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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上巳节当日是个响晴天。
胡府诸人过来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照亮鉴湖岸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码头中心最显眼的位置,结实的木料扎起九尺高台,高台中只简单摆了两把宽敞的圈椅。可围着圈椅的一周,木雕栏杆上镂空雕刻出大气的花纹,花纹下面围着栏杆一圈,镶嵌着二十四幅六尺高的木板雕刻,上面以图配字,皆是悬梁刺股、凿壁借光等古往今来苦学的典故。
整个拜师所用场地皆由宋氏设计,先前她因身体虚弱万事不管,可自幼读书所学却一直铭刻在骨子里。因觉得亏欠阿瑶甚多,这会她更是用心,为准备拜师宴绞尽脑汁、拿出了所有看家本事。
此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高台气势恢宏,足以表达胡家郑重。原本不甚在意,只打算配合胡家给徒弟出口气的墨大儒,乍见如此隆重的摆设,也不由点头。
没多久吉时便到,胡府大管家胡贵亲自鸣锣,来吃流水席的百姓各归各位,略显嘈杂的码头瞬息间安静下来。
六人一齐上台,胡九龄拱手,对这台下微微作揖,然后先行开口。他先是感谢下面乡亲父老今日拔冗前来,然后又着重介绍了一番空海大师与墨大儒,直把两人夸成一对花,再然后简单地提了下阿瑶。这种场合一般父母大都会谦虚下,让自家孩子戒骄戒躁安心求学之类,可到胡九龄这,二十四孝老爹的他竟找不出爱女丁点不好。胡家向来以诚信为本,他总不能说谎……为表谦虚,他只能绕过去不说。
“逢此吉日,当着青城这么多乡亲父老的面,小女正式拜空海大师与墨大儒为师。”
在他说话的同时,胡家下人早已请空海大师与墨大儒落座,同时青霜也将带着热气的茶递到阿瑶手中。
天地君亲师,师长地位仅次于双亲,也算半个长辈,是以拜师仪式格外重要。为表郑重,阿瑶今日特意盛装打扮一番,小巧的脑袋上满头珠翠。平日为了方便,她多穿绑袖衣裙,走路做事都很利落。今日她换上了广袖衣裙,连带着后面拖长的裙摆,虽然隆重,可这会走起路来她也得不小心翼翼。
托着茶盏在空海大师面前缓缓屈膝,刚跪到一半,台子左侧木梯入口处突然响起声音。
“胡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求求您放过我家姑娘吧。”
怎么回事?
台上的人一愣神,早已走到入口的丫鬟疾步跑过来,临近她身边时突然跌倒,恰巧倒在阿瑶身后长长的裙摆上。屈膝向前的阿瑶突然被拽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一边倒。
“扶住姑娘。”
离较远的胡九龄赶紧吩咐青霜,可青霜离得也不近。
身体越发倾斜,手中茶盏也有些端不住。一点茶水流出来,滚烫的茶水滴到手心,细嫩的肌肤生疼生疼的,阿瑶终于忍不住将其抛出去。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眼瞅着就要淋到空海大师脑门上,而阿瑶插满钗环的笨重头部也直直地往下坠。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空海大师身后的玄衣少年疾步上前,左手一伸接住从半空落下来的茶盏,双腿弓开右手一捞,拦腰将跌倒到一半的阿瑶扶住。
“景哥哥。”
台下众人嘘声一片,举着筷子大快朵颐之人也不自觉停下来,盯着台上这一幕。
处于众人目光的焦点中,阿瑶眼里却只剩下面前的玄衣少年。
陆景渊微微用力,将她带入怀中。入手过分轻盈的重量让他不禁皱眉,看来一块核桃糕还不够,得想法子让他多吃点。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腾,他不禁又想起今早池底那双嫩藕般的小腿。纤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
还有现在手中抓着的胳膊,更是……
火热的温度自双颊升起,余光看到台下齐刷刷的目光,他忙敛眸冷下面色。
“站稳了。”
稍稍用力将她扶正,他往外退一步。这丫头就跟个火炉似得,靠近了总让他……全身发热。
自她身上移开目光,他看向不远处的丫鬟。这丫鬟他认识,前世料理沈家时,沈墨慈身边最得用的人便是青玉,最忠心的便是她。青玉纯粹是想为枉死在胡府的妹妹青霜报仇,所以才会那般积极出谋划策,而面前这个丫鬟是真的对沈墨慈死心塌地。
前世他告知青玉,青霜死因全因沈墨慈安插在胡府的钉子陷害,便轻松策反了青玉。然而这个丫鬟,却是自始至终向着沈墨慈,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青玉口中得知沈墨慈要派此人前来顶罪后,陆景渊就知道事情有些棘手。思来想去,既然来人不可能反水,那便从她要做的事上动手脚。他特意命暗卫在丫鬟吃食中放了能让人精神错乱的药,又在她要穿的绣鞋中暗藏了易滑的药粉。
如今一切如他所料,沈墨慈也该出场了吧?
只是不知,当她看到自己最有用的一枚棋子非但没发挥丁点作用,反倒帮了倒忙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景渊看向刚才丫鬟上来的入口。
在他思索的同时,胡九龄与宋氏也满脸不解。今日拜师仪式何等重要的事,为防有人干扰,他们在高台的每个入口都布置了足够人手。但凡有人硬闯,下面一定会有动静。可如今下面静悄悄的,沈家丫鬟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宋氏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与胡九龄一同向入口处走去。刚走到边上,便见临时搭建的木梯上,宋钦文与沈墨慈并行走上来。
“钦文,你这是……”
目光透过两人肩膀,看向下面守住入口的人。当她看到侍卫中央面露难色的奶娘时,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位奶娘是她当年出嫁时从宋家带过来的人,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人。念着她年纪大了,这两年她已经很少再吩咐她做什么事,只将她留在房中,每日陪她说说话。
没想到二、三十年过去,当年宋家出身的奶娘,还是会向着宋家人。明明她的态度已经那般明白,她还是放人上来闹事。
看来不仅阿瑶的奶娘,连她的奶娘也同样不可信。
“我早已吩咐过,今日拜师仪式事关重大,不得将无干人等放上来。来人,先把这背主的奶娘押下去,然后你们每个人,各自罚三个月月钱。”
宋氏面露凌厉之色,见此宋钦文变了脸色。今日他本不想来,可看到阿慈那般凄惨,他实在是不忍心,男儿热血上头便跟着过来了。
可如今面前的姑母,却让他有些陌生。也不能说是陌生,刚记事时见过的姑母,也如现在这般干练中时不时露出些凌厉,那时他是有些怕他的。可这种惧怕,随着阿瑶表妹降生,姑母卧床休养,性情变得柔和而逐渐淡化了。
如今她重新露出这种面色,记忆中的恐惧再次袭来,还没开口宋钦文气势便已丢了三分。
“姑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母。”
心软之人一旦坚定起来会怎样?他们先前大都有过种种退让和妥协,也承担着这些软弱的后果。一旦遭遇打击梦醒后,曾经的种种退让妥协,就会成为如今最好的武器,保护着他们再不被此类琐事困扰。
如今的宋氏便是如此。先前十几年她是如何对娘家的?那真是出钱出力,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可尽心尽力、无限纵容换来了什么?想到宋家作为,宋氏眸光如冰、心硬如铁。
“姑母,我也知自己先前做事有失偏颇,可阿慈她是无辜的。陷害表妹之事,全是她身边丫鬟所为,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今日她来就是诚心道歉。”
低头不敢看宋氏的目光,宋钦文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宋氏退后一步,让两人登上高台,彻底暴露于台下人前。随着她的动作,后面陆景渊给空海大师打个眼色,后者起身站到他身边,再拉过盛装打扮的阿瑶,师徒三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后面面色呆滞的丫鬟。
自打登上高台后,沈墨慈便一直找着她的贴身大丫鬟。透过人墙见到后面趴伏在地的身影,虽然看不到她神色,但她依旧暗自松一口气。
这个丫鬟是她从乞丐堆中捡回来的,自幼便跟在她身边,对她再忠心不过。前几日嫡母大肆拔去她得力人手,其余人对她来说尚还可以忍受,可贴身大丫鬟被赶出府,却不啻于吸走她的心头血。
虽说替罪之事,没有人能比她更合适,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亏了。
但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
忍下心头隐隐的疼痛,沈墨慈半是委屈半是歉疚,对着胡九龄和宋氏屈膝。
“都是我一时不察,竟让身边之人做出此等污蔑之事。得知此事后我已罚过她,阿娘也已整肃后院下人,将他们悉数发卖。即便如此我还是心下难安,今日过来便是亲自向阿瑶师妹致歉。”
沈墨慈一番说得异常诚恳,说完她身体前倾深深鞠了一躬,举止间亦是做足了道歉的姿态。
名满青城的才女不顾自身颜面,为丫鬟做过的错事亲自请罪,做到这样已是诚意十足。加之前面几天扑朔迷离的传言,这会本来应该有不少人相信她清白。
沈墨慈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安排的。她已算计好,这会贴身大丫鬟已道歉完,将所有罪则揽到自己头上,接上她的道歉刚好显得诚意十足,若是再为丫鬟求情,更是显得她仁慈。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却在最重要的时刻出了差错。拜师礼如此隆重的事,她却直接扑上去拉住胡家姑娘裙摆。若不是玄衣公子及时相救,胡家姑娘得出多大的丑?自己跌倒不说,滚烫的茶水还要泼到师傅身上,弄这么一出今日的拜师礼不得彻底沦为笑话。
这到底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找茬的?
有了前面丫鬟的所作所为,这会沈墨慈的道歉非但没起丝毫作用,看在台下人眼中,反而成了虚伪狡诈。
胡家姑娘待字闺中十三年,一直为人低调,为何遇到沈家姑娘后屡屡出事?先前他们或许以为,是胡家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如今两位名满天下的老者坐在台上,尤其空海大师,出事后直接站到爱徒身边,若不满意怎会如此紧张?能叫两人如此满意的徒弟,品性上肯定无可指摘。
如此向来,这么多事都是谁挑起?
“这不都明摆着么?人胡家姑娘用得着跟她比?丢不丢份!也就是她,几次三番找茬,这次都派人过来搅和得一团乱,自己还假惺惺跟过来看笑话。”
虽然有少数理智之人觉得沈墨慈不会如此,既然已经派人捣乱,那这会就该好好躲着偷着乐,站出来任人指指点点未免太傻。可如此热烈的气氛下,能保持理智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顾着自己眼前看到的事实。
“太过分了。”
“真真是蛇蝎心肠。”
“我看她前几年腊八施粥也是惺惺作态。”
“可不是惺惺作态,胡家也每年摆粥棚,摆得还不比沈家少,也从没见过胡家姑娘过去赚仁善名声。”
“读了那么多书,天天做这等龌龊之事,人家好好的拜师仪式,她却派人来捣乱。当着空海大师和墨大儒的面,真是丢尽了咱们青城的脸。”
“我看她就没读多少书,也就是传得名声大过天,真碰上空海大师和墨大儒这种真有才学的人,还不就露馅了?反倒是人胡家姑娘,名不见经传,却被两人争相收为徒弟。那天我就在胡家跟前,为了收胡家姑娘为徒,俩人唇枪舌战,到最后差点撸袖子打起来。今天他们都在,看来是谁都舍不得,干脆觉得一起收胡家姑娘为徒。”
下面吃流水席的人七嘴八舌,有说几天前胡府门前闹剧的,有说两位老者如何唇枪舌战的,但更多地人则是对台上的沈墨慈表示鄙夷。
人多嘴杂,很快众人将沈墨慈这些年所做之事全都说一遍。家中有姑娘在青林书院女学的,更是说了那日晨间的茶点之事。
“胡家姑娘真是一片好心,其实我家姑娘也早想自己带茶点过去。咱们虽然不如沈家富,但也不缺那点东西,总不能一直吃大户,对不对。”
“那为什么没带?”有好奇之人这样问。
“还不是因为沈家姑娘是女学首席,权威摆在那,身边还有几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比如那宋家姑娘就是一个,几个人天天捧着她。就这样谁敢开这个口,只能任由她用这点不值钱的东西收买人心。吃多了,就又不得不承这个人情。”
好像还真是这样,旁边听着的百姓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爆料之人正是苏小乔的阿爹,想到自家姑娘受得那些排挤,他又加上了一句。
“还是人胡家姑娘大方,就只带了一次。你们猜带了什么?”
“什么?”
“百味斋的糕点,盛点心的盒子那个好,那木头闻着就有股香味。那么小个木盒子,上面硬是雕出几朵花,那么精致的雕工肯定是官府匠人。不说百味斋贵到离谱的点心,单盒子不就顶她这些年带过来的东西总和。可人胡家姑娘不邀功,送出点心后便提议,都是同窗没必要谁占谁便宜,不拘好坏以后大家轮流带。我看沈家姑娘就是为这事跟她结了梁子。后来空海大师讲学,出了肚兜之事,她还在陷害胡家姑娘,这事大家都知道了。”
苏父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肚兜之事所有人都清楚。
本来大家都在疑惑,初进学的两位姑娘,怎么就起了这么大争执,胡家姑娘也不像是会做如此孟浪之事的人。如今糕点之事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是这么结下的梁子。
“小姑娘嘛,就爱斗气。我看保不齐是沈家姑娘不忿,然后串通了宋家公子,拿肚兜那事陷害胡家姑娘。”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高台离地只有九尺,下面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轻易传到上面。依旧维持着躬身请罪动作的沈墨慈终于察觉到不对,不等胡氏夫妇叫起,她自顾自起身,绕过两人走到后面的“人墙”前。
越过人墙,她看到扑倒在阿瑶裙摆上,神情呆滞的贴身大丫鬟。在她身边的地上放着阿瑶拜师的茶盏,茶水已经流出一半,溢满底下的盏托。
单看这幅情形,她也明白方才自己与下面护院斡旋时,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贴身大丫鬟险些搅乱整个拜师礼,而她却说出那样一番话。换位思考,若她是站在下面的平民百姓,会怎么想?
“你怎能如此?”
为今之计只能舍掉她了。毕竟是跟在身边最久的大丫鬟,做出这种决定,心性冷硬如沈墨慈一时间也有些不忍。可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早与你说过,我与胡家姑娘本是书院同窗,一点小的口角算不了什么。可你为何还要如此,上次冤枉她……”
沈墨慈声音很高,瞬间吸引了下面所有人的目光。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一番感慨后,正当她要把所有事推到丫鬟头上时,听到她的声音,趴在地上的丫鬟终于有了反应。
“姑娘。”
丫鬟爬起来保住沈墨慈的大腿,神色有些癫狂:“姑娘,对不住,奴婢未能完成您的嘱托。奴婢本想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可上来的时候实在太紧张了,撞到了胡家姑娘。奴婢知道您自幼便恨胡家姑娘,可您只是私下扎小人使绊子,大庭广众之下奴婢不该做这样的事。”
瞳孔涣散,那丫鬟一次次重复着,“奴婢不该啊!”
真相大白!
少数无原则相信沈墨慈的人,在如此铁一般的事实下,也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