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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龄原本想得是,好好用这船黑炭气下沈金山,最好能把他气出个三长两短。
他向来是目标坚定之人,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而且这事也不难,胡贵戏班子一叫,胡家那辆论华丽程度不输于沈家、但又因皇商底蕴而多了几丝大气,总之十分吸引人眼球的马车往前面一亮,就没有不引人注意的可能。
万事俱备,按照他的性子,就敲锣打鼓一路招摇过市,直接到沈家跟前,简单利落目标明确,中间不可能出任何差错。
偏偏中间出了个连他都想不到的变数,不是别人,正是阿瑶,而这也是他唯一奈何不了的人。
一开始阿瑶也跟阿爹想得一样,前世沈家把她害得那么惨,重生后他们又屡次算计相逼,如今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她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赶紧出现在沈家门前。
可从码头一路往城东走,看到城西那些眼巴巴的百姓,她那点报复心开始一点点淡化,满腔心思逐渐被同情所占据。
“这些人多不容易啊,阿爹,咱们能帮就帮吧。”
前世最后住在京郊四合院中的那段日子,四邻多以耕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久地躬身呆在田间地头,指甲里终年都带着厚厚一层泥土,风吹日晒间整个人也老得特别快。
闲来无事时阿瑶曾随他们一块下地,亲身体验过那种辛劳。她本以为阿爹过世后自己过得日子已经足够辛苦,可自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受那点苦还远远不够。
偏偏这些农户们不觉得苦,他们一年到头劳作,期盼得不过是秋日能有个好收成。
看着沿路面露期盼的蚕农,虽然前不久她还恼恨于他们的背信弃义,可这会她眼前总不由自主地闪过前世一幕幕,然后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这一心软,她就下了马车,跟挑着黑炭过来的下人一到,将东西发放下去。
沈家的炭迟迟没送来,烧草又不顶事,眼瞅着忙活一春的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这些百姓们的焦急可想而知。看到阿瑶下来,他们一下子围过来,争先恐后想拿到炭,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大家安静下。”
阿瑶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躲到脚夫身后。
最后还是胡九龄看不下去,出了车厢站在车门前,居高临下高声喊道:“再挤下去,伤了我家姑娘,炭也不用发了。”
威胁之言出口,场面瞬间稳定下来,阿瑶终于有机会开口。
“阿爹也只是担心我,你们放心,炭都在码头上,整整一船足够用。我胡家已经加派不少人手过去搬,很快就会送到大家手中。”
话音刚落,比上次更多的胡家下人挑着扁担赶来,扁担前后箩筐里上尖的炭块,临近正午刚刚冒头的阳光中,黑炭闪烁着比黑曜石更加诱人的色泽。
“你们看,这不就到了,大家排队一个个来。”
眼尖地看到有人想领两遍,阿瑶忙冲过去:“我记得你刚不是领过了?”
“谁也不知道下次领是什么时候,我家蚕多,想多攒点……”
这下别人不干了,谁家没蚕,你加蚕多你有理啊!我们这都还没领着救急的炭呢,你那边就已经火急火燎地想多攒点。
什么玩意!
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插队那人灰溜溜逃回家。
可有一就有二,抱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就连许多本来没这想法的人,现在听说这事后也隐隐起了小心思。很快又抓到一个重复领的,阿瑶也不禁冷下脸来。
“大家互相监督,要再有谁多领,直接一点也不给,省出来的炭给所有守规矩的人平分。”
别人少领了,他们不就能多领点?怀揣这种心思,一时间排队的百姓皆盯紧前后左右。
见事情终于解决,阿瑶高悬的心终于放下来。以前不是没见过这种繁杂雍扰的场面,不论是前世阿爹过世后,还是这辈子前面那几次,可那些时候她都是选择了逃避,由别人在前面顶住风雨,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出来面对。
刚才开口之前她其实压力很大,唯恐重压之下百姓们反弹,把场面弄得更乱。可如今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难。
原来她也可以!
扭头看向马车上关切的阿爹,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圆溜溜的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阿瑶真的在慢慢长大。
这一个月来,看着她由先前万事不管的娇娇女,带着恐惧和小心,一步步探索自己从未碰触过的东西。遇到不会的就去学,遇到机遇努力争取,她由一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嫩芽,一步步成长,逐渐舒展开叶片,整个身躯越发茁壮。
亲眼见证这个过程,胡九龄这当爹心下既骄傲又酸涩。
低头,悄悄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胡九龄视线突然转向另一边。在众多排长队的蚕农中,那几个悄悄站在角落里,用羡慕的神情看向长队的蚕农格外醒目。
“胡贵,我怎么瞧着那边几人有点眼熟?”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胡贵看过去,愣了下后,用不确定的口气道:“老爷,那是最早跟咱们签订契书的几户蚕农。他们几家是养蚕的老把式,出来的生丝格外好,历年来最好的生丝全都卖给了胡家。这次沈家开出的契约实在太狠,按他们的性子,我估摸着应该不会签,拿不到炭,这蚕大概是都被冻死了吧。”
听胡贵这么一说,胡九龄也想起来,的确是有那么几户人家生丝格外好,从他们手里收过来的生丝,做成绸缎后大部分进贡上去,留下的一小部分连他都没舍得穿,而是全都送进了阿瑶房中。
“你去问问。”
胡贵走过去,起初几人还不肯说,直到胡贵提及胡九龄。听说胡家老爷还记得他们,感动之下几人终于说出来。
这几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沈家下人推着炭转悠,依次为要挟强迫蚕农毁契时,坚持不肯更改契书的那几人。而事实真相也跟胡贵猜得□□不离十,这几人跟胡家合作久了,不想背信弃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他们这般真正用心养蚕的蚕农,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自己耗尽心血养成的桑蚕被沈家那么糟蹋。
“三七开,沈家七我们三,抛去各种开销,能赚得还只剩不到一成,沈家打发叫花子呢。再说沈家做得那是什么布,好丝孬丝混着一起织,缺斤少两弄出来糊弄人。就算这批蚕全死光了,我也不能让沈家拿过去弄那种绸缎!”
说话之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即便事情过去已经有几日,提起来他还是气愤不已。
“您老放心,我沈家定不会亏待你们。”
熟知胡九龄行事作风,胡贵连连保证道,然后折返回马车上,将方才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胡九龄。
“看来这批蚕是真都死了。”
叹息一声,撩开帘子看向外面,胡九龄道:“外面不是有人浑水摸鱼,想多领点炭,你请他们帮忙看着点,工钱……就按照合同上的出。”
“老爷,那几家生丝好,这可不是笔小数目。”胡贵吃了一惊,而后劝道。
“此等品性坚定之人,值得嘉奖。别说胡家不缺那点钱,就是如沈家今日般陷入困境,该给的钱也不能省。去吧,就按我说得办。”
几人皆是多年养蚕之人,青城周边哪家有多少张蚕、哪家养得蚕好,他们再清楚不过。听胡老爷想方设法把他们亏掉的钱补回来,他们更是感动不已。又因着自家蚕已经死光,事不关己少了一层利害关系,这会他们监督起来格外尽心。
于是乎,在阿瑶想出互相监督的法子后,胡九龄又为此次之事上了一层双保险。
即便如此阿瑶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站在边上亲自看着。顺着城西众养蚕人家的住处一路慢慢往东走,亲眼看着各家各户领上第一批炭后,眼见着后院蚕室一道道炊烟升起,她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她的这番辛苦没有白费,看着胡家姑娘亲力亲为,白净的小脸因为跑来跑去而挂上一层汗珠,梳理整齐的刘海湿哒哒黏在上面,这些百姓们心里不是不感动。
在烧起炉子加好炭后,各家女人在家里守着,青壮劳力则出来,跟着一起到码头上帮着搬炭。这时候胡贵事先安排好的人终于派上用场,当有人好奇地问道,这炭是哪来的之时,他们就会把管家刚吩咐的说辞说出去。
于是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胡夫人体弱受不得凉,为了让她安心养病,胡家一年春秋冬三季都要烧地龙,将整个后院烧热。因着需求甚大,胡老爷特意派人去西北买炭。
至于为什么不早说,任由沈家欺压到头上。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胡家下人面露无奈。
“我们老爷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带说虚话。这炭大老远从西北运过来,多走两天少走两天,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万一多走那么两天,倒春寒过去了,那岂不成了老爷在卖大家好?不等船真正到码头,亲眼看到东西,老爷绝不晃点大家。”
有这番话在,继前几日拜师仪式阿瑶大大露一回脸,刚才宋氏又“因病阴差阳错造福众人”后,这会胡九龄又成了所有人感激的对象。
看着码头上堆成小山的炭,再也不用担心熬不过这场倒春寒,青城百姓长舒一口气。
放松下来的同时,他们又对胡家感激起来。
胡老爷,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人。
胡家一家三口,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可前头咱们还那么多胡家,不声不响地就撕毁契书。皇商进贡那些事,这些普通百姓不懂,但他们明白,做绸缎生意的得靠生丝,上好的生丝在谁手里,谁就能赚钱。
“不能把生丝卖给沈家!”有人提议道。
“可契书都签了。”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懊恼。
这些人,总算还有点良心。方才被胡九龄找出来,负责监督黑炭发放的几位蚕农暗自点头。
胡家对他们那么好,这会他们当然也要替胡家着想。就算自己家蚕死光了出不来生丝,但也可以鼓动这些人将生丝卖给胡家。
“诸位听老朽一言,今早孙家门前的事,大家多少也听说过,沈家出了大问题。这会他们正焦头烂额,咱们凑到门前闹一闹,指不定能解除契书。”
“当真?”
“反正炭都搬完了,也没事,姑且试试看。”
后者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当阿瑶和胡九龄父女俩带着戏班子、乘坐着华丽的马车,摆足阵仗来到沈家门口时,丝毫没有想到后面还有千军万马正在路上,很快就能到达战场。
城西动静那么大,沈家这边又怎么可能听不到。父女俩来到沈家跟前时,站在府门前迎接的正是沈府大管家。
“胡老爷、胡姑娘,小的有失远迎。”沈管家连忙迎下来,抱拳作揖,做足了恭敬姿态。
“胡某听说沈兄病了,恰巧路过,前来探望。”
大夏人讲究以和为贵,不管有理没理,率先挑事的一方总会本能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胡九龄知道,如今胡家在百姓们中的口碑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愿意让别人印象更好。
当然他也没有卑躬屈膝,而只是客气地同官家寒暄着。
“不知沈兄如今情况如何?”
沈管家心里暗暗发苦,这会他倒是宁愿胡老爷姿态摆高高的,那样他还好装可怜博点同情。如今他这样,简直断掉他最后一条后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恭,而是小心答道:“老爷已然苏醒过来,只是……”
“苏醒过来就好,胡某就说,沈兄正当壮年,虽然本性简朴,可平日山珍海味也没少进补,身子底子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本性简朴还食山珍海味?昨日中午府门前孙氏的争执还言犹在耳,身为当家夫人生病想开点好药都得动用自己陪嫁私房,而沈金山那边却山珍海味地补着。几乎同样的时辰,在同一处地方,胡九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是在讥讽。
沈管家自然听出来了,胡九龄这是在挤兑他们呢。可人家口口声声在说自家老爷身强体壮,话语中全是美好祝福,这让他怎么回嘴?
还没等他开口,胡九龄下一句话接上来了。
“沈兄抱恙,有些话本不该在这时候说。只是事关青城多数人,沈某也只能不体谅地问一句。这都已经晌午,怎么不见沈家发炭的人从码头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管家噎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这不是老爷突然昏倒,沈家上下一团乱,可能耽误了时辰。”
“原来只是耽误了,还好我胡家也弄到批炭,刚才挨家挨户发了些,也够这半天烧的。既然沈兄已经醒来,那码头上的事也别再耽误。毕竟这么多人等着那,耽误一时半刻,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蚕。”
“那是自然,在下这便前去禀报。”
终于逮到个机会,沈管家如蒙大赦,小跑着上了台阶,麻溜着跨过门槛,飞快消失在大门后面。
沈府内,沈金山已然醒来。他这哮喘也是老毛病了,大夫早已配好药丸子,随身带着犯病时吃一粒即可。方才他是为阻拦孙家买铺子之事才刻意没吃,可他毕竟惜命,刚被抬到马车上,便哆嗦着手指向腰间,命人取药伺候他服下。
服药过后他迅速缓过劲来,可神智清醒后,回府看到孙氏那张把他当仇人的脸,想起如今沈家境况,他恨不得自己还在昏迷。
可有些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清醒过后他看向屋顶,迅速思量着如今形势。
最好的结果便是此事是平王所为,那他最起码还有小侯爷,许小侯爷点好处、再动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能把那些铺子要回来。
除此之外……剩下的情况他压根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起来眼前就浮现出一片黑洞,他知道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力地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从来不信神佛,求神拜佛也只为炫耀沈家财力的他,生平头一次虔诚地祈祷。因为他发现,事到如今,自己除去祈祷外,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保佑小侯爷站在……”
喃喃自语着,后面的“沈家”两字还没说出来,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胡家,老爷……他们那边来人了。”
“保佑小侯爷站在胡家老爷……他们那边?”
心里一咯噔,与此同时右眼皮剧烈地跳动,沈金山隐隐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兆。
“咋咋呼呼地,你这是又想让我犯病。”他不悦地吼出声。
“老爷,胡家那边在满城发炭。发完后胡老爷来到咱们门前,说让咱们沈家接着发炭。”
“那你倒是吩咐人去发啊!赶紧滚!”烦躁之下沈金山声音中满是不耐烦。
管家“扑通”一声跪到他跟前,面色如丧考妣,“可是老爷,咱们那船炭,搬开表面那层后,下面全是……全是不能烧的石头块啊。”
“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炭怎么会变成石头!”
“当日船来时,看那吃水老奴就怀疑过,这船炭真有那么沉?可当时老爷说,州府所用定是好炭,成色好分量也足。而且当日您还亲自往下锄了一铲子,看到里面黑黝黝的炭后,直笑老奴多想。可今早码头上来人报信,最上面那一铲子锄下去后,第二日再往下挖那么一点,下面全是石头块。要不是老奴及时封锁消息,只怕这会事情已经传开了。”
怎么会这样?沈金山无力地躺在躺椅上,神情涣散。
“老爷,如今咱们可如何是好。”
“本老爷病还没好利索,谁也不见。”
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沈管家赶紧上前:“老爷,您可千万别为胡家老爷气坏身子,如今沈家少不了您。”
“你说什么?”沈金山灵机一动,不等管家回话,他拍下圈椅:“对,胡家欺人太甚,几次三番找上门来,本老爷气得哮喘发作。你出去就这样说,先把事推到胡家头上,其余的随机应变,能拖就拖。”
尽量拖,拖到小侯爷现身,那时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在这之前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刚这样想着,院外传来嘈杂之声。
这些人正是搬完炭在码头赶过来的蚕农,本来他们还能来更早点,可还没等走多远,突然有人心血来潮,想去沈家那边看看。
“那群王八羔子,昨天发一堆石头,今天又押着迟迟不发,是不是在故意难为咱们。正好这会离得近,咱们一块过去看看。”
说话这人正是胡家混进队伍里的下人。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胡沈两家码头离得近,沈家能收买胡家的管事,胡家就不能往沈家里面插人?黑炭变石头,这是多大的事,那么多人盯着,就算想瞒也瞒不过去。
虽然沈家管事意识到事情严重,严令不许往外传。但这事能瞒得了普通百姓,却瞒不了有心的胡家。胡家在码头的大管家自知出了细作,算是犯了大错,这会正想表功,听说这事后他灵机一动。
随着有人喊出来,仗着人多势众,几百号青壮汉子结队往沈家码头那边走过去。在原木色的商船中,黑漆漆的运煤船格外醒目,轻松挥退沈家阻拦的下人,这些人冲进去,就看到舱内满满当当的石头块。
“好啊,我就说胡家都弄不来炭,为什么偏偏沈家能搞到。原来是弄个表皮充门面,里面装石头块糊弄咱们。”
自觉脑补出真相,这帮蚕农们怒上心头,当即抓起船上管事,浩浩荡荡地走到沈家门前,叫嚣着要讨个说法。
在胡九龄与阿瑶云里雾里的目光中,几百号青壮围在沈家门前,高声朝里面喊着,要沈金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