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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休整之后便是一路打马狂奔,再无停歇。等到了宣城之外,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
所谓山越,其实都是居于泾县附近山野里的山民,平日里以山险为依托,开采山间铜铁,自铸兵甲,却没有丝毫统一,长矛宽刀,各式各样,只那一股野性凶悍的气息倒是人人都一模一样。
李睦他们赶到时正值晚食时分,山越兵正在埋锅造饭,星星点点的火光撒豆子似的铺成一大片,没有营帐辕门,没有鹿角围栏,从地势稍高的地方远远望去,有人挥手呼喝,有人生火打水,人声鼎沸,往来嘈杂,一切都毫无遮拦地尽在眼底。
李睦心里叫了声谢天谢地,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滑下来,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片,一动就是一蓬烟尘,只一把扯去蒙在脸上挡尘的布巾,毫无形象地抓起水囊往嘴里猛灌一通,喝得一口气尽,又浇得满脸都湿透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扶着马背慢慢摸着块石头坐下来。
她腿上虽然绑了厚实的布条充当临时马裤,可尽管如此,大腿内侧还是火辣辣的又麻又木,也不知道是不是策马飞驰时有布条松落下来,磨破了那里的皮肤。
不可能立刻脱下裤子来查看一番,李睦只能慢慢伸直了腰腿,咬着唇四下张望,见所有人下马之后都忙着撕下衣角包裹马蹄,便也跟着放下水囊,捏了衣角作势要撕,另一只手则悄悄探到衣下,沿着自己的双腿一点一点探摸过去。
只是绷得太久的肌肉几乎都僵硬了,一抽一抽地打着颤,又裹了一层又一层,隔着衣裤,除了酸痛难耐,根本就摸不出其他什么来。
“权公子……”
忽然有一人从马背后转出来,李睦吓得手一抖,赶紧从腿上抽了出来,不料动作太猛,“啪”的一下正扫到她随手放在一边的水囊上。
好在她方才喝掉了大半,水囊里的水泼了出来,也只是在她腿上打湿了一小块,她急忙伸手拍了拍,心口砰砰乱跳,脸上不由自主一片通红。
“那个……咳……何事?”佯作无事般站起来,李睦朝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兵士点点头,依稀记得那是高顺的亲兵。
那兵士向她一抱拳:“高将军主张趁夜色从后突袭,直破敌军,解宣城之围,故特来请战,请权公子下令。”
向她请战?李睦眉一挑,那周瑜呢?
“高将军现在何处?周郎又在何处?”
那兵士给她指了个方向,说两人都在一处。李睦见他神色有异,略一思索,系了马缰,便循着那个方向往前走去。
八百人马,马裹蹄,人衔枚,悄无声息地伏在这片距离山越之兵极近的林子里,稍稍放眼一眺,就能看到不远处山丘起伏间,一座小城背山而立。
李睦正处于队伍的最当中,而高顺却在队首,越过一匹匹高头大马,又要小心脚下高高低低的树根碎石,她手软脚软,飘飘忽忽地才走了几步就后悔刚刚应该摆个架子,让高顺过来见她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高顺的声音从马匹后面传来:“陷阵营是冲阵之军,有进无退,生死不论,容不下临阵不前,仅摇旗不进兵的畏死之士!”声音压得极低,却一字一句,无不坚毅决然,丝毫不容回转。
“无谓之死,徒为匹夫之勇!”周瑜的声音也压得很轻,然而李睦已然听出他的语气不对,顾不得脚下不稳,快走两步,转过两匹并肩交颈,正耳鬓厮磨抖出一团团灰尘的高头大马,果然看到他背负着的双手紧紧握着,修眉朗目一改往日温润谦和,仿似罩了一层寒霜。
而高顺却依旧一身杀气,如同出鞘之剑,满弓之弦,硬顶着周瑜不闪不避,一副绝不退让的森冷的模样。
这两人往那里一站,好像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又仿佛立刻要碰出火星子来,两人身边的亲兵都远远遣开,唯独留下的战马也察觉到这其中一触即发的巨大压迫感,抖着鬃毛不安地打着响鼻。
“公瑾。”
李睦一开口,就像是飞石突然打破水面,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画面突然活动起来,两人双双往后退开半步,侧身向她躬身一礼。
只是周瑜依然脸色沉沉,唇角紧抿,而高顺还是腰杆笔挺,一身血气。
“公瑾,你来随我看一下敌军的布防。”
李睦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因何而争执,却也担心交战在即,若是自家阵营里剑拔弩张的情势被人察觉,乱了军心,于是随便想了个理由,上前一把先把周瑜拉走。一面回头又看了高顺一眼,“将军既来请战,何不先点兵列阵以备战?”
高顺眉色一肃,冲她报拳:“顺领命!”也不再看周瑜一眼,转身就走。
“无谋匹夫!”高顺一走,周瑜立刻狠狠拂袖,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李睦一时不备,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温文儒雅的周公瑾也会骂人?
“究竟何事惹你如此大动肝火?”她不禁觉得稀奇,高顺还知道派亲兵来找她镇场子,免得真和他打起来,而一贯讲究气度的周瑜怎么就这么大火气?
“若论谋略,若人人都像你周公瑾这般深谋远虑,这天下还不定要乱成什么模样。”
难得她有机会能打趣周瑜,李睦当然不会错过。不想周瑜眉宇一沉,冷冷地朝她瞪过来,心中猛地一震,脸上的笑容一僵,还抓在周瑜手腕上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因我而起?”
她又怎么了?
李睦皱起眉,就算她偷偷歇了一会儿,把调兵布阵的事全部都推给他们,可这原本也就不是她该管的,她也没这本事管。
她的掌心柔软,指骨纤细,用力握紧也觉不出她有多大力气,似乎随手一甩就能甩掉,显然不是拿惯了刀兵的。周瑜被她一握,目光便落在她的手上,眉头不经意间跳了跳。
慢慢呼出一口气,满腔怒火渐渐消弭。
“稍后冲阵时刀不可自马首两侧而过,火不可落于马身,以免惊马。不可猛扯缰绳,也不能松了缰绳,敌军再多也不可慌张,你只需紧随我之后,不必贸然杀敌,切记切记。”
周瑜一口气说出许多“不可”,李睦却是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吃了一惊,愣在当场:“冲阵?”往自己胸口指了指,“我?”
她不是来当吉祥物的么?跟冲阵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历史上没有他们这支奇兵孙权都能顺利脱险,他们来此本就是威慑一番,然后直接掉头攻打皖城才是主要的目标,怎么在宣城就要冲阵了?
周瑜目色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那股平息下去的怒气不禁又冒了出来,目光往高顺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不禁又骂一句:“无谋匹夫!”
他确实如李睦所想,根本就没准备打这一仗。
要救孙权,他们打着“孙”字旌旗,战鼓雷鸣,放声呐喊就够了。对于这群山越来说,城内一个孙权,城外一个孙权,真真假假,让他们分兵又分心,攻不敢全力攻,回头反咬也不行,进退两难。
山越是常年生活在山间的彪悍山民,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兵马,如此拖上一段时间,再谎造袁术的败讯,动摇人心,自然能不费一兵一卒,令其不战自退。然后趁军心士气大振之时,一鼓作气,直上皖城。
然而高顺现在却要以八百兵马直接冲杀上去!
周瑜的视线从她的手上抬起来,还不及喝过一口水的声音微哑:“我应过你,无论如何凶险,都会直言告之,不再瞒你。”
“什么?”李睦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瑜望向不远处的山越兵:“这里山越共步卒四千余,马匹百余,虽阵型松散,可□□之力可及百步,我等若为疑兵,不欲交战,至少也要在百步开外。避其锋芒,诱其拉长战线,方才能令宣城内有一口喘息之机。而现在……”
而现在,他们和最近的山越后军,已经太近了。近得李睦甚至能看清几个裸着上身生火的山越臂膀胸背上遒劲盘结的肌肉。
这个距离,这支山越兵马只要一回头就能咬他们一口,根本就不用纠结城内城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孙权。
而四千比八百的悬殊人数之下,李睦只要主动现出踪迹,失去出其不意的优势,就算陷阵营再武勇悍强,他们甚至未必能撑到宣城里危在旦夕的孙权意识到有援兵到来。
高顺惯与吕布冲锋陷阵,最擅敌前突袭,这一回也是如此。抱着突袭的念头数日赶路而来,他选的落脚藏身之处,自然也是距离山越最近,最利于突袭的地方。而周瑜有意将此功让于他,便一路都缀在队伍的最后面,等他发觉不对时,已然再没有余地给他玩虚虚实实拖延时间!
看着八百骑兵齐结于前,高顺坚毅刚硬的面容上一派势在必行的神色,总算想明白了的李睦胸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之间,呜呜的号角从前方骤然响起,划破长空,低沉悠长,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