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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过一身素白衣衫,再拉起风帽,李睦出门后发觉她所在的屋子正是最靠近城门的那一排,数名兵士担着竹筐长担将爆炸之后的碎石断木清理抬走,尘土飞扬,好像凭空起了一层薄雾。
从这个位置遥望城门,隐约可见一列列兵士巡守于城楼上下,齐整的步伐伴着金戈相击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令人心安。
李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快步朝县府而去。
县府门前的守卫都换成了周瑜的亲兵,一个个披甲执矛,背弓悬刀,将紧密的大门守得严严实实。
李睦才踏上一级台阶,就被人拦住。
“将军有令……身体不适,暂时谢客……若有军务回报,请……甘将军先行定夺。”周瑜的亲兵自然也认得李睦,两日来挡人拦人,说得极溜的一句话当着李睦说得犹犹豫豫。但周瑜治军严谨,军令在身,再磕绊,也好歹是说了出来。
李睦听张仲景说周瑜闭门谢客时就知道这种时候他还能谁都不见,定然是下了军令,所以来的路上就把借口想好了:“我怎记得还有一条军令,我进出公瑾军帐不用通传,可自行入内?”
周瑜确实有过此令,但那是还在皖城……
亲兵一愣,一时倒也没想起来是皖城,只下意识嗫嚅了一句:“可此处并非军营……”
“军营尚且如此,何况县府?”
李睦尚未开口再说,身后传来甘宁的声音,步履极快,光听他落地时的脚步声,脑中便自然而然生出其行路时虎虎生风的模样。
入城那时的形势太过紧迫,她顾不得避开甘宁。而此刻周瑜如此,她不信甘宁不知孙策的死讯,如此一来,就更避不开他了。
李睦暗自咬了咬牙,强压下立刻抬脚就往县府里跑的冲动,定了定神,回身施礼:“这两日,甘将军辛苦。”
甘宁本就是重义气重然诺之人,虽终未得见孙策,但周瑜和李睦冒险入蓟春接应他脱离江夏,他自然要承这份情,即便要离开,也不能再这时候说走就走。
再加上眼前的少年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显然为兄丧难过至极,在人前却又要挺直了背脊不输气势。想到他年未及冠,就逢此大变,也令他心生不忍。而至此时机,还能稳住心神来看周瑜,更是不由暗中点头,朝她长长一揖,压低了声音,语气诚挚:“请公子节哀。”
李睦还了半礼,长长吐出一口气。在面露哀色和常颜相对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她兄是太史慈,这丧兄的哀色,她还真露不出来。
殊不知正是这样,反而更是坐实了甘宁的猜想。
正要进门,李睦突然想起张仲景的话,想了想,驻步回身,叫住正要离开的甘宁:“烦劳将军下令城中挂孝,并即刻遣使往吴郡报丧,务必赶在左慈之前抵达,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让其口出荒唐之语,动摇军中士气。同时,以我之名,往各州散发悬赏令,拿下左慈者,万金酬之,生死不论,以雪寻阳之仇。另外,令诸将恪守其职,不得擅离,谨防曹操和刘备趁隙来攻……再令,太史子义领兵而来……护送……我兄……”
抓不到左慈,就等于瞒不住孙策的死讯,那还不如干脆将一切摊开,还要率先表态,将寻阳的爆炸说成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以缉凶之名,令左慈无论说出什么来,都有刻意推脱之嫌,让这个装神弄鬼的老道变成专司暗杀之徒,今后其所言的可信度,自然也就大打折扣。
最重要的还有最后一句。只有来的是太史慈,她才有可能安然再继续设法从孙权这个身份里脱身。
若是换了旁人,吴郡之中,多是跟随孙坚征战的老将,难保有谁没有之前就见过孙权。而若是由孙权出面……
且不说甘宁这里如何应付过去,孙权当着人会说出些什么来,她还真拿不准。
毕竟左慈能得火药之密,和她脱不了关系。这个后世吴主又对她早有敌意,同在一城,一旦他手里有了可用的兵马,只怕到时候她就算表明自己是个女子示弱,也来不及了。
照张仲景说,周瑜只留了孙权在县府之内,不能强赶个伤员出门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想必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于左慈先下手为强,同时调太史慈来运送棺柩,这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之法了。
她说得匆忙,因为紧张还有几分顾头不顾尾的含混不清,然而甘宁立刻了悟她的用意。
他行事精细,思虑机敏,又统领手下数载,自然能想到城门口那一声骇人的巨响虽然造成的伤亡与鏖战之中的伤亡断不能比,但孙策因此而身亡,必定会对军心造成极大的影响。
他只是吃惊李睦无论是从年纪和领兵作战的经验来看,都远不及他的一个少年,不但能看出此事对军心士气的影响,甚至还能想到利用左慈激起部众同仇之心,还是在这等心神皆乱的时刻……
甘宁看着她,神色复杂,再次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又不得不感叹将门虎父,焉有犬子!
躬身再施一礼,无关礼数,唯独为她这一份决断:“末将领命!”
一礼之后,又复问:“那寻阳城中若有细作散布妄言,又当如何应对?”
既然想到左慈可能借此用天命动摇人心,那再想想他能得以避开军中斥候探哨,悄然从皖县来寻阳,若无人在军中接应,又如何能成?
而此时寻阳城里,除了孙策带来的兵马之外,俱是周瑜属军。甘宁乃是外来之将,可以安排巡哨布防,但若由其在军中对将士进行摸查清洗,免不了定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李睦怔了一怔,她只想了寻阳城外的处置应对,却全没想过城内会有什么问题。孙策虽死,周瑜还在城内,城中自然无事。
被甘宁这么一提,她才猛地意识到她对周瑜的依赖竟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叹一口气,掩在袍下的手慢慢握紧。两世为人,她有当机决断的魄力,也不乏全力一拼的胆识,却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困局。想到左慈曾言他是为曹操而来,又说曹操在各地都有细作斥候为其所用,不禁头痛起来。千头万绪仿佛同一时间尽数堆在面前,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然不是一个决定,一道军令就能解决的。
孙策的死讯一公开,必然人心惶惶,此时排查细作,若是没能在天命之类的流言传出来之前及时把人找出来,寻阳……就要乱了!
“此事……容我与公瑾先行商议。切不能……先自乱阵脚……”
向甘宁匆匆一拱手,李睦提起衣摆,快步走进县府。
这一回,亲兵没有拦她,也没有通传,就像皖城里的军令所言,任由她径直入内。
穿过会客的前堂,就是周瑜的住处。大门外守卫森严,而一进门却是连一个兵士都没有。李睦在门前驻步,叫一声公瑾,又拍了拍门板。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里面有半点回音。
“公瑾?”她又叫了一声,手上一用力,门板吱嘎一声,被她推开,却是没上闩。
门窗紧闭,借着门口照进来的日光,李睦看到原来挂在架子上的地图跌落在地上,竹简笔墨散落一地,而周瑜则坐在军案前,一手按着案角,一手抵住眉心,一动不动。
就在李睦踏进门口的那一瞬间,他猛地抬头,一双平素里清清朗朗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厉色如刃,锐利逼人。
李睦只觉得他一眼看来,肩上胸口如同骤然被压了一块巨石,又好像被惊涛骇浪当胸及背地狠狠拍了一下,呼吸一滞,就连心跳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停跳了一拍。
她从没见过这这样的周瑜——好像……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把饮尽鲜血,斩尽骨肉的利刃!
偏偏额头眉心中央一大片红印,刺目之余,像是才刚痛哭了一场似的,也不知刚才按住眉心时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与那满是凶煞之气的目光一衬,仿佛一只落了单被围攻的猛兽,两眼发红,于慌乱惊惧之中狠命撕咬,任谁都靠近不得。
李睦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她用力握住拳,指甲都掐到掌心里,紧紧咬住牙根,才没在这目光中转身逃出去。
听张仲景说时,李睦只费尽心思想该如何应对面前一触即发的危局,而此时一见周瑜,原本这个不敢细思,不敢深想的念头就像蔓草一样自心口往血液里疯狂地滋长。
火药之初,出于她手。她半途而废,虽然将一众原料连同变了形的铜炉统统销毁,却没想到左慈既是炼丹制药的道士,自然也有可能能重现她所为。
她骂周瑜自视太高,却从没想到,真正太高看自己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若非是她,左慈要刺杀孙策,又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强自趁着一步一步走进屋子里,弯腰捡起了竹简笔墨,一样一样放回到军案上。又卷起地图,想要挂回去,但踮脚比了比,发现自己身量不够,就也放到军案距离周瑜较远的一侧。
目光略到周瑜脸上,再盯着他额头上的红印看了看,她转身出门,一路奔到灶间打了水来,掏出块干净绢巾浸湿了拧到半干准备给他捂一捂。
要不然堂堂周公瑾,顶着额头上的红印出去号令将士,就要失了那翩翩气度了。
不断往心里塞一些有的没的去想,没工夫等着烧水,李睦只打了冷水来,原是想给他捂一下通红的眼睛和额头,然后拧水时又突然觉得水太凉,如此寒冬就这么直接往额头上捂怕是要激得头痛,于是手一转,就直接按在了他脸上。
周瑜正困于那一世的记忆之中,走投无路,痛断肝肠,却仿佛整个人都漂浮在水中,层层水波慢慢在身边荡漾开去,将所有一切都隔绝在外,耳侧听到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水声流动,如同有人在呐呐低语,口鼻受阻,呼吸难为,胸口滞闷,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
看着李睦推门进来,看着她将一卷一卷竹简都卷好放回去,听她叫一声“公瑾”,清致的长眉一皱,仿似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浮木。
她躲在矮丛后面脱下中衣为他包扎伤口,疏林里,阳光下,鲜艳的心衣系在白皙纤细的身段上。她抿着嘴瞪眼生气,哪怕一头血污也掩不住凌厉的目光。欢喜嗔怒,似乎每一个表情都像是一束阳光,明亮飞扬,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还有几天前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凑过来吻他时唇舌的柔软,明明是粗鲁之极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仿似披了一层阳光,照得眉眼都发亮生辉,清新的发香混着口中淡淡米粥的味道,眼眯一隙,就能看到近在眼前的脸颊上红霞晕染,呼吸细细。
目光看着李睦的一举一动,却又仿佛穿过她的身体,看到别处去,直到脸上乍然一冷,这才“嘶”了一声,躲过头去。
李睦一直避着他的目光,而此时待他真正转开了头,心里倒是冷静下来。
干脆把衣摆塞进腰带里,移了两步手就追了过去,掰过那张俊朗的脸,迎上火灼般的目光:“孙策灵堂未设,寻阳细作未清,你是主将,要恼要恨要发狠,也要先擦把脸把眼前之危过了再说。若军中哗变,六郡动荡,孙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东基业你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