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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闭了闭眼,慢慢接过那半湿的绢布,在手里慢慢握紧。滴滴答答的水从指缝中滴落下来,衣摆袖口上立刻多了一片暗色的湿痕。
他原以为那是胡思乱梦,然而却神智清醒,毫无半点睡意。
他与孙策相交总角,同袍而战,渡江斗战,所向披靡,数年之间,已得六郡之地。
然孙策半途而亡,幼子垂髫,唯有传印绶于孙权……又要他领兵震慑欲趁孙策新亡而心怀异动的孙贲,助他顺利继承长兄基业。
而江东的危局方才稳定,曹操又领兵南下,欲饮马长江。赤壁一战,孙权令一直与他不合的程普分他军权,此战之后,更是一面拜他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一面又将南郡赠于刘备!
驱狼逐虎之计,用得何其巧妙!
最后的一场风寒一碗药,一生终了,终是一场遂了他意的结局。由他让出荆襄要地,由他断送孙策拼杀出来的基业,由他做一个守成之主。
鸩毒入喉,腑脏如灼,如此真实。
而面前这个一身短褐的女子,他闭了眼也能画出她的眉眼笑颜,梦耶?非耶?
周瑜慢慢按住腰后,箭镞扎入骨间的剧痛仿佛还残留在那里……
渐渐地,宣城之外,重伤的孙权看他的眼神,惊慌之中带一点安然,却又有一丝掩饰得极好的不忿,与脑海中那个经掌大权,面上总是宽辞浅笑的江东英主渐渐重合到一起。
竟是……要他再重来一次么?
孙策还是身亡……即便重来一次,结局又能有何不同?
周瑜盯着眼前眉目清致的女子,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
李睦见他竟将绢布捏出水来,连忙要去抢回来,不想看到周瑜突然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目光之中,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之意,转而又化为一丝狠绝厉色,看得她心里一咯噔,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孙策殒命,她知周瑜必然伤痛难当,然而自她进门起,周瑜就似乎神思恍惚,一言未发,目光飘忽,就好像整个人神游物外,全然不知身在何处一样,此时突然露出这种神色……
“周公瑾,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伤在何处?”这时候她也问不出城中军中的细作该如何去找才能将影响控制到最小,一下子站起来,“我去寻仲景先生来看看……”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周瑜也霍地站起身来。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量与她面对面而站,李睦一个收势不住,险险一头撞到他胸口。
而周瑜恍若不觉,低头俯视,气势极盛:“从今往后,你就是孙权!”
“弟承兄志,开疆辟土。”
方才一下子站起来得太快,李睦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连忙扶住手边的木屏。正被才好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的轻微耳鸣引得不适地皱眉,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拍了拍耳朵,只当是她突然幻听了:“你说什么?”
周瑜神情肃然,又将方才的话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
“以孙权之名,佐阿绍承六郡之基业。”
淡淡一句,唇开唇合,若非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每一字起伏停顿都自然无比,李睦几乎都要怀疑他真在爆炸中伤了头脑,亦或是根本就是在说笑。
“你要我当着全天下的人冒认孙权?”
哈?那些跟着孙坚出生入死的老将会不认得他儿子长得什么模样?
更何况……
“除孙权以外,伯符还有一弟翊,恰年十五,纵一身武艺不错,但尚未入军,也无寸许战功。而孙权就在堂后,久卧病榻,寸步难行,阿绍又年幼,更无统兵执领六郡之力,而他堂兄孙贲却自庐江之战起便有觊觎孙氏旧部之心,非名望军心具备之主而不能慑!你挫刘备在前,抵袁术于后,先战下邳,再救宣城,皖县及寻阳也是以你为首,孙权之名,已名动江淮!军中又俱知徐州之役乃是你与伯符共同筹谋而得,无论名望还是军心,伯符之后,唯你而已!”
周瑜先还是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随后语速越来越快,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也跟着浮现起一丝急切,站起身来缓缓踱步,眉峰一点一点随着一字一句慢慢扬起来。李睦心中的荒谬之感也随之一点一点愈来愈甚,此刻的周瑜,眼中有种她看不明白的别有意味,不像初见时的互相试探,也不是筹谋布局时的深远算计,那一副俊朗非凡的眉眼之中,不见了那熟悉无比的昂扬神采,只一股说不出的悲慨。
萧索之意,染尽眉梢眼角。
“阿绍年幼,无论孙权是承业还是佐业,他日他又怎会再还政归军?而你若为孙权……”
“周公瑾!”李睦唇角抿一抿,原本还不知该怎样安抚他,却被他一句两句说得心口好像堵了一大团棉花,软绵绵地浑不着力,却将她的呼吸堵得严实。用力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你还要我冒认孙权?”
周瑜一句话被她打断,语声一滞,就发现她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只是,那火灼般的鸩毒似乎还停留在胸腹之间,仿佛生生吞下一把看不见的火,只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一身筋骨血肉都烧成灰烬。那没说完的话,就像是骨鲠在喉,不吐尽了,刺痛带血。
“你若不愿再忧心那些税粮上计,我可为你寻主簿文书,佐丞之士,你只需以孙权之名,保阿绍子承父业……”
李睦听他事事想尽,说得行云流水,成竹在胸,心里也有股火气拱上来,眉梢一扬,嘴角勾出一抹冷然讽色:“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个傀儡,替孙绍挡箭?”
“我绝非此意!”许是李睦的神情也吓人,又许是她语气里的嘲讽太过明显,周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流畅的语速一下子卡住,心中明明有千般说法可以说,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从来就不曾小看李睦。从寿春初识起,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谋断果决,行事利落,明明谨慎惜命,却又大胆强横得绝不逊于沙场男儿。若非如此,他也决不至于生出这个看似荒唐的念头来。
若孙权也有她骨子里的强悍骁厉,便不会将好不容易收入囊中的南郡让于刘备!
若她是孙权,哪怕同样忌惮他军望无加,也不会将用这种手段牵制于他。多半是将他调离南郡,赶往豫章边境之处,征伐交州。
当初他明知孙权对他心存防备时,其实已然做好了益州归来,就会立即被派往交州的准备……却不想终等来的却是一剂汤药。
既然能再来一次,他又怎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孙权将江东六郡的基业拱手送人!
缓缓阖目,再长长呼出一口气,周瑜慢慢扶住李睦的肩膀,语速也跟着慢下来:“你若为孙权,必不负伯符此生之志……”
李睦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仰头迎着他的目光,墨玉似的一双眼眸仿似幽深古井,映出她的脸庞,看不出远近。
“周公瑾,我若为孙权,你还要如何为我猎雁,行纳采之礼?”她若为孙权,又当如何再嫁周瑜为妻?周瑜要她再为孙权,这纳采之雁,又要送给谁去?
猎雁为礼,定为姻约。他已想好了回城之后就邀上孙策去北门外的芦苇丛里探摸一圈,寻足十二只南下的冬雁,凑为六对,快马加鞭,亲自送到太史慈面前。
也想好了一进城就要与族叔送一封书信,请其立即动身,出面亲访太史慈。
更想好了舒县的大宅久无人居,要令人好好打理一番,宅后的院子里还要再添几株桂花树,在树下埋下几瓮好酒。记得她在范须的酒宴上说过,心馋桂花酿酒……
却不知桃花是否也能酿,否则只有桂树,一年之中花开一季,其余时间,未免寂寞。不若再栽上几株桃花,花期相邻。
周瑜的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来,这些思量,这些盘算,是他在繁忙军务之余最大的乐趣,常常想一想,就能不自觉地笑出来,更是期待李睦看到满院子的桂树桃花时,会露出怎么样的笑容来。
而如今……
“算术也好,军械也罢,我可以都教了阿绍……你若觉得孙氏一族之中,孙策之后再无人能继,不妨自领印绶,做个统军的摄政王,他日阿绍长成,再归政还权就是。也同样不负孙策之志……”李睦咬着牙咬着唇给他出主意。然而这个主意一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自古摄政王有几人能得了好下场又留下好名声的,周瑜异姓辅政,又是幼主,做得再好,大权独揽,怕是也难免被人比作曹操。
牙根咬得发酸,只觉得肩膀上周瑜的手轻轻捏了一捏:“阿睦……我……”
李睦抿住唇,梗着脖子只等他解释,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可那生死之轮转,倒换之场景,那一碗汤药,一剂鸩毒,又如何能对人言?更何况,一生两世,恍若妖术,疯言妄语,荒唐之极,骇人之极!
即使是面对李睦,他也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谁能信如今那个躺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少年他日羽翼丰实之后,会不容他到如此境地!
若李睦不为孙权……她为孙权带来的战功与名望,军中将领,麾下谋臣,又有谁还会属意孙翊继承孙策之位?
若孙权还是孙权,他可以保其平安一世,富贵安然,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行覆辙,以举兵之威,辅他再继孙策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