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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义坊旧宅,广平王恭敬地候在门外。
“大王来此,不知有何见教?”门内崔先生的声音响起。
“某有事想向先生请教。”广平王回答。
“那可不敢当。”崔先生道。
“先生不必过谦,”广平王道,“家父多次提及先生过人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指点。”
崔先生便不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大王想问何事?”
“上次先生说,我父子如欲成事,必要阿弟之助。”
“不错,某曾经说过这话。”
广平王道:“某谨记先生之言,之后曾数次相劝阿弟。可他无论如何不肯松口。某已在阿爷面前许诺,必会劝得阿弟回心转意。如今与阿弟陷入僵局,某不知如何向阿爷交代,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想必是大王的劝说不得法。”
“不得法?”广平王苦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利害关系也剖析了不止一次。先生说,某还能怎么劝?”
“某听说东平王极有主见,”崔先生道,“若不能找准症结,再怎么劝都是徒劳。”
“请先生指教。”
崔先生沉吟片刻:“东平王与大王及令尊的关系是否一直如此淡薄?”
广平王想了想道:“不是。阿弟小时候与某甚是亲近,这几年大了关系才渐渐淡了。”
“他最初开始疏远大王是什么时候?”
“是……”广平王仔细回想,脑中灵光忽现,“好像是戾太子作乱之后。”
“戾太子之乱……”崔先生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广平王有些震惊:“难道是和戾太子有关?”
“未必是因为戾太子本人。不过东平王的态度不会无缘无故改变。还请大王仔细回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对大王及令尊有了心结。在他心结未解之前,某恐怕大王劝说的效果会很有限。”崔先生道。
崔先生一番分析令广平王有了线索:“心结?也许……”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向门内拱了拱手:“某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辞别了崔先生,广平王立刻赶往东平王府邸。
此时东平王正在府中,搂着姬妾在堂前看戏。广平王由中人引入时,看见伶人正在庭中上演《踏谣娘》(注1)。只见一名男子穿着女装边歌边舞。这男人身材矮小,皮肤很黑,脸上虽抹了厚厚一层□□也盖不住他黝深的肤色。他身上的衣装剪裁过长,不合时宜地拖在地上,颇为可笑。更可笑的是这人明明声音粗哑,唱歌时却故作娇柔,又不时回头搔首弄姿。在场众人被他如此作态逗得不时哄笑。东平王更是笑倒在床,抱着肚子滚来滚去。
广平王见了如此低俗的歌舞,忍不住皱起眉头,轻咳一声。
这让在场人都注意到了他,笑声戛然而止。
东平王也瞧见了兄长,歪了歪嘴,却没说话。
虽然兄弟俩谁都没开口,在场的人却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不约而同地纷纷退后。正在歌舞的伶人停了表演,匆匆下场。连东平王怀中的美人也在他松手之时慌忙起身,退到一旁。
“戏还没演完,怎么全跑了?”东平王故意对兄长视而不见,大声抱怨。
“我想和阿弟单独谈谈。”广平王道。
“有什么好谈的?”东平王白他一眼,不耐烦道,“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楚?你们爱怎么折腾都行,别拉上我。”
“阿弟以为这样就能和我们撇清关系?”广平王道。
东平王已将众人遣退,听闻此言,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没想撇清,我就是不想掺合。”
广平王轻叹一声:“因为颖王家那两个孩子?”
“什么?”东平王愣住。
“你厌恶我,因为当初我没救那两个孩子,是也不是?”广平王道,“在那之前,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东平王没回答。他偏过头,不想让广平王看见自己的表情,但回忆已不可抑制地在他脑中重现。
冲天的火光,一路都能听见兵器的摩擦碰撞。整个都城都在混乱中,到处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和哭喊。平日里繁华整齐的街市尸骸遍地,一片狼籍。
“堂兄!堂兄!”堂弟们尖利的叫喊似乎又在他耳边回响。
“求你们!求求你们!”颖王妃也在哀求他们把两个孩子带走。广平王却像没听见,拽着他快步跑开。
但广平王不知道的是,东平王被拉走时曾经回头看过两个堂弟。直到现在,他还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他们望着自己的空洞眼神。见他们离开,年幼的堂弟们似乎也明白死期将至,他们不再哭闹,不再祈求,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他怕他们的目光,却又挪不开自己的视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火光中几个微小的黑点……
广平王虽然看不见东平王的表情,但他看见兄弟无力地用手撑着额头,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东平王对他的嫌隙果然由此而起。
“那时我要带着你逃命,”他耐心解释,“阿爷不在,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哪里还有余力管他们?”
“不是这样。”东平王轻声否认。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广平王心里一惊。
东平王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虽然事出突然,你手上却有准备好的粗布衣服,应该是早就计划好要扮成平民出逃。你带我钻的狗洞也是事前仔细掩藏过的。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戾太子在干什么?”
广平王没有回应。
见兄长默认,东平王长叹一声,说出在心里藏了几年的结论:“那两个堂弟……你不是救不了,而是不想救。”
多可笑。一直满口仁义的兄长,却能对两个年幼的堂弟见死不救。原来他教的那些道理他自己并不信。
广平王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明智地保持缄默。
见兄长默然,东平王讽刺地续道:“都说戾太子疯了。一个已经疯颠的人,竟能调动兵马火烧苑城,还能指挥他们把守各处出口,令他们将皇室近支几乎屠杀殆尽。阿兄不觉得奇怪么?一个疯子竟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完美?”
“你既然都知道,”广平王缓缓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东平王动了动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广平王盯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因为我们是你父兄,你狠不下心,对不对?”
东平王有些绷不住自己的表情,别开脸冷哼一声。
广平王并不介意兄弟的反应。他现在只觉得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以前怎么没想到,兄弟对他们的疏远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他理清了头绪,慢慢道:“我原来以为你韬光养晦是对皇位还有想法,现在我倒明白你这番苦心了。上次你对阿爷说,现在的你越不成体统才越对得起先帝。阿爷让你气得半死,便不曾深究。我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你的真心话。先帝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不想与他的幼子相争,才成天寻欢作乐。你……比我想的更重情义。”
“阿兄未免太高看我,”东平王挑眉,“我像是在意什么狗屁情义的人吗?”
“那你能出卖父兄,看着我和阿爷死吗?”广平王问。
东平王沉默半响,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意思?”
“太后正在联络藩镇,”广平王道,“据我所知,她已经和宣武节度使接上了头。宣武留邸的那位进奏官似乎正在积极促成此事。”
“宣武……姚潜?”东平王目光一闪。
“正是他,”广平王点头,“都说神策军在太妃手里,若是太后能笼络住藩镇,两人合力。阿弟觉得阿爷和我还能抗衡么?”
“这……”
广平王续道:“我知道你对我和阿爷有很多不满,觉得我伪善,觉得阿爷有非份之想。但我问你一句,你真心觉得太后和太妃是适合治国的人吗?”
东平王没作声。
他的沉默让广平王更有把握,趁热打铁道:“太后连诸司如何运作都不清楚。上次食利本钱之事,她已经闹了笑话,日后还不知会出多少纰漏。至于太妃……为人粗鄙、目不识丁,让她涉政只会更加不堪。且她们都是深宫妇人,比起辅国重臣,她们更愿意亲近宦官。她们得势会重用什么人,可想而知。而国朝数代以来,宦官擅权,几经丧乱,如今才刚刚恢复些元气,阿弟放心把朝廷交给她们?”
东平王长叹一声,虽然仍没开口,但神色之间已有些松动。
广平王上前一步:“阿爷至少结交的都是南衙重臣,也有抑制宦官之意,难道不比她们强些?你感念先帝固然不错,但你别忘了,天下不是先帝一人的天下。奉养你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祸乱一起,受尽颠连的是他们。试问他们又有何罪?”
“姚潜……”良久,东平王终于艰涩地开口,“和徐太妃的一名宫人私下有来往……”
广平王有些不解:“阿弟的意思是……”
“你刚才说太后试图拉拢宣武节度使?”东平王道。
广平王顿时醒悟,大喜过望:“崔先生果然没看错阿弟!”
东平王却只是苦笑,果然还是躲不过,该来的到底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