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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升了起来,但是林间始终有雾,苏箬抬头望着驱不散雾气的太阳,连同林间白色如纱一般的晨雾都成了并不温暖的浅橙色。
有些闷热,也可能是因为不停干活的缘故,鼻尖冒出来点点汗珠,后背也出了汗,短袖体恤贴在了身上。
娜娜在离苏箬不远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将一个又一个十字架从她的祖先尸骸上搬下来,再丢到一边。对于她而言,这项工作比之体力活,可能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精神冲击。苏箬看了她一眼,上一次道别时也是在这里,那时候娜娜容光焕发,而现在她憔悴多了,而苏箬竟也说不清楚两人分别有多久了——她是在扭曲的时空中穿梭,挣扎着活下去。
“那个鬼,到底是什么样的,你一定是见到了的吧?”苏箬问道。
娜娜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说道:“没有看清,但她身上的感觉和姬遥莘很像。”
“身上的感觉?”
“就是那种死了很久的感觉。”娜娜不耐烦地说,苏箬知道娜娜的心情恶劣,于是也就不再做声。
姬氏的宿敌到底会是谁呢?和雪山上每隔九年就发生的山难有什么关系?按理说这个宿敌经常来找茬,姬氏应该会对它的情况比较了解的,但看姬遥莘的反应,她对这个所谓宿敌一无所知。宿敌才应该是最终大BOSS吧,苏箬叹口气。
她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生死不明的姬默言。如果姬默言还活着,也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可如果她死了,而且维持着姬遥莘这样的“形态”呢?但是又想不通她这么做的目的,苏箬觉得头开始疼,那种智商不足以分析情况的疼。
“快点吧,我害怕来不及……”娜娜在不远处催促着,“虽然我很讨厌姬遥莘,但我现在必须和姬遥莘联手。”
“为什么你会讨厌姬遥莘?”尽管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苏箬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娜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现在没空告诉你,等之后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姬遥莘怎么样。远处的风声好像也突然静止。她和娜娜将钉在最后一具尸骸上的十字架拔掉,两人甚至连对视都不需要,就往刚才姬遥莘所在的方向跑过去。风从耳边刮过,刺骨的寒意,落叶被卷了起来,从胳膊上刮过去的时候,如同刀片划过,苏箬甚至怀疑皮肤都被划出了血痕——夏天不应该这么冷的。
“他们都过去了。”娜娜似乎看穿了苏箬心中所想,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他们”是谁不言而喻,是坟地里那些贵族的亡魂。
苏箬跟在娜娜身后跑,娜娜的速度惊人,苏箬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去,倒不是害怕跟丢了迷路,而是身边能够感受那些贵族的幽灵冰冷、毫无生机的气息,她觉得分分钟会被手撕,心里有点发憷。
这么想着,心里又多了几分对抢走自己半个魂魄的王八蛋的愤怒。
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她们跑到了那片树林的空地处。
姬遥莘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剑,脸色不太好看,当然姬遥莘在大多数时候脸色都不好看。而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黑衣女人正站在树冠的阴影中,雾气从她面前急速流过,看起来她的身影总是有些飘渺。在光线好的时候,苏箬瞥见她黑色外衣的胸前有银色的闪光,她居然戴着一个十字架。
地上的土仿佛都被翻起过一遍,黑色的土壤和腐烂的树枝树叶散落到处都是,活像是这里刚发生了凶杀案,虽然事实也相去不远。
“苏箬,你……”姬遥莘轻轻说道,她没有回头,那柄长剑依然在她的手中,只是可能由于天色亮了,剑上的锋芒也淡了许多。
苏箬走到了姬遥莘的身边,她感受不到姬遥莘的气息,也因此而感到隐隐的慌乱,就像钟爱的始终只是一个虚拟的偶像而已。
“我把娜娜他们家族的亡灵都带过来了,今天不信撂不倒她,”苏箬努力让自己被愤怒的情绪所支配,这样她就不会感到恐惧了,她搜肠刮肚想着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狠话,“不然我就把姓倒过来写!”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姬遥莘平静地、温柔地说出与娜娜相同的话。苏箬侧头看了看她,姬遥莘的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她的外衣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鬼也会流血吗?苏箬不知道,她只看到姬遥莘的手上、剑柄、剑刃上也全都是血。
“我知道,那是我的魂魄,”苏箬移开目光,又望向黑衣女人,幽冥令的刀柄紧紧握在手中,“我宁可不要这半个魂魄。”
黑衣女人终于抬起头,与苏箬对视着,她难得地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情。苏箬心头稍霁,这个女人虽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神态之类的,明显能感觉到就是另外一个人,像被附身了一般,所以她肯定不是苏笠,但怕是这半个魂魄,也要消失了吧……
这种有决斗意味的凝望持续连一秒钟都不到,因为在她们之后,那些暴怒中的俄国贵族幽灵已经扑了上去。他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是被害者,是加害者,尽管是白天,在雾霭之后,太阳暖融融照着西伯利亚的土地,他们丝毫不曾惧怕。
最后的一眼,黑衣女人对苏箬微笑了一下,看到自己的脸对自己微笑,想必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随后,黑衣女人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苏箬看到一缕黑烟轻巧地从这个躯壳中蹿出来,在树林间散开。姬遥莘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再度举起剑冲上前,意图将那些鬼魂全部赶走。
苏箬徒然地想要抓住姬遥莘的外衣,但那件衣服的面料光滑,又从苏箬的手心中脱了开去,姬遥莘冲到了前方,苏箬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一声“姬遥莘”的呼唤,还没有随着湿冷的风被呼出来,就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那些鬼魂开始撕扯倒在地上黑衣女人的魂魄,毋宁说,那就是苏箬的魂魄。
苏箬听见苏笠在凄厉地哭喊,她捂住耳朵,但那种哭喊声是从心底所发出来的,她一会儿觉得身体在被烈火焚烧,一会儿觉得置身于冰窟。
苏笠要死了吗?一半魂魄也就此烟消云散……
苏箬知道,自己有牺牲的觉悟。可是为了什么呢?因为厌倦了所有的这一切?还是仅仅为了姬遥莘还能够平静地坐在雪山上的小屋里,记录下每一次山难死难者的名字……
在所有的这些鬼魂中间,她看到一个黑发的吉普赛女人在对她微笑。
然而痛苦忽然又消失了,苏箬看到娜娜正大步走过去,对那个吉普赛女人用俄语大声说了些什么。鬼魂散开了,姬遥莘站在一旁拄着剑,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在姬遥莘的手中,捧着一团微微发出红色的光的东西,她握在手心里,就像握着最为珍贵的宝物。那是苏箬的另外一半魂魄。
娜娜一直在和吉普赛女人交谈。最后,吉普赛女人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娜娜的脸。苏箬在一旁看到,吉普赛女人的手腕上挂着很多首饰,环佩叮当,煞是好看。
吉普赛女人转身向森林深处走去,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薄薄的雾气之后,那些贵族的鬼魂默默地跟着她,亦很快走远了。树林中只剩下了姬遥莘、娜娜和苏箬三人。
苏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事情发生得太多,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你是这样同意当引路人的。”姬遥莘叹了口气,长剑在她的手中稍微颤了一下,变成了幽冥令。
“嗯,让他们放弃一个魂魄,换我来当引路人,他们很高兴,”娜娜微笑着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因果的,现在是2003年,我在13年之后才重新回到这里成为引路人。”
“我以为你肯定不会放过这个跟我作对的机会。”姬遥莘轻叹了口气,显出些疲惫的神色。她也不管地上都是潮湿的泥土就席地而坐,低着头。
“我当然不会放过,但是这件事是为了苏箬,而不是为了你。”
林间的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娜娜伸开双臂转了一个圈,她的面容美丽如生,长长的卷发垂在肩头:“总之,那个鬼还是给跑了,你接下来还是有得忙。”
“对,”姬遥莘用外套擦拭着幽冥令,“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一次谢谢了。”
“我要和苏箬说几句话。”娜娜对苏箬挤了一下眼睛,“刚才你问我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你。”
太阳出来了,但可能是和纬度或者地形有关系,树林里面依然是冷飕飕的。反正这一大片河畔的森林,苏箬是再也不想看见第三次。
“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想知道……”她说。
娜娜拽着苏箬的衣服,拉着她一直到树林深处,姬遥莘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来。
“我能让你看到一些景象,幻觉也好过去的事情也罢,”娜娜微笑地说道,“姬遥莘并不避讳让我看到这些,可是对我个人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什么样的事?”
苏箬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围一切都变了。
似曾相识的地方。是孔桦死去的那个库房,曾经苏箬就知道,是姬遥莘用斧子砍死了孔桦,随后又砍死了一个进来查看情况的男人。
接着,姬遥莘扔开卷了刃的斧子,从墙边对方的许多杂物中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把56式半自动步|枪,姬遥莘怎么会有这东西,这把枪怎么会放在库房里,苏箬已经无从得知了,她只是在幻象中看着姬遥莘的脸,还有姬遥莘眼中闪烁的可怕的、没有任何生命质感、也没有情感的光。
这也是姬遥莘,曾经温柔地对着她微笑,也曾经这般举着枪,死神一般。
她走到走廊里。尽头有个红|卫|兵小将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赶过来查看情况。砰,声音震耳欲聋,苏箬意识到原来枪声这么大。血溅在走廊中。姬遥莘转身,又有人过来了,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锨。砰,砰,第三个人转身就跑,砰。
枪管发烫,硝烟的味道和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姬默言曾经告诉过,有些人天生就没有人类的情感,他感受不到人世的开心和难过。这样的人,死后才能成为真正的恶魔。”姬遥莘的话又明晰地浮现在苏箬的心头。不,苏箬在心里说,姬遥莘不是这样的人。
耳朵里发疼,似乎暂时失聪了。姬遥莘将枪轻轻放下来,她站在血泊前,目光望着头顶发黄的钨丝灯,有一只飞蛾正努力地撞击在灯泡上,一次又一次。她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像是哭又像是微笑的表情。苏箬跟在姬遥莘身后,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姬遥莘心底最深处的悲哀。
在那个年代,拯救了一个孔桦又有什么用呢?还有无数个孔桦,她应该如何做?除了躲在雪山上,或者用无用的杀戮来麻醉自己……
苏箬打了个冷战,娜娜关切的笑脸又出现在面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姬遥莘了吧。”娜娜说道,“如果你害怕她或者厌恶她,没有关系,你可以留下来,这里也随时都欢迎你。”
苏箬闭上眼睛,微微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吹得人太难受,她感觉眼泪从眼中流淌了出来。
“曾经这样疯狂的姬遥莘……我也会喜欢她的。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十分钟后,苏箬和姬遥莘又坐上了那辆破破烂烂的轿车。苏箬手里紧握着失而复得的魂魄,她感觉到疲惫,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叶莲娜和你说什么了吗?”姬遥莘很温柔地问。
“她说你是个疯子。”苏箬在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个吉普赛女人的脸在森林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