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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大概是晋江又抽啦=w= 杨臻点点头, 那弟子便引着他们,沿着流水, 步入了后方的山洞中。
溪流由此渗入地底,只余下耳畔潺潺的水声。
山洞里不见阳光, 颇为昏暗,却并非不可视物。淡蓝荧绿的微光, 薄薄的一层, 附在潮湿的山壁上,将洞里映亮。
那弟子将他们引到一扇满布符文的石扉前, 道:“就是这里。”
“杨臻”从怀中取出清瑶交给他的那半枚玉璧,加上“他自己”的半枚, 一左一右, 嵌在了石扉中央的机关上。
这扇门,需要同时使用两个长老的信物才能开启。
绘制在门上的蝌蚪般的符文, 忽然放出光华, 下一刻, “吱呀”一响, 石扉缓缓向两旁打开。杨臻走了进去,临砚也跟在其后。
两人一踏入内室,地面就微微颤动,他们身后浮出一道屏障, 将内室与外界隔绝。
临砚环视了一周。
逍遥派的大半个家底, 就藏在这石室中了。满室宝光璀璨, 灵气逼人,其中相当一些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不过,再怎么贵重,也没有让他露出半分贪婪之色。
“那个就是冰魄棺吧?”“杨臻”道。
他指向摆在屋角的一方物事,幽幽寒气从中散发出来。
临砚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一排排架子上逡巡……忽然间,眸中闪现喜色,身形一闪,已将一只琉璃匣子取在了手中。
透过冰晶般的匣壁,能看到内里盛的是一粒深碧色的宝珠,宝珠散发的幽光缓缓扩张,又慢慢收缩,循环往复,就如吐纳呼吸一般均匀。
这就是他费尽了心思,也要得到的东西。
临砚的手,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将碧落丹收进了早已备好的玉盒,而后把琉璃匣往地上一抛,发出清脆一响。
他又如法炮制,取了另外两种灵材,只不过取出之后,就随手丢进乾坤袋里,不似对碧落丹那般爱惜。
“你……做什么?”“杨臻”犹自迷蒙地问,“不是……来取冰魄棺的吗?”
他的语声,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断断续续。
他的样子也变了。现在不太像杨臻了,也不太像他曾经化身的那个平凡少年吴心,甚至渐渐变得不太像人。
蜃魔的真身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混沌。他的身体,就在渐渐变回混沌……从脚开始,还在不断往上蔓延。
“怎么……回事?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吴心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异常。
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临砚忙完自己的事,方才看了他一眼,道:“这间石室建造于一千三百年前,那时人界之中,魔类横行,屠戮众生。建造这地方的逍遥派祖师,就布下了禁制,任何闯入此地掠夺法宝的妖魔都将神智错乱而死。因为魔族妖类心志薄弱,瓦解他们的神识,远比人族容易得多。
千年过去,这道禁制虽然威力日减,却还无人能解……就是九尾狐清瑶,踏入此地都会心神紊乱,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不肯跟来?”
“你……你早知道?”吴心难以置信道,“你是故意害我……可你明明有少主的信物!”
若非蜃魔之主少渊的信物,他也不会来襄助临砚。
“不错,我给你看的确是少渊的信物,是我向他借来的。你从没有见过他一面,不知道你们这个少主是种什么性子。你以为一个小蜃魔的生死,他会放在心上么?”
临砚一面淡淡说着,一面抬手按住心口,三根手指一捏,竟从心脏处,慢慢拔出了一根透明的尖针。
针上犹沾着殷红的心头之血,挟在他苍白的指间,触目惊心。
一拔出他的心口,他周身的气息顿时一变。澎湃的灵力之潮,甚至令他的乌发也激飞而起。原先束发的丝带瞬间崩断,悠悠地坠落于地。
他现在,才恢复了真正的实力——
力量之强,还在逍遥掌门叶知秋之上!
“你……”吴心发出痛苦的嘶鸣,“你到底……为什么…啊……”
他已变回了原形,混沌不明、有若云翳的身躯中,绽出了无数狂猛的涡旋与激流。
灵智逐渐泯灭,他已陷入了癫狂。
到了最后,他仍然不懂临砚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害自己?执着地探究人性多年,仍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败给了复杂的人心。
他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杀,杀,杀。
将所有活着的东西,彻底毁灭!
吴心的躯体迅速膨胀,混沌张开巨口,向临砚吞噬而来。
临砚神色不变,只后退了一步。
一个虚幻的躯壳从他身上分离,凝聚成实体,变作了另一个临砚。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穿着同样的衣物,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神采。
他分出的这个化身,转瞬就落入了混沌之口,消失不见。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混沌里滴落,然后破碎的白衣,也飘了出来。
“砰”
剧烈的碰撞声,从山洞深处传出。
逍遥派众人赶来的时候,石室的第二道屏障已被陷入狂暴的吴心轰裂。
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架子上的宝物受到结界保护,还保持着原样。倒是有几只空匣子,被胡乱地丢弃在地。
耗尽了力量的吴心,又变回了一团很小的混沌,犹如一滩浑浊不清的雨水。
蜃魔是不会死的,一旦灵力耗尽,就会回归蒙昧。再度修炼上几百年,才能重新拥有些许神志。
“蜃魔?”
“是蜃魔混进来窃取宝物!”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蜃魔所变的人……究竟是谁?”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九尾狐长老清瑶也面沉如水,她合上眼放出神识,不一会儿睁开眼道:“我看到真正的杨臻长老还在抱朴峰丹房里昏睡,我们之前所见的杨臻,就是这蜃魔所化。他窃了几株能令功力大涨的灵材,却没料到这里布下过弑魔的禁制。只可惜……”
临砚也隐匿着身形和气息,远远站在一旁听着她的结论。这件事的确还有疑点,杨臻是何时被替换的,他这个亲传弟子,是不是共谋?
但是“林墨”已经死了,既然有了蜃魔这个首恶,对死了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追究的。
众人忽而安静下来。
有个原本话很多的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许师弟!”
他在听见清瑶的话时身子一震,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熄灭了。
旁人不及阻拦,他已掠入了石室内,俯下身,轻轻地捡起了一件残破的白衣。
凄红的血,沾了他满手。
“啊——”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每个人都望着他,不敢作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
血色迅速染透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脸上的痛楚之色,令许多弟子都不忍再看。
为什么……不过分别了短短一刻,就是天人永隔?
他还许诺过,这一回就是拼死也要保护他。一转眼,许下的诺,约定的话,还有系在那人身上的他遗失的记忆,全成了梦幻泡影。天道为什么如此残忍,如此冷酷?
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许笑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的内伤,似比韩樾还要重了。
临砚心中一颤。他一直觉得许笑飞很像一个人,现在看来,竟似更像。
这怎么可能。
如果要拿任何人与那个人相比,也只是麻雀比于鲲鹏,萤火比于皓月……
就算他断然否决,许笑飞的脸,也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假如有一天他死在了教主之前,教主……会不会如此伤心?
一缕白光,忽然从许笑飞手里的衣物飞出,投入了他怀中。
他吃惊地捉起了胸前的那枚玉坠,神情怔忡地凝视,半晌,似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长吸了一口气。满是泪水和污血的脸上,竟惨然一笑。
眼中重有火光燃起,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坚定。
临砚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
到了这一幕,知道不必再看下去,转过身,瞬息就飞出了山洞。
他好像还听到耳畔有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我觉得我自己的肉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好吃些,因为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许笑飞说话时的神态,也还在他眼前。
临砚轻轻叹息一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如自己所初心期望的那般生活?
晃眼之间,他已飞出了逍遥派。
一直飞到宣城上空,掠入了一户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人家。
迎接他的是一股袭来的浩大灵力。
甫一相对,临砚就知道这股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如纸鸢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一转,卸了这股力道,又接连避过了紧接而至的两招,降下地来。
“小砚,你退步了。”一个声音道。
他看到有人正坐在池塘边的树下,神色宁静,袖摆低垂,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那威势惊人的招数,却真的是这人发出的。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见过教主。”
临砚走到那人面前,正要跪下,手臂一紧,被那人稳稳地扶住,再也跪不下去。
他垂眸不看沈惊澜,沈惊澜却在仔细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你现在的样子,就跟你第一次杀人时那样。”。
“属下不明白教主在说什么。”
沈惊澜笑了笑,露出回忆之色:“你第一次杀人时,我们正被人追杀躲进了山林,我运功走岔,那时候连动都动不了。所以你就杀了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一个猎户,因为你不能让他活着出去,暴露我们的藏身处。那时你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那猎户也的确与我们无冤无仇……杀了人后,你愧疚了好几天,夜里也睡不安稳。你现在的神色,就跟当初一样。”
临砚依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教主只怕看错了。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已做过太多,如何还会像当年那样心怀愧疚?”
“正因如此,我才奇怪……是谁让你生出了歉疚之心?”
临砚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半晌道:“教主怎么会来这里?莫延春似乎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多加静养,不宜出来走动。”
“莫延春是个好大夫,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还没有到走动都走动不得的地步。”沈惊澜道,“趁着还能活动,有些事我来将它解决。”
他的嗓音,已经因经年累月的咳嗽而沙哑,却依然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和魅力。
宽大的黑袍掩住了消瘦的躯体,他的脸也病得脱了形,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英俊。
但是他一笑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了。他有着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都不曾拥有的精力和自信。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看着临砚。
“你有这么多属下,什么事由我们去办就好,又……何劳教主亲自前来?”
“我知道你很有办法,”沈惊澜道,“你一直都很有办法。只不过有些事,是办法再多也无法解决的。还有些事,就算能够取巧解决,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看了看自己半掩在袍袖下的一只修长削瘦的手:“这样的事,你的力量还不够,只有依靠我的力量。如今能在我手底走过十招的人,天底下应该一个都没有。”
这本来是一句极为狂傲的话,在他口中却显得理所当然。
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这回下山的众人都在龙吟峰集合,韩樾见临砚也来了,有些意外。
“我跟着你们出去走走,顺便采点药草。若有妖兽,我会退远些的,不会拖累你们。”临砚道。
“无妨,”韩樾温和道,“你虽修习丹术,多看看别人的临场战斗,对你也好。真有危险,我会护住小师弟你的。”
“韩师兄你护别人就好,林兄就由我来护吧!”
一旁的许笑飞赶忙道。
韩樾没说什么,倒是另一个弟子笑道:“这儿就数你修为最低,你还想护别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喂,这说的什么话!”许笑飞边指责,边偷眼看临砚,“你、你就不能在林兄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临砚但笑不语。
他心知许笑飞天赋卓绝,只输在入门太晚,以后的成就,一定还在韩樾之上。
只不过……
没有那一天了。
人一到齐,大家就往山下飞去。
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前几日袭击了附近百姓的赤纹蛇。这种妖蛇等阶不高,韩樾一个人就能应付。逍遥派出动这么多人,就是让弟子们多历练而已。
人人心情轻松,临砚却知道,这事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容易。
这条赤纹蛇刚得了桩机缘,吞下一棵千年血芝,功力飞涨。过溢的灵力几乎将它身躯撑爆,也让它变得狂躁不安,极具危险。
没过多久,他们就飞入了一片幽静密林,落下地来,往深处走去。
林子里少有人至,灵气充裕。
年轻的树妖和花妖,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些来人。它们阅历还少,不知道大多数人修对非我族类,都是不怎么讲道理的。年迈的树精们,就知道收敛气息,把自己伪装成一棵快要衰朽的老树。
沿途,临砚随便采了几株共生在大树根部的一种朱红小草,装进背后的药娄里。
许笑飞见状,也蹲下身子,替他摘了一棵:“给你。”
临砚瞥了一眼,没有接:“这是杂草。”
“啊?我还以为差不多……”
“你就别添乱了,”临砚道,“待会儿还要上阵除妖,你可别表现得太丢脸。好歹我们也是住一个院子的,你丢人,我也跟着丢人。”
“放心吧!”许笑飞道,“我已经练成了分光幻影术,等会儿出战,肯定帅气得让你大吃一惊!”
“说起来也不害臊。”临砚笑了。
“咳,”把他们俩对话都看在眼中的祁燕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天天这么好,真是没眼看。”
说话间,他们在这林中越走越深。
临砚已能渐渐地感知到那头赤纹蛇的狂暴气息。
韩樾应该也感知到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有些不对,你们退后——”
说太迟了。
炽烈的火炎,突然从遮蔽视线的树后汹涌而来。
矗立了上百年的老树和枝桠间垂挂的藤条,瞬间熔成飞灰,林间现出豁然一个大洞。
赤纹蛇那缭绕着漆黑火焰的庞大身躯,也显现在诸人眼前。
韩樾抬手,掌心放出光华,扩成一面银光流转的弧形大盾,将众人护在身后。
火炎冲刷在盾上,犹自滋啦作响。灵力凝成的大盾,很快融化,又在不停地弥补修复。
韩樾的额角,不一会儿就沁出了汗。
这火炎的威势,比他们预想的要强上太多!
“韩师兄,看样子你一个人支撑不住,我们还是一齐上吧!”祁燕道。
临砚默然退后一些,离开了战场。
他看着逍遥派的弟子们或召剑,或布阵,或念诀,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在《灵剑奇缘》中,这是一场极难的战斗。很多玩家都以为这场是必败的,就算输了,主线剧情也会继续下去。
许笑飞也招出了他的飞剑。
清光熠熠的长剑悬停面前,忽如孔雀开屏,慢慢展开,而后,一分为五。
一实四虚,五支利刃,每一支都杀气凛然!
他的分光幻影术,果然练得很不错。
“师兄!”许笑飞和祁燕忽而同时惊叫。
韩樾挡在一名弟子身前,被蛇尾拦腰扫中,当即喷出一口血雾。
蛇妖也负了重伤,腹部血肉模糊,但韩樾这个主战力要是没了,余下的人只怕很快就要败亡。
赤纹蛇一击得手,更是狂性大发。它正要乘胜追击,将韩樾扑杀当场,一人一剑,已截住了他。
是许笑飞,他周身剑气暴涨,双眸赤红——
“许师弟,退下!”韩樾也不顾自己血染重衣,高声道,“不要死战…再支撑一刻……我能感知到,两位长老在赶来了!”
每说一小句,就吐出一口血。
到了后来,血色乌青,显是剧毒入体。
临砚都一一看在眼中。
韩樾果然如剧情那样,受了重伤……接下来,就是驻守在派中的两位长老,察觉到这异常的灵力波动,赶来救场了。
一刻钟后。
巨大无比的九尾狐幻影,从天而降,九条摇曳的狐尾,将赤纹蛇包裹其中。
一瞬间,小山般庞大的妖蛇,就迅速地委顿下去。
有两人从空中徐徐降落。
“清瑶前辈,杨臻前辈!”众人纷纷道。
他们还没答话,就听祁燕急切地唤了一声:“韩师兄!”
韩樾跌坐在地,浓郁的黑气涌上了脸,神色也恍惚起来。刚才他一直在苦苦支撑,待到清瑶长老灭杀了妖蛇,一口气顿时松懈下来,立刻连站都站不住了,要不是祁燕撑了他一把,他已直直地栽倒在地。
杨臻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倒出几粒在掌心,数也不数,就全部往他嘴里一塞。
“他伤势虽重,服了药,多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众人松了口气,又暗自想,不知道韩樾这回会变成鸭子,还是别的什么?
杨臻却还没有说完:“不过他体内的蛇毒,我这伤药是不管用的。”
“你可有解药?”清瑶问。
“没有,我这就去炼制。”杨臻道,“把他带回去吧。小心些,别碰到他的血。”
这时,一直没有做声的临砚忽然开口:“师尊,我记得明珠草的条目中有这么一句:可解赤纹之毒,这么说来,炼制解药需要用到明珠草?”
“不错,”杨臻颔首,“稍后我炼制解药,你可在旁辅助。”
“师尊,我……”临砚在他点头时,已然脸色大变,“弟子近日炼回元丹,把明珠草全部用光了。我本想再过两天就是月底,江师兄便会采购一批回来。”
“什么?”杨臻也是一怔。
临砚所提到的那负责采购的江晓,当即道:“我现在就去买。”
“快去快回。”清瑶道。
“我也一道去吧!”许笑飞道。
他一身剑术,都是韩樾所教,一向对韩樾很是敬重。见韩樾身受重伤,他也神色焦急。
江晓却摇头道:“我的疾行鸢是特制的飞行法宝,比你的飞剑快得多,还是我去吧。”
他跳上飞鸢,瞬息不见。
“你怎么眉头紧锁?难道……”清瑶向杨臻问道。
“明珠草并非普通草药,是一味灵草,附近的村镇没有,只能去宣城买。”杨臻道,“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他望了一眼双目紧闭的韩樾又道:“就算有明珠草,要赶出解药,时间也很紧急,何况眼下还要再多等两个时辰……只怕解药炼成之时,他已经功力大退,无法复原了。”
“韩师兄……”
韩樾这个大师兄在逍遥派内人缘极佳,此刻,除却失去意识的他,人人都不禁露出恻然之色。
“是弟子的错,”临砚已跪了下来,“我本该想到要留下一些的,却擅自将明珠草用完,请师尊责罚!”
“林兄……”许笑飞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也在他身旁跪下,“林师兄是为了供我修行,才大量炼制回元丹的,要被责罚的人是我!”
“行了!都不必自责,你们起来吧。”杨臻道,“你在用完明珠草时,哪能料到今日这种状况?往后多加注意,现在就算责罚你们,也不能变出明珠草了。其实,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的是?”清瑶也陡然想起了什么。
“不错,我记得琅琊涧里存有一副冰魄棺,躺在其中,可以缓解毒性发作。”
“的确可行。”清瑶点点头,“掌门正在闭关,其他长老也不在,不过这点主你我二人还是能做的,这就去把冰魄棺取出来吧。”
这也在临砚预料之中。叶知秋近日确已闭关,临砚送去的一封“家信”,命一名属下在附近露了个面,又引走了两名长老前去追踪魔头。派里就只剩下眼前的两个长老:对人间事务并不热心的九尾狐清瑶,还有终年待在抱朴峰炼丹房的杨臻。
清瑶张口一吐 ,吐出半边玉璧,交给杨臻。这看似不起眼的玉璧,就是本门长老的信物。
杨臻收下玉璧,驾云离开,临砚也跟了上去。
亲传弟子跟着师尊走了,没人会觉得异常的。
“许笑飞,”他听到背后的祁燕道,“你别跟着去了。你也伤得不轻,赶快服药疗伤吧。”
“刚才我演得怎么样?”飞遁之时,“杨臻”忽然开口。
外表看来,他依然是杨臻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异样,声音却已变了,变得年轻许多、又有些怯懦:“我都照着你教的说了,他们没有认出来吧?”
“嗯。”临砚道。
蜃魔最擅长的就是变化之术,杨臻又很容易假扮,因为派里熟识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
“我混迹人界多年,模仿你们的举止,却始终不能明白变幻莫测的人心……”“杨臻”道。
“你当然搞不懂。”临砚嗤笑一声,冷淡道,“蜃魔主少渊琢磨人心琢磨了多年,至今还是个毫无道理可讲的疯子,又何况资质远远不及他的你?”
在这人身边,他的神情立即冷冽了起来,不复平常时候的温文。
“是吗?”“杨臻”迷迷茫茫地道,“我从一出生,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云梦泽,从没有见过身在幽州的少主,原来他也有这样的困扰么?”
临砚没有再接话。
离计划只差最后一步了……这时候,决不能出岔子。
山洞里不见阳光,颇为昏暗,却并非不可视物。淡蓝荧绿的微光,薄薄的一层,附在潮湿的山壁上,将洞里映亮。
那弟子将他们引到一扇满布符文的石扉前,道:“就是这里。”
“杨臻”从怀中取出清瑶交给他的那半枚玉璧,加上“他自己”的半枚,一左一右,嵌在了石扉中央的机关上。
这扇门,需要同时使用两个长老的信物才能开启。
绘制在门上的蝌蚪般的符文,忽然放出光华,下一刻,“吱呀”一响,石扉缓缓向两旁打开。杨臻走了进去,临砚也跟在其后。
两人一踏入内室,地面就微微颤动,他们身后浮出一道屏障,将内室与外界隔绝。
临砚环视了一周。
逍遥派的大半个家底,就藏在这石室中了。满室宝光璀璨,灵气逼人,其中相当一些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不过,再怎么贵重,也没有让他露出半分贪婪之色。
“那个就是冰魄棺吧?”“杨臻”道。
他指向摆在屋角的一方物事,幽幽寒气从中散发出来。
临砚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一排排架子上逡巡……忽然间,眸中闪现喜色,身形一闪,已将一只琉璃匣子取在了手中。
透过冰晶般的匣壁,能看到内里盛的是一粒深碧色的宝珠,宝珠散发的幽光缓缓扩张,又慢慢收缩,循环往复,就如吐纳呼吸一般均匀。
这就是他费尽了心思,也要得到的东西。
临砚的手,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将碧落丹收进了早已备好的玉盒,而后把琉璃匣往地上一抛,发出清脆一响。
他又如法炮制,取了另外两种灵材,只不过取出之后,就随手丢进乾坤袋里,不似对碧落丹那般爱惜。
“你……做什么?”“杨臻”犹自迷蒙地问,“不是……来取冰魄棺的吗?”
他的语声,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断断续续。
他的样子也变了。现在不太像杨臻了,也不太像他曾经化身的那个平凡少年吴心,甚至渐渐变得不太像人。
蜃魔的真身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混沌。他的身体,就在渐渐变回混沌……从脚开始,还在不断往上蔓延。
“怎么……回事?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吴心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异常。
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临砚忙完自己的事,方才看了他一眼,道:“这间石室建造于一千三百年前,那时人界之中,魔类横行,屠戮众生。建造这地方的逍遥派祖师,就布下了禁制,任何闯入此地掠夺法宝的妖魔都将神智错乱而死。因为魔族妖类心志薄弱,瓦解他们的神识,远比人族容易得多。
千年过去,这道禁制虽然威力日减,却还无人能解……就是九尾狐清瑶,踏入此地都会心神紊乱,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不肯跟来?”
“你……你早知道?”吴心难以置信道,“你是故意害我……可你明明有少主的信物!”
若非蜃魔之主少渊的信物,他也不会来襄助临砚。
“不错,我给你看的确是少渊的信物,是我向他借来的。你从没有见过他一面,不知道你们这个少主是种什么性子。你以为一个小蜃魔的生死,他会放在心上么?”
临砚一面淡淡说着,一面抬手按住心口,三根手指一捏,竟从心脏处,慢慢拔出了一根透明的尖针。
针上犹沾着殷红的心头之血,挟在他苍白的指间,触目惊心。
一拔出他的心口,他周身的气息顿时一变。澎湃的灵力之潮,甚至令他的乌发也激飞而起。原先束发的丝带瞬间崩断,悠悠地坠落于地。
他现在,才恢复了真正的实力——
力量之强,还在逍遥掌门叶知秋之上!
“你……”吴心发出痛苦的嘶鸣,“你到底……为什么…啊……”
他已变回了原形,混沌不明、有若云翳的身躯中,绽出了无数狂猛的涡旋与激流。
灵智逐渐泯灭,他已陷入了癫狂。
到了最后,他仍然不懂临砚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害自己?执着地探究人性多年,仍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败给了复杂的人心。
他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杀,杀,杀。
将所有活着的东西,彻底毁灭!
吴心的躯体迅速膨胀,混沌张开巨口,向临砚吞噬而来。
临砚神色不变,只后退了一步。
一个虚幻的躯壳从他身上分离,凝聚成实体,变作了另一个临砚。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穿着同样的衣物,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神采。
他分出的这个化身,转瞬就落入了混沌之口,消失不见。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混沌里滴落,然后破碎的白衣,也飘了出来。
“砰”
剧烈的碰撞声,从山洞深处传出。
逍遥派众人赶来的时候,石室的第二道屏障已被陷入狂暴的吴心轰裂。
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架子上的宝物受到结界保护,还保持着原样。倒是有几只空匣子,被胡乱地丢弃在地。
耗尽了力量的吴心,又变回了一团很小的混沌,犹如一滩浑浊不清的雨水。
蜃魔是不会死的,一旦灵力耗尽,就会回归蒙昧。再度修炼上几百年,才能重新拥有些许神志。
“蜃魔?”
“是蜃魔混进来窃取宝物!”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蜃魔所变的人……究竟是谁?”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九尾狐长老清瑶也面沉如水,她合上眼放出神识,不一会儿睁开眼道:“我看到真正的杨臻长老还在抱朴峰丹房里昏睡,我们之前所见的杨臻,就是这蜃魔所化。他窃了几株能令功力大涨的灵材,却没料到这里布下过弑魔的禁制。只可惜……”
临砚也隐匿着身形和气息,远远站在一旁听着她的结论。这件事的确还有疑点,杨臻是何时被替换的,他这个亲传弟子,是不是共谋?
但是“林墨”已经死了,既然有了蜃魔这个首恶,对死了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追究的。
众人忽而安静下来。
有个原本话很多的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许师弟!”
他在听见清瑶的话时身子一震,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熄灭了。
旁人不及阻拦,他已掠入了石室内,俯下身,轻轻地捡起了一件残破的白衣。
凄红的血,沾了他满手。
“啊——”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每个人都望着他,不敢作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
血色迅速染透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脸上的痛楚之色,令许多弟子都不忍再看。
为什么……不过分别了短短一刻,就是天人永隔?
他还许诺过,这一回就是拼死也要保护他。一转眼,许下的诺,约定的话,还有系在那人身上的他遗失的记忆,全成了梦幻泡影。天道为什么如此残忍,如此冷酷?
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许笑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的内伤,似比韩樾还要重了。
临砚心中一颤。他一直觉得许笑飞很像一个人,现在看来,竟似更像。
这怎么可能。
如果要拿任何人与那个人相比,也只是麻雀比于鲲鹏,萤火比于皓月……
就算他断然否决,许笑飞的脸,也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假如有一天他死在了教主之前,教主……会不会如此伤心?
一缕白光,忽然从许笑飞手里的衣物飞出,投入了他怀中。
他吃惊地捉起了胸前的那枚玉坠,神情怔忡地凝视,半晌,似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长吸了一口气。满是泪水和污血的脸上,竟惨然一笑。
眼中重有火光燃起,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坚定。
临砚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
到了这一幕,知道不必再看下去,转过身,瞬息就飞出了山洞。
他好像还听到耳畔有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我觉得我自己的肉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好吃些,因为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许笑飞说话时的神态,也还在他眼前。
临砚轻轻叹息一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如自己所初心期望的那般生活?
晃眼之间,他已飞出了逍遥派。
一直飞到宣城上空,掠入了一户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人家。
迎接他的是一股袭来的浩大灵力。
甫一相对,临砚就知道这股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如纸鸢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一转,卸了这股力道,又接连避过了紧接而至的两招,降下地来。
“小砚,你退步了。”一个声音道。
他看到有人正坐在池塘边的树下,神色宁静,袖摆低垂,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那威势惊人的招数,却真的是这人发出的。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见过教主。”
临砚走到那人面前,正要跪下,手臂一紧,被那人稳稳地扶住,再也跪不下去。
他垂眸不看沈惊澜,沈惊澜却在仔细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你现在的样子,就跟你第一次杀人时那样。”。
“属下不明白教主在说什么。”
沈惊澜笑了笑,露出回忆之色:“你第一次杀人时,我们正被人追杀躲进了山林,我运功走岔,那时候连动都动不了。所以你就杀了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一个猎户,因为你不能让他活着出去,暴露我们的藏身处。那时你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那猎户也的确与我们无冤无仇……杀了人后,你愧疚了好几天,夜里也睡不安稳。你现在的神色,就跟当初一样。”
临砚依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教主只怕看错了。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已做过太多,如何还会像当年那样心怀愧疚?”
“正因如此,我才奇怪……是谁让你生出了歉疚之心?”
临砚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半晌道:“教主怎么会来这里?莫延春似乎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多加静养,不宜出来走动。”
“莫延春是个好大夫,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还没有到走动都走动不得的地步。”沈惊澜道,“趁着还能活动,有些事我来将它解决。”
他的嗓音,已经因经年累月的咳嗽而沙哑,却依然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和魅力。
宽大的黑袍掩住了消瘦的躯体,他的脸也病得脱了形,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英俊。
但是他一笑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了。他有着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都不曾拥有的精力和自信。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看着临砚。
“你有这么多属下,什么事由我们去办就好,又……何劳教主亲自前来?”
“我知道你很有办法,”沈惊澜道,“你一直都很有办法。只不过有些事,是办法再多也无法解决的。还有些事,就算能够取巧解决,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看了看自己半掩在袍袖下的一只修长削瘦的手:“这样的事,你的力量还不够,只有依靠我的力量。如今能在我手底走过十招的人,天底下应该一个都没有。”
这本来是一句极为狂傲的话,在他口中却显得理所当然。
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走吧。”临砚道,“她把剑的埋藏地点告诉了你,由你带路。”
“什么?”
少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骊、骊姬姑娘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还告诫我千万不要让别人知晓,你居然要跟着我一起去?”
临砚:“……”
这家伙什么时候不把人气死才是怪事。他会稀罕一把破剑?
“很好,好得很,”临砚淡淡道,“那你自己去挖吧。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他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少渊想了想,连忙伸手拉住他,“你还是陪我一道去吧。”
他们所在的这庭院里,有假山和池塘,池塘边傍着一株垂柳。
少渊走到垂柳下,又朝东走了三步,停下来道:“就是这儿,她要我把这里挖开。”
“这么近?”临砚有点意外。
“对啊,她就是这么说的。”少渊道。
他瞥了眼脚下,又看了看临砚,临砚也默然无言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临砚道:“……是,主人,我这就挖开这里。”
他从假山上卸下一块碎石,又折了树枝,制成一件简易的挖掘工具,而后一铲子一铲子地挖起土来。
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挖过地,动作却依然简洁有效,不一会儿,地上已现出了一个深坑。
临砚再次一铲子下去,顿时觉出了异常。
黑漆漆的坑里,好似有人划了根火柴,火光陡地一耀,映入了他们的眼睛。
一枚亮晶晶的圆润卵石,静静卧在坑底。
“不是把剑吗?怎么变成了石头?”少渊奇怪道。
他也跳进了坑里,一把将之捞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查看。
原来是颗琥珀,琥珀里还封存着一只甲虫,连翅膀上细小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咦?这、这是什么!”少渊道。
在他惊叫声中,琥珀的表层四分五裂,甲虫从中掉了出来——动了动触须,扇了扇翅膀,竟然还活着。
然后,这只淡金色的甲虫头也不回地飞出了深坑,往某个方向飞去。
“这是潜影蛊的子蛊,它会引着我们去母蛊的所在,快追!”临砚道。
他立刻跟了上去,少渊也慌忙追上。
就见那只子蛊一直飞过了大半个山庄,飞到了映月湖上空,本来一直埋头飞行的它忽的停在空中,踟蹰了一会儿,又一个猛子往水底钻去。
临砚默念了一句避水咒,也跟着遁入了水中。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狭长的剑匣浮了上来。
用潜影蛊藏起的东西,放在你眼皮底下也看不见,运用法术也探查不出。骊姬为了藏起太康剑所花的心思,着实不浅,也就难怪那父子两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匣中的剑,已被少渊取了出来。
剑身流转着碧莹莹的光华,灵气充溢,确是一把好剑。
“我们这就去……”少渊道。
就在这一刻,漫天飞箭朝他射来。说到“去”字,他已成了个筛子。
临砚早在那些飞箭近身之前,就张开一堵盾墙结界,尽数拦在了外面。
“你的主人死了,你已是自由之身。此间的事情与你无关,把剑交给我,我就放你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临砚心想,如果少渊真是他的主人,他说不定会考虑这个提议。
然而不是。
“父亲,把他一并杀了就是了,我们怎能放过他。”又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道,“他今天杀了我们不少人,还扬言要把我们都丢进湖里喂鱼,现在他的主人已经做了鱼饲料,就让他陪主人一起去吧!”
临砚回头望去。
果然是那夺舍了原庄主,霸占了樊家山庄的父子二人。
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到这里的。
让少渊见到骊姬,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骊姬不肯向他们说出太康剑的下落,在她的情人面前,总该说出来了吧?这把太康剑,原本就是樊家的祖传之物,骊姬沦为地缚灵后,留在手中也没有用,她一定会还给樊少渊的。
正好借此机会找到太康剑,再杀人夺宝……
可惜,他们算盘打得虽好,却算错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任对方如何叫嚣,临砚只笑了笑,置若罔闻。
少渊被扎成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麻袋后,就化灰消散在了空中。太康剑却还悬停半空,散发幽幽碧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它。
“鱼饲料?原来你们也关心湖里的小鱼是不是饿肚子了吗?”
他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
少渊的本体“蜃”,诞生于水泽,徜徉于江海,对水中的鱼鱼虾虾,带有一点天生的亲近。
那父子二人已变了脸色。
他们亲眼看着少渊被飞箭洞穿,连气息都已消散。这声音难道是从幽冥之下传来的么?
在他们惊诧的眼神中,少渊的身影,又渐渐在夜色中浮现出来。
不止一个,还有两个、三个……一大堆少渊。
每个少渊都捧着一把太康剑,笑道:“你猜哪一把才是真的?猜对了我就送给你。”
“笃”“笃”
他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窗沿。
而后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林兄,林兄!睡了没?”
临砚坐起身,披上衣服。
“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影,灵猫般矫捷地翻窗而入,笑嘻嘻地站在了榻边。
“只有梁上君子才喜欢从窗子进来。”
“你这儿除了一个你,哪儿还有别的值得我偷的东西?”许笑飞道。
他油嘴滑舌的,临砚也不想搭理,只道:“你还不睡,找我做什么?”
“我请赵师傅替我们烧了一份夜宵,都是你我爱吃的菜。来陪我喝上几杯吧?”
说话间,许笑飞变出了一方食盒,拎在手中。
见临砚默许,他也在榻上坐下。
一只小案,被他放在两人之间。他打开食盒,把菜碟一样一样地摆在案上。倒是有冷有热,荤素相宜,色泽也很讨喜。
最后还变出了一壶酒,一对小巧的酒杯。这些物事,原先都装在他腰间的乾坤袋里。
“赵师傅新酿的桃花酒,味道不冲,甜甜的,有股桃花香,你尝尝看。”
许笑飞给他斟上,也给自己斟满。
“你们俩真是逍遥啊,这就吃上了。”
两人正要吃,屋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回头望去,一群人站在窗后,都是逍遥派的弟子,其中有祁燕,有韩樾,有化成小姑娘的馔玉,还有几只小狐狸。妖族与人族并不和睦,逍遥派育灵峰的长老清瑶却是一只九尾天狐,她原本是本门一位前辈的灵宠,那前辈仙去后,她没有离去,反而在逍遥派待了下来,还让族人也迁进了这里。小天狐们常常和本门弟子混在一起玩耍。
逍遥派不问出身,恬淡无为的处世态度,从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
“咦,你们来做什么?”许笑飞问。
“说的什么话,来看看你都不行?”
“今天立夏节,我们还惦记着喊你去热闹热闹。你再看看你自己,啧。”
“就是,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却一点都想不起我们!”
“这家伙什么好狗运,赵师傅居然给他开了小灶。真香啊……”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些人好像都跟他很是相熟。临砚平日里多待在抱朴峰丹房,敢踏足那地方的逍遥弟子,说老实话都没有几个。许笑飞跟从韩樾习剑,想来到处转转,结识新朋友的机会要多上很多。
就算他没那个主动结识的心,天道也会安排很多小事件,让他认识认识其他人的。
这帮弟子们吵吵闹闹,韩樾则微笑着站在后面,一副纵容的样子。他身为掌门叶知秋的首徒,在小一辈中的辈分和声望都很高。他在战斗时,也是剑气环绕,战意凛然,平常时候,却是所有人的宽厚兄长。
“他都把菜布好了,不是刚好来吃,跟这小子客气什么。来来来,要不今晚就在他这儿吧——”
说着就有几个人作势要从窗子钻进来。
“啊?”
临砚看到,许笑飞的脸色,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成了郁闷。
他回头看了菜碟一眼,道:“你们真想吃就拿走吧,给我们俩留下够吃的份。不过,这儿不是我家,是林兄的地盘,你们还是别打扰他清净了!”
临砚:“……”
难道你以为你自己就话很少,很安静,一点都没有打扰我的清净吗?
“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祁燕在笑着说道,“别来打扰他们俩,你们偏不信!走走走,他们这点吃食,哪够我们这么多人的份——”
祁燕每天上道门基础课,对他们的关系,可说是最清楚的一个。临砚还记得那天清晨,许笑飞驾剑,带他匆匆忙忙赶回逍遥派,撞见来寻他俩的祁燕时的情景。祁燕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后来居然还窃笑了。
众人闻声,看向他们的表情也诡秘起来。
临砚:“……”
现在他大概说什么都没用了。似乎每个人都以为许笑飞和他……
“为什么要走?他们的吃食不够,我们不是也带了吗?”一个相貌平凡,衣着普通,神情懵懵懂懂的少年问道。
“吴心,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另一个弟子道,“根本不在于有没有吃的。许笑飞这小王八蛋不欢迎咱们。”
“为什么不欢迎?人多不是更热闹吗?”吴心又问。
“他就是嫌咱们吵,说了你也不明白,走,都去我的观月轩,我又自己扩建过了,保证宽敞舒服。”
“喂,说谁是小王八蛋啊?”许笑飞道,“以后找个时间请你们喝酒,啊?今天我都和林兄约好了。”
临砚:“……”
谁和你约好了,不是你自己来敲窗户的吗?
“好吧好吧,我们走,就不在这儿讨嫌了。”
一群人有的召鹤,有的驾云,又浩浩荡荡地飞走了。
许笑飞吁了一口气:“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来,吃喝点东西,我们再聊一聊吧。”
“聊一聊?”临砚笑了,“你想聊什么,诗词歌赋,还是人生理想?”
“咦,诗词歌赋?”许笑飞慌忙摆手,“别呀,这些我都一窍不通。人生理想我倒是可以说说。”
“你有什么人生理想?”
“我想找回我的记忆。过去的事情都是一团迷雾,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里去,真的……很难受。”许笑飞说得低落,看他一眼,忽又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的理想,是修炼有成,变得很强大吧?我的确是想,而且本能地渴望力量,但为什么有这种本能,好像也与我的过去有关。我依稀记得,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必须要想起来。”
他神色认真,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临砚的手背。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与我的过去有很深的关联。一定要保护好你,绝不能让你死,这也是过去的我留下的执念……而且,我有预感,我恢复记忆的关键,就在你身上。”
“你虽然告诉过我,我的名字叫云少晖,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在藏经塔里翻过好些人物志,都没有找到自己,看来我以前是个籍籍无名的人,”他笑了笑,“你还是不愿告诉我过去发生了什么吗?我绝不会强迫你,你不说,我会靠自己弄清楚的。”
临砚随口编造的一个名字,他还一直记在心上。
“我说完了,现在该你了,”许笑飞道,“诗词歌赋就免啦。你就算说得头头是道,对我也像是对牛弹琴。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人生理想么……”临砚静了一静。
眼前,似乎晃过了那个人的身影。
轻轻咳嗽着,向败在他手下的蜃魔之主约法三章……
“有一个人生了重病,我想要他活下去。”他慢慢地说。
“是吗?”许笑飞也沉静了片刻,道,“你学炼丹,就是为了他?心诚则灵,你一定可以炼出灵丹,治好他的。”
“嗯。”
临砚口中应着。
要是炼一炼丹就能解决,他早就成丹术宗师了,又……何须费这么多的心思……
眼底的黯然,如轻漪消散,他一眨眼,又重新笑了起来:“来,干杯。”
“干杯。”
第二天清晨。
鸟鸣啁啾,本该是修道之人晨课的时间,然而这个时候,逍遥派里的大多数人还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
这天许笑飞来抱朴峰,刚巧碰见匆匆离去的吴心。
“他这人对谁都不亲热,也没有跟谁特别交好,怎么都来你这里好几次了?”许笑飞望着他的背影道。
他那个表情,与其说不满,倒不如说在吃醋。
“给了他几瓶丹药而已,”临砚安抚道,“不过我每次给你的,都是炼得最好的一批。”
“是么?”许笑飞立刻被顺了毛。
临砚背完了书,杨臻就开始教他炼制最基本的丹药。刚开始炼丹,需要大量的练习,临砚炼出不少成丹,就拿去送人。
自然,绝大部分都给了许笑飞。
临砚取出两只早已备好的瓷瓶,递给了他。
“这是我刚炼的回元丹,你最近不是在修习分光幻影之术吗?这个术要消耗大量灵力,练习几次,就要打坐恢复。这回元丹可以让你的灵力恢复得更快,提升你修炼的效率。你放心,我都试着服用过了,绝对没有副作用。”
关于回元丹的副作用,逍遥派里还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有个弟子急于修炼一种消耗甚多的秘法,他为了省钱,没有下山买药,而是向杨臻要了一瓶回元丹。这瓶回元丹当真好用,一粒抵得三粒,他修炼的进度也大大加快。然而第二天,他就变成了一只呱呱叫的鸭子。虽然不影响他运使法术——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模样撞见仇家,也有一战之力,但鸭子终究是鸭子。这个倒霉的弟子七天后才变回了原样。
他去质问杨臻时,杨臻还觉得没什么好质疑的:他在炼制回元丹时,额外加了一种恢复力惊人的钳嘴鸭的血髓。既是如此,服下丹药后变成鸭子又有什么不对。
后来就更没有人敢来抱朴峰求药了。
“我当然信你!就算你喂我毒|药,我肯定也甘之如饴。”许笑飞收下瓷瓶,笑道。
沈惊澜轻轻一笑,看他一眼,忽然道:“我倒觉得,反而是你有时候不太听我的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你表面上像听进了心坎,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
“我怎么会,”临砚垂眸,“教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牢牢记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
换成任一个人听教主说这样的话,只怕都会脸色大变。对一个属下来说,这评价已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指责了。
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同。
沈惊澜既是他的师长,又是他的父兄,一手把他带大,他的一身修为,也是沈惊澜所教……他们之间的牵绊,本就是无人可以了解,更无人能够比得上的。
沈惊澜说这句话,也更像身为父兄,对不听话的晚辈温柔而无奈的责备而已。
临砚虽然矢口否认,心里也承认,教主说得确有道理。他已有很多时候,避开正在闭关的教主,擅自出去行动,为了调查能治教主病症的仙药的踪迹。
不是他不想听话。
教主对他命不久矣这件事,已经看得颇为通透,临砚却一点都不能窥破。
“是吗?”沈惊澜笑着摇头,“我看你这次跟我回去,还乱不乱跑。”
“你要打断我的腿吗?”临砚也笑了。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早就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就算现在我能用话限制你,以后等我连话都说不出,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又能如何呢?脚长在你自己身上,选择什么路由你自己决定。”沈惊澜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有了想打断你的腿的念头,我一定会先折断自己的手。”
从他流云般的袍袖中露出的手,五指修长,因为瘦而更显得长,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临砚在看着他的手。
只看表象,没人会相信这么样一只手里,握着的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临砚没有再接沈惊澜这句话,他已无话可说。
“教主,那碧落丹……你服用了吗?”他又问道。
“嗯。”
“让我看看。”临砚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搏。
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从他指间,一直落入他心底。
仿佛一只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坎上。
临砚真希望这执锤的小鬼,永远都不要懈怠停下来。
“碧落丹没有改善你的身体,只是强行续命……”临砚轻声道,“照这么看,还能再维持五年。”
“五年不算短了。”沈惊澜道,“秋月与春风,冬雪与夏荷,还能再看五次。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本就比别人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