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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琪见到玄烨时,已是十来天后的事。那日午后一场瓢泼大雨,她领着胤祚在窗下看雨滴子砸开的水花教他数数,打雷时还能捂住他的耳朵,于是亲眼看着皇帝冒雨从门前进来。胤祚一瞧见皇阿玛来了,立刻抛下额娘飞奔出去。
皇帝一身湿漉漉的,绿珠抱住了六阿哥不让他近身,只等皇帝脱了外头的衣裳,才抱起儿子进来。岚琪歪在炕上没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玄烨坐到身边说:“气色很好,见你好朕就放心了。”
岚琪才想起小公主的事,忙收敛笑容欠身说:“皇上节哀,臣妾也未能去承乾宫向皇贵妃娘娘致哀,心里很难过。”
“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何况你还怀着孩子,皇贵妃这几日心情已经好些了,也是你的功劳,有胤禛安慰她。”玄烨淡然道。
之后哄着儿子玩耍,一边和岚琪说话,两人那么久没见面,却毫无生分的感觉。岚琪不会撒娇说自己被冷遇,即便玄烨提起来,她也一笑了之,彼此间自有他们的默契和体贴。
再等胤祚被乳母带走,才坐得亲近些说亲昵的话。有件事皇帝思量许久,今日便提起来,却让岚琪毫无准备地吃了一惊。
玄烨说:“朕想,这一胎你若是生了闺女,把公主送去宁寿宫请太后抚养可好?”
“皇上为何这么说,是臣妾做错什么了吗?”岚琪当然会吃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更何况她一心想要个女儿,玄烨都说不让女儿远嫁,为何还要从她身边带走?
“自然不会像胤祺那样,不让宜妃见面,我们的女儿去了宁寿宫,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相见。”玄烨见岚琪脸上有焦虑之色,明白她的感受,可他有他的用意,慢声道,“即便是个儿子,朕也想让太后照顾。这是朕的私心,这几日每每去见皇祖母,从前是隔几年隔几个月会觉得她苍老,可近来每天都会感觉到皇祖母的衰老,朕很心疼,又不能时常陪伴。”
岚琪垂首嗫嚅:“皇上放心,臣妾生了孩子后,一定会常常去照顾太皇太后,可也不用把孩子送去宁寿宫,臣妾从前照顾太皇太后,也没耽误抚养胤祚呀。”
“所以朕才说,若是女儿就送去宁寿宫,若是个儿子就免了,朕知道你舍不得。”玄烨耐心地解释着,“朕不是答应过你,不让我们的女儿远嫁吗?可十几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女儿之中,最小的恪靖也要比我们的女儿大四五岁,她们不同龄,万一在我们女儿适婚的时候,有外邦来求和亲,或者朝廷需要适龄的公主去和亲怎么办?”
岚琪发愣,一时还没转过弯来,玄烨道:“女儿若是太后抚养的,将来朕就能把责任推在太后身上,说太后舍不得,说太后不愿公主远嫁,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朕也不必费心去周全什么,女儿自然就能留在你身边了。这是很长远的事,可朕想一早就把它定下,不要到时候再急急忙忙想对策,若是周全也罢了,若是负了你,朕的许诺又算什么?”
岚琪还是摇头:“皇上思量得这么周全,臣妾很感动,可是……”
“可是舍不得?”玄烨温和地笑着,搂住她说,“那你再想想,朕不着急。你若实在不愿意,就当朕没说过,至于将来的事,往后也总有办法。”
岚琪心里很矛盾,也就不和玄烨客气了,认真地说:“皇上让臣妾再想想。”
窗外大雨不歇,砸地有声,仿佛是为了入秋做准备,一场场雨要把炙烤了整个夏日的炎热冲刷干净。
京城里,大街小巷少有人走动,人人都在屋檐下避雨,可明珠府门前宽阔的路上,却跪着一个已经被大雨淋湿透的女人,偶尔有人经过,都忍不住好奇地指指点点。
眼看大雨毫无收敛之势,大宅门终于被打开,里头出来十几个人,有丫头撑着巨大的伞,簇拥着雍容华贵的少夫人出来。少夫人有了身孕,虽尚未显露身形,可几个有年纪的嬷嬷左右搀扶着,每一步路都要她小心脚下。
“你快走吧,跪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额娘把孩子抱去哪里了,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能把孩子给你送出来。”少夫人叹着气,忍不住厌恶地说,“你若有什么闪失,难道让容若来怪我吗?”
大雨扑打在脸上,沈宛早已睁不开双眼,可听见少夫人这些话,她努力在雨中睁开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求您让我见见夫人,我会好好跟夫人赔罪,但求夫人把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能妥协,只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我虽可怜你,可我爱莫能助,额娘不在家里,说是身上不好去静处疗养了。可去了什么地方,还在不在京城,我就不知道了。”少夫人朝后退了半步,仿佛怕沈宛会扑上来似的,无奈地说,“我实在帮不了你,家里并不缺孩子,我抢你的做什么?可你但凡还顾念容若,就不要在这里纠缠,纳兰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话这样说着,远处行来一乘轿子,眼尖的下人说:“是老爷回来了。”一众人忙开门列队,见沈宛还赖在门前不走,都去拖拽她,可饶是娇小女子,此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竟是拉不走她,眼瞧着明珠的轿子就到跟前了。
下人们撑伞接老爷下轿子,明珠瞧见门口跌倒狼狈不堪的女子,大雨滂沱,他看不清是哪个,只听下人说是儿子养在外室的女人,顿时心中恼怒,一面无视她径直朝门里走,一面已含怒轻声吩咐身旁的人:“别让我再瞧见她。”
到了门前,见儿媳妇等候,不禁又责怪:“你有了身孕,大雨天的出来做什么?”
“阿玛,可您看那里。”少夫人指了指门外的沈宛,却被公爹责备说:“你堂堂正室夫人,她有什么资格来见你,若是三跪九叩进门的妾室,你或还有管束的责任,这样没名没分的野女人,和烟花地逢场作戏的有何区别?赶紧回去。”
少夫人不敢顶嘴反驳,垂首等公爹进了门,才恨恨地瞪了沈宛一眼,可刚转身要进门,忽听马蹄急促踏雨而来,她旋身便见容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把护住了跌在地上的沈宛,大雨声响她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丈夫回来了,又是这般光景,少夫人害怕容若误会她欺负了沈宛,一时又急急走出来。
走得近了,便听容若说:“跟我回家去,我会把孩子找回来,宛儿,你相信我。”
沈宛则无力地哭泣着:“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见见你娘,让我跟她赔罪,把孩子还给我……”
“容若,你快把她带走吧,在门前这样子多丢脸。”少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急急忙忙地说,“阿玛才刚进门,一定会知道你在这里的,不想惹事的话,快把她带走吧。”
可雨幕之中,容若朝妻子投来怨恨的目光,冷冷的话比这雨水还冰凉:“都是为人母的女人,你就一点儿都不可怜她,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孩子?丢脸?那丢了孩子呢,如果你的孩子没了,你怎么办?”
少夫人气得脸颊苍白,恨道:“你来怪我做什么,是我抢走你们的孩子吗?你带着没名没分的女人来指责我、冤枉我,纳兰容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不知道,没有哪家的少奶奶,活得像我这样卑微?”
容若也是气急了,根本没想说出来的话有多少轻重,也懒得再和妻子多说,抱起狼狈的沈宛要带她回去,可还不等把她放上马背,就听见后头老嬷嬷们叫嚷着:“少奶奶您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少奶奶您怎么了?”
容若抱着沈宛,眼睁睁看着下人们七手八脚把妻子抬进去,里头有下人跑来说:“少爷,您进门吧,少奶奶可不大好呢。”
容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沈宛,她已经被大雨浇得仿佛奄奄一息,却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放我下来,我不想进你家的门,让我回去,你自己去吧。”
“我送你回去。”容若想也没想,抱着沈宛就上了马,在一家子下人丫头的劝说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之中。
两日后,等明珠夫人不知从何地匆匆赶回家时,儿媳妇小产了,就在那天的大雨中,被她的儿子和沈宛活生生气得动了胎气,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明珠在朝廷上被同僚问起都羞愧难当,容若也告病数日不见踪影,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连宫中女眷们都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日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和太后,她时常看着太后和胤祺发呆,连太皇太后说什么话也没听见,还是被苏麻喇嬷嬷提醒,笑着问:“娘娘心里想什么事呢,这样出神?”
岚琪哪里在乎什么纳兰容若什么沈宛,同情少夫人没了孩子是有的,其他的一切和她没什么相干,眼下她每天都惦记着玄烨说要把生出来的女儿抱去宁寿宫的事。此刻眼瞧着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再无别的人在跟前,索性壮了胆子说:“臣妾有一件事很困惑,想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开解指点。”
两位长辈互相看了一眼,要她但说无妨,岚琪这才说起皇帝的主意。虽然还未下决定,可她晓得那是玄烨的心意,这件事的确百利而无一害,唯一可怜的大概只是她自己的舍不得了。
可原来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很稀奇地笑说:“皇上这是怎么想的,是心疼我太闲了,还是心疼你太辛苦?”
岚琪没敢说什么将来她的女儿不远嫁,又后悔是不是不该将这件事不问过玄烨就先说出来,不想太皇太后却悠悠笑道:“这件事玄烨与我提过了,我觉得也好,反正宜妃一直心中不平为什么要把五阿哥给你抚养,这样再把岚琪的女儿送给你,她就无话可说了吧。”
太后也不遮掩什么,直白地说:“皇额娘的话不错,可臣妾带着五阿哥是不让她见的,难道将来,也不让岚琪见闺女不成?”
岚琪楚楚可怜地望着两位长辈,她心中不是十万分地不愿意,只是矛盾和难以取舍,已经让她糊涂了。
太皇太后摇头说:“怎么能不让岚琪见孩子,她的女儿放在宁寿宫,是她要保养连连产育的身子,是她要忙皇帝的事忙宫里的事,不能再尽心照拂两个孩子,才托你帮个忙,和平头百姓家里长辈带带孙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说起来吓人些,说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罢了。”
岚琪默默听着,她晓得太皇太后这是已经为她做了决定,她没得选择了。
太后倒是很高兴,带过一个胤祺后,便越发喜欢小孩子了。男孩儿顽皮女孩儿乖巧,这下若再来一个小公主,可就凑个好字了,但转念一想,笑问:“若是咱们岚琪福气更好,再得一个皇子呢?”
座上太皇太后悠悠道:“自然也要你帮忙的,不过是他们小两口心心念念要个闺女,才那样说吧。”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竟是连儿子都要送过去,岚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后太后心情甚好地先告辞离去,留下岚琪,等苏麻喇嬷嬷折回来说太后已经走了,太皇太后突然喝令岚琪:“跪下。”
岚琪吓了一跳,边上苏麻喇嬷嬷赶紧道:“娘娘怀着孩子呢,主子您……”
可太皇太后却冷冷地瞪着岚琪,已见苍老的双眼里依旧有慑人的气势,岚琪惶恐不已,颤颤离座屈膝。苏麻喇嬷嬷到底心疼她,一边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让她跪在地上,一边还是劝说:“主子有什么话,让娘娘起身说吧。”
太皇太后却道:“刚才你说的那件事,玄烨并没有告诉过我,太后你更是瞧见了,也完全不知道。”
岚琪点头,她真的后悔了,怎么事情急转直下,就这么定下了?
“是我们宠着你疼着你,让你忘了分寸了吧?”太皇太后不怒而威,一字字震撼着岚琪的心,她早就习惯了被老祖母疼着哄着,这样严厉的训示,真是暌违许久了。
太皇太后道:“玄烨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所以他对你说的话,未必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他半句也不曾向我和太后透露过,可你却没头没脑地说出来,原本玄烨只在乎你的感受,这下你当着太后的面说了,玄烨可不又要在乎太后的感受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更是皇帝,金口玉言。”
岚琪忍不住掉眼泪,都不明白是为了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难受,还是为了今天自己的唐突鲁莽自责,而太皇太后见她落泪,又心疼又生气,责备道:“掉眼泪有什么用?”
苏麻喇嬷嬷笑道:“主子别再训了,娘娘怀着孩子呢,您不心疼娘娘,心疼孙儿呢?”说着也不顾太皇太后答应不答应,硬是把岚琪搀扶起来,直接送到主子身边去坐。太皇太后点点岚琪的脑袋说:“怀个孩子就傻了不成?”
“臣妾知错了。”岚琪垂着脑袋,自己抹去眼泪,又听老祖母说:“你们好端端的,玄烨做什么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我听你说是送闺女,为什么非要是闺女?”
岚琪不敢再隐瞒,把玄烨答应她他们的女儿不远嫁的事说了。太皇太后未觉得不妥当,这是玄烨对她和孩子的心疼,老人家能理解,但岚琪这样唐突的确不对,便耐心教导说:“你要记着,玄烨对你说的事,不管牵扯到别的什么人,永远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还没好好沟通没做决定前,不要擅自撇开对方去找人家商量,至少不该找事中牵扯的人商量。今天就是个教训,我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你自己去跟皇帝说吧。”
“皇上会不会也责骂臣妾一顿?”岚琪可怜兮兮地问太皇太后,她觉得即便玄烨本来就这么想的,可自己做了冲动的事,指不定会惹他生气,更指不定玄烨已经改主意了,结果被自己搞砸了。
“挨骂也是活该,这些年盼着你长进,不知不觉却都把你宠坏了,活该。”太皇太后口中嗔怪,心里却还是偏心疼爱,最终由她出面把皇帝请来,把这件事的决定说了。而玄烨并没改主意,见误打误撞地定下了,又知道岚琪挨了祖母的骂,心中只是觉得好笑,说她:“这下你怨不得朕了,可是你自己把闺女送出去的。”
太皇太后和皇帝再三说把岚琪的孩子抱去宁寿宫不是送养不是夺走,只是拜托太后照拂一下,自有其他忙不过来的事等着岚琪,她在这宫里不只是孩子母亲的身份,还有许多责任要她来承担,岚琪渐渐也被说服了。
之后本是说说闲话,玄烨也喘口气在祖母这里偷懒歇歇,但聊起一些琐事,太皇太后提起明珠府闹得满城风雨的笑话,冷了脸说玄烨:“父子俩都是你的重臣,皇帝可不能熟视无睹,会被朝臣亲贵在背后指指点点。何况最早也是你默许了这个女人留在纳兰容若的身边,现在变成这样,你该让他们有个了结,好好收场了。一个妓女,何至于此?”
岚琪看了眼皇帝,她记得玄烨去木兰围场前在胤祚屋子里对李公公说的话,让明珠夫人去偷孩子的也是皇帝。说起来这些事里头,皇帝还真没少插手,结果事情却闹成这样,少夫人更折了一条小生命。所以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玄烨何必管呢。
可皇帝却很不在乎,淡定地对皇祖母说:“明珠及其党羽,近来越来越自以为是权臣,能一手遮天干预朝政,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孙儿不想费心地正面警醒他们,如今后院起火颜面扫地,他们知道该低调些,孙儿不是更省心了吗?皇祖母不必担心,孙儿这里看着呢。”
岚琪心头一惊,原来皇帝目的在于此,说到底还是要牵制明珠在朝廷的存在,自己当初若冒失地劝皇帝不要做那么残忍的事,那就是大大地违背了他的本意。玄烨或许不会因此生气,可若连自己都不能好好去理解他,而是急着反驳急着规劝,那他该多孤独多失意,做皇帝果然太不容易。
玄烨见她出神,笑道:“又发什么呆?”
“没想什么,听见皇上开始说朝政了,臣妾就想是不是该回避。”岚琪随口敷衍,至于真正在想的事,不提也罢。
玄烨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便促狭地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可否知道,孙儿回京前岚琪在永和宫里摔了一跤的事?”
太皇太后大惊,忙问怎么回事,知道肯定没摔坏,可责备岚琪瞒着她,又是一顿数落,岚琪今天就是跑来挨骂似的。等两人一起离开慈宁宫时,她理也不理皇帝就要走,玄烨拉住她,她才气呼呼地说:“皇上就那么喜欢看臣妾挨训,您说您没事儿吓唬太皇太后做什么?”
玄烨嗔道:“你这是在教训皇帝?胆大包天。”
“臣妾不敢。”岚琪低垂着脑袋,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嗫嚅着,“今天真是后悔极了,再也不要有下回了。”
“皇额娘替你照顾孩子,你好好养身体,连着两年怀孕,朕真是担心你的身子。”玄烨半命令的口吻说,“朕要你健健康康的,孩子总要有人抚养,孩子总是你的。”
说话时,前头梁公公过来,躬身禀告:“万岁爷,纳兰容若大人已在乾清宫等候。”
岚琪听见不敢再纠缠皇帝,让玄烨先去办正经事,可玄烨反问她:“你觉得纳兰这件事,该怎么办?”
岚琪一愣,当即的反应是不该干涉朝政。玄烨笑说这是纳兰的家事与朝廷无关,她才跟着玄烨一路往前走,思考后回答:“三纲五常之中,常有不近乎人情的事,可毕竟是少数,天下若无纲无常,岂不是要乱了套?臣妾一直听传言,说纳兰大人与这位女子住在外宅,明珠夫人每每上门都遭冷遇,不管她是什么名分,丈夫的母亲来访,不说上座款待,竟还冷脸无视,怎么都说不过去。臣妾不知这个女人究竟怎么想的,闹到今日这步田地,她自己也有很多的错。小公子终究是纳兰家的血脉,臣妾也是做母亲的,盼的是儿子锦绣光明的前程,可是小公子跟着她无名无分,能有什么前途?臣妾这样说,或许是太清高太自以为是了,但为人妻者,让丈夫跟着自己一起不幸,她到底为了什么要跟着纳兰大人呢?”
玄烨淡淡而笑:“所以呢?你觉得朕要不要出手干预?”
岚琪心里一震,想起皇帝方才对太皇太后说的话,她不敢胡乱揣摩皇帝的用意,可她又不想刻意地迎合讨好玄烨,说中了固然没什么,若没中皇帝的心意,玄烨不悦她自己也不甘心,何苦来的?
遂本着自己的心意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明珠夫人要定了这个孙子,而少夫人才失去一个孩子,怎么看都不该再让人把这个孩子带走。虽然那个女子一定会悲伤,可如果她一开始就好好尊重纳兰大人的家世,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臣妾希望皇上别管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是去是留,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吧。”
“好,朕听你的。”玄烨轻描淡写地就定下了,吩咐环春她们好好送德妃回宫,自己径直往乾清宫来。一件能让妃嫔几句话就定下的事,真真是对皇帝而言毫无分量,如今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玄烨的目的就达到了,之后再怎么样与他不相干。
纳兰容若来,是告病好几日后初见,玄烨如常与他说些朝政要务,半字不提他家里的事,末了则吩咐他:“八月经筵大典,大学士以下皆侍班,你自然也要参加,过了八月另有一桩外差派给你。替朕到黑龙江跑一趟,朕要在那里驻军对阵沙俄罗刹,你去考察当地的一切。如今那里的地貌气候、风土人情以及农耕经济,朕都要知道。十月
回京向朕复命,十一月朕要犒赏平台将士,你也参加吧。”
容若领命,以他的才干,这些事都不难办,当初去江南赈灾,那么一个烂摊子他都收拾回来了,去一趟黑龙江有什么难。皇帝对他的器重远胜于同龄的其他人,可他也明白,皇帝屡屡插手他的私事,都是为了以此牵制他父亲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父亲常骂他是不忠不孝的孽子,可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作为儿子不仅没有给他添麻烦,更一直在为他赎罪。
玄烨见他淡定从容,反而为此高兴,也觉得男儿当如是,便索性提起台湾的事,平台大捷是天大的喜事。可随之而来的分歧,却让玄烨举棋不定,此刻问容若道:“眼下朝廷和闽浙地方的不少官员主张放弃台湾,只守澎湖,你怎么看?”
容若想了想说:“臣与施将军见过几次,施将军认为台湾是江浙闽粤四省之左护,是国防重地,且台湾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农耕经济大有前途。当年郑成功就是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彼时荷兰人窃窥边场,逼近门庭,才种下前明之祸,倘若如今我大清再次放弃,恐怕重蹈覆辙,遗患后世。臣以为施将军所言极是,他是最了解那里的人,朝廷许多官员并不懂,不过是随波逐流地附和,至于闽浙地区那些主张放弃的官员,兴许是他们开始贪图安逸了。”
玄烨点头,这些话他听施琅说过,心中很以为意,没想到容若与施琅也有些许往来,可见施琅为了能说服自己,没少在朝廷里走动,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放下几件大事,忽然就笑道:“经世治国,你是朕的臂膀股肱,朕从来不怀疑你的才干。”
“臣惶恐。”容若俯身,心中惴惴。果然皇帝便问他:“家里的事,却为何屡屡闹出笑话,你可知道这一堆折子里头,有人也参了你两本?”
容若面色严肃,不曾言语,玄烨起身离开了桌案,如兄似友地走近他身边,轻声道:“男儿当志在四方,英雄美人,朕不反对你的儿女情长,可千万不要让这些成为自己人生的绊脚石。”
“皇上恕罪。”容若单膝及地。玄烨却虚扶一把要他起身,淡然说:“去黑龙江时,带上沈宛吧,带她去看看辽阔的土地,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她习惯了江南方寸闺阁,难怪心胸不宽广。至于孩子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有本事就让你额娘送还,没有本事,也别做不孝之子。”
“臣遵旨。”容若再次屈膝,待欲退下,突然又被皇帝叫住,转身来时,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慢声道:“觉禅贵人和你从前的那一段,朕也是在得了她之后才晓得的,没想到在朕这里,也会有君臣争一女子的笑话。”
纳兰容若大骇,惊恐地伏地说:“皇上,断没有此事,臣与觉禅贵……”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且安心做好这些你该做的事。”玄烨淡淡道,“朕许诺你,朕不会追究过去的事加罪于她,更不会让人亏待她,她会好好在宫里活下去,何况她还给朕生了八阿哥。自然,朕再也不想听见任何关于你们的传言,朕不想八阿哥的生母,背负什么不贞不洁的污名,往后不论何时何处,管好你的眼睛和嘴,不该看的不该说的,心里要明白。”
容若脸色苍白,紧张得不能言语,皇帝却霍然转身扬长而去,只听得外头说摆驾承乾宫。不多时梁公公客气地进来说:“纳兰大人,您该走了。”他才慢慢缓过神,恍惚间,仿佛都不记得皇帝刚才对自己说了什么。
深宫中,有小太监跑回咸福宫,冬云听罢叹了一声进来禀告,说皇帝去承乾宫了,炕上身怀六甲的温贵妃蓦然失望,神情凄楚地说:“果然那么多人怀孕,他就想不起我来了,皇贵妃的小公主没了,她要伤心到几时,皇上这一天天地哄,也不嫌烦吗?”
觉禅氏端坐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温贵妃发了一会子脾气,没想到前头却有人来了,皇帝虽然去了承乾宫,却派手下的人来问问温贵妃怎么样,她是顶顶在乎皇帝是否在乎她的人,光是这样一句问候,就足够她欢喜一阵子。
心情一好,温贵妃话就多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近来的事,免不了支开冬云几人,说起明珠府的笑话,可不料觉禅氏毫不在意地说:“娘娘,往后明珠府的事,您不必费心为嫔妾打听,嫔妾已经不在乎了。”
温贵妃很意外,眼珠子一转,激灵之下紧张地问:“难道你也对皇上动情了?”
觉禅氏暗觉不好,忙解释道:“嫔妾的心您最明白了,不想知道明珠府的事,并不是移情,而是担心长此以往难免落人把柄,嫔妾命贱不足为道,娘娘何苦被嫔妾牵连?还请娘娘不要误会,嫔妾还是从前那样的。”
温贵妃唏嘘道:“这样才好,若是连你也动了情,你的样貌你的智慧,我可怎么办?”
觉禅氏一阵心寒,笑不由衷,这是她的命。
此刻承乾宫内,安养许久的皇贵妃身体已见康复,皇帝来看她自然是最高兴的事,本以为只是说说闲话的歇息,不想皇帝却有正经事问她:“宗室贵戚王公大臣各家里,在胤禛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你知道多少?”
皇贵妃欣喜地问:“皇上要给咱们胤禛选媳妇了?”
玄烨反愣了愣,笑道:“胤禛才多大,怎么会是给胤禛选媳妇,是为了胤禔、胤礽,当然他们也还早,但朕想让你这几年留心起来了,看到有好的中意的孩子心里有个数。你是皇贵妃,这件事自然要先和你商量,也是你该费心的。”
“臣妾的责任臣妾知道,可就怕臣妾挑着挑着,选中好的要留给胤禛,皇上可别怪臣妾偏心。”皇贵妃满满一副对未来的憧憬,“我们胤禛的儿媳妇,可要是最灵巧聪明的孩子才好。”
玄烨却不是玩笑,正经说:“挑了好的,自然要留给太子,这些话不必朕对你解释了吧?”
皇贵妃满面不情愿,讪讪点头:“臣妾知道,自然是未来的太子妃最重要。”又想起一事,问皇帝,“皇上让臣妾挑,可是门楣家世最重要?又或者不要门楣家世,出身低微简单些好?”
玄烨道:“虽然朕不想你看重家世门楣,但能到你跟前的孩子,一定是出身贵重,出身好本不是什么坏事,暂时不必计较。再者样貌是其次,娶妻娶德,孩子品行一定要端正大度,何况小孩子能看得出什么样貌,一样干干净净清秀可爱的,不必太计较这些。”
“皇上叮嘱这样多,显然是不放心的,臣妾心里也惴惴不安,若是为胤禛娶儿媳妇,臣妾没什么顾忌,偏偏太子妃也让臣妾来看,哪怕只是看还不成事,臣妾心里就够负担的了。”皇贵妃絮叨半天,又问,“说挑太子妃臣妾还有责任,可这大阿哥的福晋怎么也是臣妾的事?惠妃好端端在呢,皇上这样避开她,又是宫里的是非,臣妾还不乐意多挑一份担子,受了累还要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玄烨苦笑,他自然思量周全,好生道:“也非真的避开她,只是你们分开来选,若相中一样的,给哪个好?朕固然偏心太子,也不能这样亏待胤禔。你啊你,为朕做这么一件事,就说那么多的话,朕还能不能差使你了?”
皇贵妃柔柔地缠上来笑:“皇上别动气,臣妾不过仔细小心多问几句,您既然差使人家,还不许问清楚吗?这可是关乎皇室传承关乎朝廷大计的,臣妾能不谨慎吗?”又故意酸溜溜地说,“您要找乖巧的,隔壁永和宫里那位最好了,来寻臣妾做什么?”
玄烨又气又好笑,轻轻推开她说:“你真这么想,朕就去找德妃。”
“别,人家开玩笑的。”皇贵妃赶紧拦住,又是一通痴缠,倒也乐呵。只是玄烨见她心情这样好了,仿佛完全忘记了女儿的夭折,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想膈应着,静下来问她缘故,皇贵妃坦然说:“臣妾哭瞎了眼睛孩子也回不来,皇上看多了也该厌烦,何必呢?”
玄烨欣慰她的冷静,果然是这样自己还会多心疼她一些,若是终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最后则另叮嘱说:“挑选儿媳妇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暂时不必告诉宫里的人。”
但玄烨当着皇贵妃的面是这样叮嘱的,隔几天后来永和宫,就全都告诉了岚琪,说到将来给胤禛选儿媳妇,还安抚她说:“皇贵妃是兴奋得不行,巴不得现在就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排着队给胤禛选儿媳妇,看样子将来真到那一天她会很强势,你未必能插手。到时候不要不高兴,朕会给你好好把关,一定给胤禛选个好媳妇。”
“臣妾就没想过这些事,若想也是给胤祚想,皇贵妃那儿别的事臣妾未必都放心,但对四阿哥的,臣妾一百个放心。”岚琪不以为意,更窝在玄烨怀里笑道,“时间真快,当年臣妾被扔进乾清宫龙榻上时,还是小姑娘,眨眼就听皇上说儿媳妇的事了,怎么就没觉得这七八年很漫长呢。”
玄烨亦感慨:“朕那会儿才二十岁出头毛躁得很,这都要三十岁了。”说着掐了岚琪脸颊一把,嫩得豆腐似的又滑又柔软,笑着问,“可你怎么长不大,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二十郎当岁的?”
“皇上又胡闹了,臣妾本来就比您小六岁,您才不过而立之年,臣妾能大到哪儿去?”而提起来了,岚琪不免要问,“皇上三十整寿,万寿节不庆贺吗?宫里一直没见提起这件事。”
“皇祖母在,朕过什么整寿,白花银子的。”玄烨道,“十一月庆祝平台大捷,那才是正经花银子的事,庆祝朕的生日做什么?再者额娘也不在了,每每到生日朕都会想起她,额娘从前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可朕还没来得及孝敬她,她就……”
“皇上。”岚琪见玄烨思念生母,面上露出淡淡的悲戚之色,忙安抚,“皇上不要忧愁,您健健康康,就是孝康皇后最大的心愿了。”
玄烨也不愿多提起来难受,忙收敛心思,岔开话题说些别的,提起八月经筵大典,记得从前让岚琪在后头侍奉茶水,让她也听讲学的事,便笑说:“这回还去吗?正好叫肚子里这个孩子也听听,便是个闺女,朕的女儿也要有学问才好。”
岚琪软软地摇头:“臣妾不去了,不合规矩又扎眼,从前年纪轻不知轻重,如今都身在妃位,不能再不懂事。”
玄烨却感慨:“宫里的人若有你的一半,朕就万分省心了,你还能有什么不懂事的?但你说得不错,毕竟你也做额娘了,哪能和从前一样,可咱们不是一早说好的,把从前那个小常在锁在这里了?”
皇帝的手暖暖地抚在岚琪的胸口,岚琪娇然一笑躲开,轻轻打了玄烨一拳头,嗔怪着:“皇上可不敢胡闹,您欺负臣妾不怕臣妾去慈宁宫告状?”
玄烨却皱着眉头凑上来说:“朕几时欺负你,是你自己没安好心思胡思乱想。”
两人嬉闹,玄烨自然不会做过分的事,只是岚琪这一胎十分安好,让他少了些忧虑,两人在一起时更放得开些,不像之前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多动一下都会让岚琪不舒服,因此嬉笑声不时传出来。外头六阿哥正要过来,环春赶紧来拦着,哄他说:“皇阿玛和额娘正说悄悄话,六阿哥晚些再来好不好?”
胤祚噘着嘴嘀咕:“我可要来道晚安了,再等等我就睡着了。”
环春索性抱他起来,径直往阿哥屋子里走,笑着说:“奴婢给六阿哥讲故事,六阿哥真睡着了,奴婢替您去道晚安。”
六阿哥则撒娇:“环春,明天我们还去找四阿哥玩好吗?”
环春答应着,一路哄着送小阿哥回房,讲了半天故事小家伙才安安稳稳地睡着。她正舒口气要回去,乳母却请她留步,拉到一旁轻声说:“今日阿哥们在承乾宫玩耍,奴婢守在边上,听见三阿哥在对弟弟们说什么亲额娘之类的话,奴婢听见几句,像是在说四阿哥的事儿,可又听得不真切。若真是提起养母生母的事,也不晓得四阿哥懂不懂,这事儿胡乱说可不大好,皇贵妃娘娘能不生气吗?”
环春闻言亦是忧心忡忡,夸赞乳母细心,更道:“太皇太后曾说不必宫里的人避讳这件事,但皇贵妃那儿一直也没见提起来,旁的人不敢胡乱说,咱们娘娘更是狠了心不提的,这下子先叫小孩子们自己知道可怎么好。荣妃娘娘也不至于会没事儿提这些,三阿哥是怎么知道的?”
乳母道:“公主们可都不小了,她们懂呀。”
“是了是了,我怎么把公主们忘了。”环春叮嘱乳母几句后,便折回来继续上夜。等翌日皇帝离开,她进来伺候岚琪洗漱,被嗔怪怎么不去歇息,环春才支开旁人,将乳母说的事告诉了主子,果然也叫岚琪忧心不已。
这事儿看着不要紧,但皇贵妃最敏感,在她面前这是禁忌,是不能提的事,若是回头三阿哥真把胤禛说明白了,孩子若哭闹,岂不是给荣妃惹祸。皇贵妃如今虽比从前脾气好了许多,可凶狠起来时,手腕子依旧毒辣,更何况是戳她心窝子的事。
“娘娘您看怎么办,毕竟奶娘也没听清楚,若不是说这事,咱们两边找哪个说都挑事儿。”环春思量了一晚上,已是面面俱到了,“奴婢以为,相比之下还是先知会荣妃娘娘好,哪怕是误会惹她不高兴,总比皇贵妃娘娘好哄一些。而且若是真事,先给荣妃娘娘提个醒,万一四阿哥那儿闹起来了,她心里有个准备,好防着皇贵妃娘娘发难。”
岚琪苦笑:“孩子们渐渐大了,这事终究要说清楚的,皇贵妃早晚也要面对胤禛对她的疑问,她心里或许也想过八百遍答案怎么应付孩子,可是真碰上了,她必定不甘心。”说完便让环春去休息,叫绿珠去把荣妃请来。荣妃来时还以为岚琪不舒服了,等坐定听讲了这件事,荣妃惊得不知所措,连声向岚琪解释:“我可从来没在孩子面前提过这件事。”
“我自然信姐姐,只是如今孩子们渐渐长大,这几件事总会弄清楚,太皇太后虽说不必隐瞒,可毕竟是皇贵妃最不愿提起来的话,怎么也该由她最先开口才好。”岚琪耐心将自己和环春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该先问问胤祉说没说,又是从哪儿听来的,之后四阿哥那儿若没动静最好,万一有麻烦,咱们心里也有个准备。”
荣妃愁眉不展,喊吉芯去把三阿哥领来。似乎是再了解不过儿子,荣妃觉得乳母一定没听岔,可她在景阳宫里从没提过这件事,实在不晓得儿子打哪儿知道的。
孩子不多久就来了,来了就要找胤祚玩耍,荣妃没好气地训斥他:“等上了书房看你还怎么玩,师傅们不把你的骨头都收拾老实了。”
三阿哥见额娘莫名其妙发火,好生委屈,依偎着岚琪不敢亲近自己额娘。岚琪便哄着问了几句,婉转地提起昨天在承乾宫说什么话了,三阿哥顺着她的话一一作答。问起四阿哥生母是哪个时,胤祉肯定地说:“大皇兄说了,四弟是德娘娘生的,四弟和六弟是一母同胞,和我们几个兄弟不一样。”
荣妃在一旁张大了嘴,半晌才追问:“是大阿哥说的?”
“那日儿臣去书房见学,大皇兄说我去了他就有个伴儿了,以后四弟他们再来,一定是他们比较亲,大皇兄说因为他们都是德妃娘娘生的。”胤祉认真地回答,可见额娘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由自主更加贴紧了岚琪,听见德妃娘娘柔声问他:“昨儿胤祉把这些话也告诉胤禛了吗?”
胤祉点了点头,只听荣妃大叹一声,岚琪心里也怦怦直跳,再问孩子:“胤禛怎么跟你说的?”
“胤禛好像听不大懂,呆呆的,后来我们玩了会儿就散了呀。”胤祉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在聪明,昨天的事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荣妃急着问:“胤祉你怎么跟胤禛说的?那你懂不懂为什么胤禛是德娘娘生的,却一直住在承乾宫,喊皇贵妃娘娘额娘?”
胤祉怯怯地点了头,不敢看额娘,反看着岚琪说:“大皇兄说,就像他额娘养了八弟一样,四弟是送给皇贵妃娘娘养的。”
岚琪脸色都变了,怔怔地问:“你也这样对胤禛说了?”
胤祉看着岚琪也略有些害怕,抿了抿嘴战战兢兢地说:“我就说他是被皇贵妃娘娘抱去养的。”
“你……”荣妃扬手就要打,被岚琪拦住,胤祉吓坏了,扑在岚琪怀里哭泣,他生来就胆子小,最怕额娘发脾气,这下怎么也哄不好,把胤祚也给勾来了,最后还是小兄弟俩一起离了,这边才算清静下来。
荣妃恨恨道:“惠妃怎么教出这样的儿子来?果然大阿哥头上长角的,从前还听说他对太子不敬,硬要太子尊敬他这个哥哥,混账东西。”
岚琪知道荣妃是急了,不然她不会说这么重的话,这事儿皇贵妃若追究起来闹一场,她必然要失了脸面。这么些年不管其他人如何起起伏伏,荣妃总还是稳当的,如今若要在这上头丢了颜面,屈也屈死了。
“四阿哥那么聪明,不会听不懂胤祉的话,就看他几时对皇贵妃娘娘提起来了,我就等着去赔罪吧。”荣妃渐渐红了眼,满腹的怨怼。皇贵妃再如何比她尊贵,终归比她年轻,资历也比她浅,想到之后要被皇贵妃指着鼻子骂,哪个能甘心。
岚琪则觉得这件事她插手不是不插手也不是,追根溯源,当初她若不动心思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哪儿有现在的事?至少荣妃受委屈,她该出手帮助;可她若真的干涉,就是以生母自居,莫说皇贵妃要大动肝火,不相干的人也要揣测她的心思,后头还不知道要传什么话出来。
荣妃也思量得多,反过来劝岚琪:“就算皇贵妃真动怒,也不过是嘴上说几句,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别掺和进来,回头她又恨你。比起我们这些人,她心里一定更防备你,那天生孩子都嘴上不饶人。”
岚琪静下想了想,有了主意说:“也不怪我仗着有人撑腰了,这事儿我先去和太皇太后说几句,皇贵妃真要闹,让太皇太后出面吧。”
荣妃觉得不妥,连连摆手:“那她可不要怨你?大事化小吧。”
岚琪淡定地说:“太皇太后一定能妥善解决,若为此事留下什么笑话,就是孩子往后被人念叨一辈子的话柄,那才真正没意思。不说我非要插手,就算皇贵妃自己,将来也要后悔的。”
姐妹俩再三商议后,让吉芯去打听承乾宫里的动静,小半个时辰人回来了,说承乾宫好好的什么事也没出,顶多是四阿哥今早起来没胃口,不怎么肯吃饭。两人猜想胤禛应该没对皇贵妃提起来,荣妃便咬牙把心一横,独自往承乾宫来,而岚琪则往慈宁宫去。
皇贵妃见荣妃来,尚以为她要说宫里的事,厌烦地打发:“四阿哥今天不大舒服,我没心思听你念叨那些事,你不是一向面面俱到,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做主就成。”
荣妃则将心一沉,屈膝跪在了皇贵妃面前,这才叫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当皇贵妃目瞪口呆地听荣妃讲完胤祉告诉胤禛有关生母养母的事,已经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荣妃惶恐不安地等待她发落,可等着等着,竟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她稍稍抬眸望一眼,果然是皇贵妃在垂泪。
“娘娘……”荣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再三说她会回去好好教训三阿哥。可不等她把话说完,皇贵妃却起身走开了,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荣妃瞧着她指不定哪一
刻就要跌下去。
皇贵妃则慢慢走到了胤禛的屋子,四阿哥正像模像样地趴在桌上写字,小家伙眼下手里劲道还不足,写出来的字不像样,可上回皇上来看,却夸他比哥哥们小时候都强,父子俩把着手一起写字,胤禛还顽皮地告状,说额娘训他的字丑,皇帝却对儿子说:“你额娘的字写得极好。”
此刻回想那些话,皇贵妃心中苦笑,当时玄烨那句“你额娘”,到底是指她,还是指乌雅岚琪?自己就没怎么在皇帝面前写过字,他们从不在这上头有过话说,而那个动不动就在家里写字的女人,不正是乌雅岚琪吗?
“额娘。”胤禛瞧见母亲来,放下笔从椅子上爬下来,很乖地说着,“额娘,我刚刚吃了一碗粥,因为肚子饿了就想吃饭,额娘,我以后一定乖乖吃饭,不贪吃零食。”
皇贵妃垂首看着儿子,他正费劲地仰起脸望着自己,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抱抱,皇贵妃嗔怪:“额娘现在抱不动你了,胤禛长大了呀。”
孩子立刻露出黯然失望的神情,举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但又突然猛地抱住了母亲,皇贵妃身体禁不住晃动,就听儿子说:“胤禛长大了,胤禛来抱额娘,以后胤禛抱额娘。”
一语说得她泪流满面,胤禛再仰起头,看到母亲落泪,惊惶得不知怎么好,只等皇贵妃蹲下来与他平视,他才哽咽着说:“额娘不要哭,小妹妹没有了,儿臣会陪着额娘。”
对于孩子来说,近来常见到母亲哭泣,是为了失去小妹妹而伤心,他还不懂得这其中死亡的悲伤,但那几天皇贵妃一哭,他只要在跟前,就会一起哭。
“胤禛,额娘问你,昨天三阿哥对你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皇贵妃泪中含笑,她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可她就是不甘心,就是舍不得,胤禛是她的,管他是乌雅岚琪生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生的,都是她一个人的。
已经眼含泪花的小孩子怔住了,红唇紧抿,渐渐垂下脑袋,豆大的泪珠也随之从眼眶掉落,显然他今早闹不舒服是有心事,这孩子恐怕已经明白了。
皇贵妃双手捧起儿子的脸颊,再问了一遍:“告诉额娘,三阿哥对你说什么了?”
胤禛终于哭出声来,朝后退了几步,晃着脑袋说:“三哥骗人的,我不信。额娘,三哥骗人的对不对?”
皇贵妃绝望地闭上眼睛,许久再睁开,心痛欲碎地一字字说:“他没骗你,胤禛和小妹妹不一样,你不是额娘挺着十个月肚子生下来的,生你的是德妃娘娘,和胤祚一样,德妃娘娘才是你的额娘。”
“不是不是。”胤禛扑过来抱着母亲,哽咽难语,口齿不清地努力说着,“胤禛不要离开额娘,额娘不要把我送走。”
“傻瓜,你哪儿也不去。”皇贵妃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此悲伤,还是为儿子对自己的情意感动,眼泪止不住地说,“额娘虽然没有生你,可从你还是奶娃娃起就抚养你,额娘会一辈子照顾胤禛,看着你长大,看你变得像父皇那样英武。到那时候,胤禛就真正能抱得动额娘了。可是呀,那会儿你一定会嫌额娘这个老太婆烦,要抱媳妇了是吧?”
胤禛抽噎着:“儿臣不要媳妇,要额娘。”
童言天真又单纯,皇贵妃破涕而笑,可笑着笑着又极悲伤地抱着孩子哭起来,许久才见平静,便问儿子:“胤禛明白三阿哥和额娘说的话了吗?回头太祖母、皇祖母,还有皇阿玛都会来问你,他们若问你,你怎么说?”
胤禛楚楚可怜地望了会儿母亲,又伏在她肩头似乎不想面对,皇贵妃再三问,小家伙才伤心地回答:“是德妃娘娘生下儿臣的,额娘是儿臣的养母。可是儿臣只要额娘,儿臣不要德妃娘娘,额娘不要送我走。”
孩子的想法执拗在了送不送走的点上,大概胤祉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现在就是惶恐自己会被送走,连皇贵妃也不明白,他这到底算懂了还是没懂,可姑且就这样吧,她的心都要碎了。
跟来的荣妃亲眼看见这一切,瞧见母子俩抱头哭,她也不免心酸,之后便跟青莲说了声先告辞,径直往慈宁宫去了。
这边太皇太后正等着她回话,等她把这些说了,老人家啧啧摇头:“从前我就想,除了玄烨还有谁能降服那么骄傲的皇贵妃,没想到竟然是胤禛。”
苏麻喇嬷嬷感慨:“当初德妃娘娘那么执意要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也没想到多年后是这番光景吧。”
而方才荣妃照实叙述,连四阿哥哭着说不要德妃娘娘的话也没漏下,岚琪在边上渐渐沉默,苏麻喇嬷嬷过来扶着她肩头安慰:“童言无忌,对于四阿哥而言,这是人之常情,哪个孩子都会这样哭,娘娘别难过。”
岚琪苦笑:“若说不难过,自然是假的,但四阿哥那么孝顺是好事,皇贵妃娘娘那样爱他更是好事。”说着便恳求太皇太后,“皇贵妃娘娘既然好好走出了这一步,臣妾想请您不必再过问。方才急着来找您,原是怕荣妃姐姐吃亏受委屈,若闹得动静大了就成笑话了,皇贵妃娘娘将来自己也会为此后悔。是臣妾不好,仗着您宠爱,做了没分寸的事。”
太皇太后颔首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就不晓得皇贵妃和别的人怎么想,罢了,先这样吧。皇贵妃如今的确叫人刮目相看,可有些人就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岚琪却为那个人辩护:“惠妃娘娘那么谨慎,断不会挑唆大阿哥来说这些事,臣妾以为该是大阿哥不知这里头的轻重,以为和八阿哥一样不必顾忌,毕竟他们渐渐长大了,这些事随便听一两句就懂了。”
之后两人退下,荣妃送岚琪回去,路上说起这些,远远经过长春宫时,她恨恨道:“与她终究不曾翻脸交恶,又有多年情分,可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离谱,什么稀奇怪状的事都从她来的。你说她不会怂恿胤禔这么做,我也信,方才还矛盾要不要提点她一声,别老让大阿哥管不住那张嘴,可又一想,她早该自己警醒了,还等我说吗?”
岚琪不语,荣妃又说起大阿哥对太子诸多不敬,唏嘘着将来一定会闯祸,岚琪未予置评,倒是想起从五台山回来后,就不曾见过太子。虽然知道他一直好好的,可那一路相伴,她深深感觉到太子这孩子很可怜,总不知闷了一股子什么在心里,彼时对她的依赖里,也多了一层让人不敢触碰的防备。
所幸胤禛的事,之后未在宫内掀起波澜,但皇贵妃闷在承乾宫好几日不见人,连皇帝要去她也以病推辞,玄烨不勉强,且当天就从皇祖母口中知道,隔天又与岚琪说了些话,知道她心里不膈应就放心了,表妹那里的脾气他很了解,慢慢哄着就好。
只是胤祚还不懂事,最喜欢和四哥哥玩耍,突然好些日子不见,少不得每天要来纠缠额娘,眼瞧着好些天过去,承乾宫也恢复了之前的光景,岚琪拗不过儿子痴缠,打发环春去问问。结果环春回来满面尴尬,岚琪支开了儿子,才听她说:“青莲说前些日子不是皇贵妃娘娘不见客,是四阿哥每天缠着娘娘,怕被人带走似的,这几天才好些了。但若问他要不要请兄弟姐妹来玩耍,他就会哭着说不要,然后又缠着娘娘不放。”
岚琪眉头紧蹙:“怎么会这样?”
她心疼又矛盾,可早年的狠心至今没忘,不能因为孩子们常往来玩耍就忘记,不能因为皇贵妃和她的关系有所缓和就忘乎所以,便坚定地对环春说:“我帮着荣妃已经有些错了,这些年不管承乾宫里的事,皇贵妃和四阿哥一直好好的,虽然这次的事并非因我而起,我也不能乱插手。关心则乱,他们母子情深,总会好起来。”
环春见主子如此坚定,不敢再多嘴,心里却觉得她狠心,之后还被叮嘱,绝对别在皇上面前提起来,更叫环春无奈。
但近些日子皇帝很少入后宫,只因今年中秋不办酒宴而要开经筵大典,这是朝政之外,与游历五湖四海一样能让他高兴的事。而皇帝早不是从前的少年皇帝,而立之年二十几载与书本古籍为伴,好些大臣已经跟不上皇帝所讲所思,为了这一次不被皇帝问住,都下了苦功夫做准备。
至八月经筵大典,太子和大阿哥也列席听讲,不知是不是连着两日累了,玄烨今天已经第三次看到胤禔坐着打瞌睡,心中渐渐凝聚了怒火。可再看太子,正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讲学的大学士,生怕漏掉一字半句似的,那一股子好学钻研之态与他年少时很像,才觉几分安慰。
后宫之中,女人们对于讲学毫无兴趣,眼下宜妃即将临盆,宫里都盯着她这一胎是男是女,这会儿惠妃正在她屋子里说话,桃红得了前头的消息进来禀告说:“今日的讲学已经散了,皇上和太子在乾清宫说话,李公公的意思,似乎今晚也不入后宫。”
宜妃喘息较粗重,说着:“来不来也无所谓,我这肚子皇上也不会来,真要生了,皇上更不能来了。”
惠妃则随口问:“大阿哥呢?”却见桃红尴尬起来,她微微蹙眉,沉了心说,“你讲。”
桃红才道:“奴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还等人再去看看呢,是说皇上罚大阿哥在乾清门听政的地方吹风罚站。娘娘别着急,指不定误传了也有。”
“罚站?吹……风?”惠妃的心都揪紧了,这儿子又是怎么了?
可是派去的人回来还是说这句话,连宝云都去了一趟,回来仍旧说大阿哥正在乾清门前站着,都有大半个时辰了,讲学一散,大臣们走开他就被皇帝叫过去罚站,说是讲学时大阿哥打瞌睡,皇帝要他吹风清醒清醒。
“天还不凉,冻不着他,是该清醒清醒了。”惠妃恨铁不成钢,一时心情很不好,也无心再和宜妃多说话,起身便要走。可不等她走出门,宜妃突然叫唤起来,桃红吓得喊住她:“惠妃娘娘您快来瞧瞧,娘娘她是不是要生了?”
宜妃是该这几天生,前几天疼过一回结果没动静,这会儿真要生了也不突然。她胎中保养得极好,孩子好母体也好,此次分娩很是顺利,天黑后不久孩子就呱呱坠地,一个大胖儿子——九阿哥顺利降生。
惠妃一直在此支应,等母子平安想着要不要亲自去趟慈宁宫报喜,才猛然想起她的儿子难不成还在罚站?好在宝云替她留心了,见到她焦急便告知:“大阿哥前后站了一个时辰左右,这会儿已经回阿哥所了。”
可当惠妃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报喜,正要顺便伺候太皇太后安寝时,阿哥所的人来禀告,说大阿哥发烧了。
“好端端的怎么发烧了?”太皇太后心疼重孙,顺口便责备惠妃,“你这个额娘,也不时常去关心关心他?”
惠妃没敢辩驳,更不敢提皇帝让儿子罚站吹风的事,倒是苏麻喇嬷嬷提起来,说那样站着不至于发烧,果然等太医来回话,说是瞧着病了至少两三天了,惠妃心痛如绞,奈何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表露。
“去瞧瞧他,这几日不必请旨,照顾到胤禔身子好了你再退出阿哥所。”太皇太后才想起这几日大阿哥都是跟着皇帝,刚才怪惠妃的几句并没道理,且她平日里不能随便进出阿哥所看儿子,如今病了更不是她的错,便软下脸来说,“八阿哥若是不放心,让荣妃看两天也成,你别顾此失彼的了。”
惠妃领旨,默默退了出来,一心牵挂儿子赶来阿哥所时,不想竟见御驾在门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皇帝迎面出来了。
“是太皇太后让臣妾来照顾胤禔的。”惠妃生怕皇帝误会她僭越宫规擅闯此处,忙不迭地解释,又屈膝道贺,“恭喜皇上又得皇子,宜妃和小阿哥母子平安。”
“辛苦了。”玄烨道,让她起来说话,微微愠怒,“他自知不舒服,却不言语,朕罚他也不辩解,朕竟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了。你去告诉他,朕和他眼下还只是父子,等真正做了君臣,再顶这股子硬气,朕才高看他一眼。”
惠妃惶恐不已,皇帝撂下这句就走了,方才乍见皇帝面色不坏,还以为他没动气,这几句听着,儿子一定是跟父亲犟脾气了,莫说皇帝不知该怎么教,她也完全弄不懂。
御驾离了此处,并没往翊坤宫走,大大方方地直接来了永和宫。彼时岚琪刚把胤祚哄睡着了,正扶着环春走回去,数落儿子近来很不听话很叛逆,却在廊下瞧见宫门大开,数盏灯笼涌进来,将庭院照得通亮,接着玄烨就跟着进门了。
岚琪奇道:“怎么这会儿来了,宜妃不是才生了吗?”
玄烨看到岚琪在外头晃悠,也很奇怪:“这样晚了,怎么还不睡,身子不舒服吗?”
岚琪见他言语关切,神情却不展,知道是有不高兴的事,听说大阿哥今天让父亲动了气,但生病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到她这里来,之后才听玄烨絮絮叨叨说起来,他作为父亲每每为此烦恼时,岚琪竟会看着觉得心中温暖。
都说帝王无情,可玄烨是个好父亲,不论他将来是否能把每个孩子都顾过来,也不论将来孩子们长大与父亲更多了君臣之别,至少曾经他一直努力做个好父亲,这一切,这么多年来岚琪一直看在眼里。
“你笑什么?”玄烨歪在岚琪的炕头,她倒挺着肚子立在下头给脱靴子解扣子,玄烨懒懒地任她摆布,一身轻松后便揉着额头说,“这个大阿哥,拧得很,到底怎么生了这样的脾气?他额娘怎么也是谨慎小心的人,朕对皇祖母从来不敢这样,这小子却总和朕犟着,他到底有什么不服气的?”
岚琪正背过身在环春捧的水盆里绞帕子,主仆俩对视一眼,她觉得环春似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玄烨是想不到还是想到了不愿承认呢?大阿哥不服气的必然是太子,毕竟他是做兄长的,立场和胤祉、胤禛他们这些弟弟很不一样,人家要挑他的毛病,都只说哥哥不如弟弟,可即便说大阿哥不如太子,也隐不去这层兄弟关系。
伺候皇帝擦了脸,岚琪问他饿不饿,讲学一日必定口干舌燥,这样本就容易上心火,现下又叫儿子给气了,便自己做主让环春炖冰糖雪梨,玄烨却说:“哪儿有工夫等你们炖来吃,你家主子也要歇了,等这个多麻烦。”
“是臣妾在吃的,现成热热就好,泡茶也要这点时间,皇上您把心静静。”岚琪让环春去准备,自己坐到身边给他轻轻按摩顺顺气,温柔地安抚着,“皇上总在孩子的事上毛躁,可不大好呀。您瞧瞧太皇太后,纵然您小时候听话又聪明,可您不也总说,裕亲王他们小时候皮得翻天,没少让太皇太后生气吗?太皇太后可不像您这样急躁。”
玄烨瞪她一眼:“你这是安慰朕,还是数落朕?”
岚琪不以为意,只管笑着:“大不了您发脾气把臣妾骂一顿,散散心里的闷气也好的。”
“骂了你解气,回头又该心疼后悔,犯不着的。”玄烨歪在靠枕上又静了片刻才说,“朕知道他为了什么不服气,可有本事他就做得更好更像样些,没本事没能耐,凭什么不服气?”
岚琪劝道:“听说大阿哥骑射很好,皇上不能不看大阿哥的长处。”
玄烨却摇头:“好则好,非要拿来比较的话,如今太子也精进了。这孩子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不服’,不用等别人去提醒他,更不让别人有机会说他不好,自己先求上进,可胤禔就只会耍脾气。”
岚琪听罢,想了想才问:“皇上是不是觉得不好对大阿哥开导?毕竟还是牵扯太子的事,讲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
玄烨点头不语,面色沉沉,闭着眼睛似养神又似不愿睁开眼面对现实,好半天才说:“如今就这样子,将来为臣子,他更要不服气了。再过些年太子长大,朕就要让他们兄弟和大臣们一样敬重储君,难道为了他一个人不服,就免了这件事?”
岚琪知道,等有那一天,她们这些妃嫔对待太子也要与如今有所不同,更何况大阿哥。
环春送来冰糖雪梨,岚琪劝了两次皇帝才肯用。她则在边上慢慢说:“臣妾觉得,皇上这是说起两件事了。您今日生气,本是因为大阿哥求学不用心,这会儿说的却是怕大阿哥不服太子不敬太子。”
玄烨饮下大半碗,皱着眉头问她:“怎么讲?”
“臣妾没什么好主意,自己想都觉得不可靠,皇上想听?”岚琪客气谦逊,却被玄烨瞪了一眼,埋怨她矫情,她才笑吟吟地说,“有阵子皇上总是夸赞大阿哥,那会儿常听说大阿哥表现好,往后您也多夸夸他,将来不说,眼下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孩子最听得进说他好的话。再想想,大阿哥总是因为自己不如太子而不服气,那您就别把他和太子比较,大阿哥是大阿哥,太子是太子,没得比较了,也就看不出长短。大阿哥身上总有好的地方,臣妾觉得就这耿直的性情,也本是好的。”
玄烨果然说:“若不比较,怎知他身上的不足?就更加要不思进取了。”
“这的确是不比较的弊病,可皇上现在只看得到大阿哥身上的不足,把他好的都抹杀了,明明人家只是个皇子,您非拿来和太子比较。”岚琪不再顾忌,一语中的地说,“皇上想想,难道您真愿意看见太子被大阿哥比下去?之前太子骑射不如大阿哥,您也没少生气吧,既然不管谁强谁弱您都要不高兴,那还比什么?”
玄烨一怔,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相比而言,他宁愿看到大阿哥不如太子,也不愿看到太子不如大阿哥,既然如此,他生什么气?
岚琪一副说中人家心事的得意劲儿,笑着问:“可见不是咱们大阿哥不够好,是父亲太偏心了。”
“就你聪明?”玄烨不服气,可见人家笑得那样好看,心情就好了,伸手在岚琪脸上揉了揉,喜欢不够似的说,“平时嫌你啰唆,要紧时候,还是能说出些道理的,没少跟皇祖母学本事。”
岚琪唤环春来收下东西,又侍奉漱口盥洗,早早把皇帝摁在床上让他休息,笑着说:“太皇太后说了,让您高兴是臣妾第一责任,做不好臣妾还有什么脸去慈宁宫。”
玄烨问她怎么不更衣入睡,岚琪才说:“胤祚这几日闹腾得厉害,臣妾再去瞧一眼,皇上静会儿神,臣妾一会儿就回来。”
玄烨这才想起他跑来永和宫的本意,叮嘱她:“天黑路上小心,朕听说你们生孩子爱扎堆,怕你也动了胎气,就赶着来瞧瞧的。”嘴上说着,终究不放心,翻身起来披了件衣裳,和岚琪一道来了胤祚的屋子。
梦里的小家伙还算安稳,两人看了会儿才离开,玄烨问胤祚闹什么,岚琪也不顾忌,直说是因为好久不能和四阿哥玩耍,天天缠着她要去找哥哥,自己急了难免会训孩子,所以母子俩这几天关系不大好。但她不愿干涉承乾宫的事,更直言劝皇帝:“孩子慢慢会好的,皇上别太过问,没有人比皇贵妃娘娘更爱四阿哥了。”
“胤禛虽小,心思却很细腻,朕这几个儿子里,他是最不一样的。”玄烨若有所思,“可朕也不大明白,究竟是他不一样,还是朕因为他被皇贵妃抱养,才本身就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他。”
岚琪没再说什么,说多了又要犯愁,便伺候皇帝早早安寝。玄烨这几日讲学委实是累了,躺下不及说几句话就睡着了,自然也因为在岚琪身边让他安心,总之一夜安稳。翌日清早精神饱满地离了永和宫,今天讲学最后一日,大臣们都见疲倦,皇帝却更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