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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宸儿被轿子先送回去后,额娘就发现她身子发烫,掀开她的衣领看到身上有红疹,他们兄妹在宫道上磨蹭的工夫,太医就诊断公主是出痘了。
“四阿哥赶紧回府,公主在您府里待过,您可要去看好了四福晋,这十来天里要小心,万一……”玉葵说着,自己扇了一嘴巴,着急地说,“福晋吉人天相,一定不会被感染了。”
胤禛不敢再发呆,先把呆了的温宪送到宁寿宫,她也要被看管起来观察是否染了痘疹。自己再匆匆离宫回府。这几天是断然不能外出的,可告诉毓溪怕吓着她,唯有悄悄地吩咐青莲安排宅子里的人不要随意外出走动并仔细观察,自己则说皇阿玛不在京城,朝堂里没有事要他做,额娘要他在家守着毓溪待产。毓溪这几天闭门不出,等着分娩,外头的光景不去在意,倒也相信了。
又因为温宸公主今日和舜安颜一道,连佟国维府上都被要求避痘,眼下除了四阿哥府里福晋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之外,宫里宫外都已经传遍,永和宫一时成了禁地。十三、十四阿哥那日直接从书房被接去阿哥所,原本德妃娘娘因未染过痘疹也应该与公主隔离,可是连太后都劝不动她离开,她自己不从永和宫出来,没人能把她从女儿身边带走。
宫里人心惶惶,害怕公主的病传染更多的人,但是四五日观察后,宫内一切太平,并未出现大范围的疫症。谁也不晓得永和宫里现在什么状况,因为一则永和宫不能出入,二则遇见这样的事,谁敢派人上门去打探消息,倒是有人惦记着,这件事会不会被送到前线去。
眼下皇帝正带兵深入大漠,虽说噶尔丹气数已尽,苟延残喘,可是狡兔三窟,茫茫大漠一望无际,要把他从中找出来并不容易。皇帝一次次放过他,却让他躲得更远,大清的兵马既要追击叛匪,又不能被断了后路,出不了大漠,行军布阵不如旧年那么顺利,便越发激起三军气势,此番势必要拿下噶尔丹的首级。
若是太子出痘,朝臣们一定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前线,但不过区区一个小公主,监国的太子和留守的大臣都觉得不是必须飞马传报皇帝的大事。纵然太后心中不忍,也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毓庆宫里太子迟疑了两三天后,还是决定暂时不通报前线让父皇知道。
永和宫里,岚琪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女儿身边。那天小丫头进门时,瞧着就有些萎靡不振。平日里若跟着姐姐做出这样的事,一定进门就扑在怀里撒娇认错,她就是有本事娇滴滴地哄得人舍不得骂她,可是那天精神懒懒的,岚琪训话时,顺手在额头、脖子里摸了一把,果然微微有些发烫,再多心扯开衣领看一眼,她心都凉了。
四五天了,女儿从身上一些红点点,发展到了脸上、手上都肿胀出红疹,漂亮的脸颊如今恐怖得让人不敢多看两眼,娇弱的身子又承受着高烧的折磨。岚琪再如何坚强,每每看着孩子都会落泪。小宸儿偶尔会清醒、有意识,嘴里就会喊额娘,说不舒服。一声声额娘,催得她肝肠寸断。
公主的痘疹用太医的话来说,出得很险。若是痘疹饱满圆润,康复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五六天后,公主手上的疹子开始溃烂,太医苦劝德妃娘娘不能再近身照顾公主,孩子出痘年龄越大越不容易康复,德妃娘娘自身也是如此,近身照顾一定会被感染,除非是像皇上和太子那样出过痘疹。
不让岚琪照顾女儿,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可是消息传到宁寿宫,太后狠心发来懿旨,说她还要照顾皇帝,说她膝下还有儿女,不能为了温宸一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知道劝不动岚琪,唯有在宫里找来出过痘疹的太监、宫女进入永和宫,强行把德妃从公主身边带走,关在内殿里。岚琪疯了似的要他们放自己出去,可是门窗紧锁,外头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求娘娘自己保重。
她连日不分昼夜地照顾女儿,早已疲惫至极,这样闹不到半天,就累得昏厥过去,但是昏睡不久立刻就从梦中惊醒。她梦见小宸儿离她远去,哭得满面是泪,但是太后下了死令,不让德妃娘娘再接近公主,就算有人来送饭送水,也都死守着门口不让德妃跨出半步。岚琪本想以死抗争,可她知道外头的人不怕她真的去死,她死了还怎么照顾孩子?根本震慑不到他们。
一天又一天过去,岚琪已然精神萎靡,几近崩溃。每日来照顾她起居的人一点好消息也没有,问起公主怎么样了,个个都是眼圈一红说不出话。她在绝望中死死支撑自己,无依无靠的时候,只能把女儿的命交给老天爷。
那一晚昏睡过去,梦见小宸儿哭着找额娘,梦见胤祚拉着妹妹的手要一起走。岚琪从梦中哭醒,外头已是天色微亮,静谧的永和宫里稍稍有动静都能听见,不知是她自己幻想的,还是外头真有宫女在说话,听得说“公主怕是不行了”。岚琪翻身从榻上起来,拿起妆台上的簪子,这一次哪怕真的死去,她也要以死相逼再去看一眼女儿,就算女儿要抛下她离开,她也不能让孩子孤零零地上路。
岚琪站在门前唤人进来,外头的人以为娘娘要侍候洗漱,开了门端着水盆、痰盂鱼贯而入,她们也习惯了娘娘每天都会在门前站一站望向公主的房间,她们只要守住了不让她出去就好。今天亦是如此,里头在准备伺候娘娘洗漱,门口守着几个太监宫女。岚琪站在门里呆呆望着外头,袖口里的簪子一点一点露出来,正咬牙要将尖锐的簪子抵在自己咽喉以死相逼时,门前一阵喧嚣,众人都吃惊好奇地望过去,但见微弱的晨曦下,一道金黄色的身影从门前进入,长身玉立地在院中停了一停,与岚琪四目相对时,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玄烨回来了?
皇帝一身铠甲,熠熠生辉。岚琪曾开玩笑说要看帝王凯旋身披战甲的雄姿,但后宫女眷不宜出现在那庄重威武的场合上。旧年胜仗归来,她到底没能看见玄烨的英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天。
玄烨没有逗留,转身就冲去了女儿的屋子,宫里的人都吓呆了。岚琪恍然一怔,见他们都愣着,立时箭步冲出了房门,等身后的人醒过神来一路追着喊她,已经来不及阻止娘娘闯进公主的病房。
岚琪失魂落魄地跑进来,看到病榻上玄烨抱起了女儿,孱弱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她听见他颤抖的声音说着:“阿玛回来了。”
一切好像梦境般,可岚琪更害怕和梦里一样,女儿要离她远去。
“阿玛。”突然听得女儿娇弱的声音,玄烨浑身一震,岚琪更是从绝望中惊醒,扑到了床边。女儿脸上、手上的痘疮已经溃烂得不能看,但她却看到孩子努力睁开微亮的眼睛,小宸儿的记忆好像还停在和姐姐回宫的日子,虚弱无力,娇滴滴地说着:“我和姐姐没走远,额娘不要生气……”
“额娘不生气,小宸儿快好起来,额娘带你和姐姐一道去逛京城……”岚琪说着这些话,却又哭得伏在床头不能自已。但听玄烨在说:“太医在哪里?立刻过来!”而后有力的大手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岚琪抬起凄楚的泪眼,玄烨正与她说:“你摸摸孩子,她退烧了。”
岚琪茫然地望着他,玄烨伸出手让她握着孩子的臂膀,上头有溃烂的痘疹,也有些开始结痂,可是做父亲的丝毫不嫌弃,岚琪也没在意,只是她刚才没有察觉到,孩子的身体已经不那么烫手,且女儿意识清醒,还软软地问着:“额娘,姐姐呢?”
“朕当年照顾胤礽出痘,这样子大概就能好了,只是闺女比胤礽凶险了些,之后恐怕还要一阵子调理,你要辛苦。”玄烨身上仿佛还带着大漠尘土,但脸上只有慈父的笑容,安抚她,“别害怕,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很快有太医赶来为公主查看病情,玄烨要退让开,才发现岚琪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拉她到一旁时,从她袖口里落出尖锐的点翠簪子,他心头一惊,沉声问:“你藏在袖口里做什么?”
岚琪委屈至极,哭着道:“太后把我关起来,不让我看孩子。”
玄烨不顾太医、宫女都在眼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冰冷的铠甲让岚琪浑身一颤,清醒地意识到皇帝正抱着自己,耳畔更有他最温柔的话语呵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我知道你一定会慌乱,所以无论如何我要赶回来。便是小宸儿就此去了,我也要见她一面。还有你,我怕你会跟着女儿一起去。”
有了依靠,岚琪死死支撑自己的信念顿时散了,仿佛连挺直腰背的脊梁都被抽去,在玄烨怀里绵软如缎,一切依旧如梦幻般,可她被抱着轻轻放到一旁坐下,丈夫的面容真真实实地在眼前,正含笑说着:“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吃顿饭,养足了气力再来照顾孩子。朕还有些精神,陪她一会儿。朕不会把你关起来,这么多天了,要染上早染上了,是不是?”
岚琪点头,完全没有了身为母亲的强大气势,想想自己还没被关起来的那几天,整个永和宫上下慌乱,全靠她一人支撑,现在玄烨一出现,她竟然只会掉眼泪。
那边太医赶来伏地禀告,语带欣喜地说:“公主玉体正在康复,昨晚还急转直下,臣等都以为熬不过去了,今天实在是喜从天降,必定是皇上龙御归来,帝王气盛。”
玄烨不屑地一笑,吩咐他们:“好听的话朕不稀罕,早些让公主康复,朕赏你族人三世免死金牌。”
太医大惊,伏地连连叩首。玄烨则搀扶岚琪起来,送她到门前,淡定从容地说着:“照着朕说的去做,你若不听话,朕也只能把你关起来。”
边上环春、绿珠已赶来将主子簇拥着走,这些天,太后为了防止她们偷偷把岚琪放出去看孩子,也不让她们近身伺候,主仆分开好些天,两边都惦记着,现在总算好了。几人赶紧把娘娘送回屋子里,有她们贴心的照顾,一切事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当岚琪洗漱干净倒在床上时,在玄烨给予的安心和汤药的作用下,还有身体和精神双重折磨了十来天,这一觉酣甜深沉,等她恍然醒来时,竟已是当日的深夜。
环春听见动静,掌着蜡烛进来,伏在榻边说:“皇上吩咐过,您若醒了,让您继续躺着歇息,明儿一早再去看公主。”
岚琪虚弱地问:“小宸儿还好吗?”
环春欢喜地点头:“公主夜里吃了半碗粥呢,太医说能进食更加是要好了,皇上是出过痘疹的,皇上照顾着不会有事,让您放心。”
岚琪的心回到肚子里,但想起玄烨,似自言自语着:“可是他怎么回来了?”
环春却道:“娘娘,皇上回銮是秘密,永和宫里的人都要缄口。今天一清早回来的,当时出来伺候的人不多,看到的不多,而梁公公已经过来打点了,那些本就不是我们宫里的人,他都给打发了。反正是叮嘱我们,暂时不能对外说,皇上可能过几天还要回去,咱们宫里的人,有奴婢看着您放心。”
“果然是这样,等我见了他再问细的事。”岚琪翻过身,自己盖好了锦被,长长地舒口气,“我这才是活过来了,要没有他,再没有孩子,我怎么办?”
环春静静地听主子呢喃了几声,见她似乎努力地要睡过去,便熄灭了蜡烛出来,看到梁公公手底下的人往公主屋子里送吃的。既然那边是梁总管派人盯着,她就不过去了。
而绿珠本以为娘娘醒了要进膳,特地端了鸡汤来。环春却说又睡下了,让她们也都去休息。绿珠感慨:“幸好万岁爷来了,不然咱们永和宫真是要完了。主子哪里还经得起再失去一个孩子?这一次公主若是殁了,娘娘恐怕也活不了了,现在这样也是咱们的福气。”
子夜过后,公主那儿也熄灯了,皇帝似乎就睡在公主屋子里的榻上。梁公公跟环春说,当年皇上在乾清宫照顾太子出痘时,也是这样衣不解带地守在孩子身边。那会儿他还是跟着李公公的徒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皇上会为了照顾一个公主,千里迢迢从战场赶回来。
也许战争真的不严峻,也许他已经距离京城很近,但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皇帝为了一个女儿撂下八旗大军匿行回宫,这是谁也无法想象的事。可是在永和宫,在德妃娘娘身上,发生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梁公公他们竟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环春则多嘴问:“听说太子没有向前线禀告公主出痘的事,难道是梁公公您送的消息?”
梁总管示意环春别多嘴,只笑一声:“咱们就是个当差的。”
隔天清晨,岚琪精神饱满地起了身,将自己打扮整齐,再饱餐一顿,等出门时已然容光焕发,只是脚底还有些虚浮,慢悠悠来看女儿时,他们父女俩正在说话。年幼的孩子有很强的生命力,昨天一眼看去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今天已经能睁大眼睛,双眸明亮,欢喜地发出笑声了。
岚琪走进门,正听见女儿说:“皇阿玛,我是不是要变成麻脸儿,以后不能像额娘那样好看了?”
玄烨却拿起孩子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他年幼出痘留下的疤痕,温柔地哄着闺女:“结疤的时候,让额娘把你的手捆起来,再痒也不能挠,实在忍不住了,留下一点点疤痕,那就和阿玛一样了。你摸摸阿玛的脸,哥哥姐姐里,可没几个能和阿玛一样的,所以阿玛最疼小宸儿。”
闺女却咯咯笑着:“我才不要和皇阿玛一样呢,我要有和额娘还有姐姐一样滑滑的脸。”
岚琪站在门前听,她上一次听见女儿的声音,是梦里温宸喊额娘,一面喊着一面就跟着胤祚走,她急得哭醒,却被关在屋子里,连看一眼孩子都难。现在听见父女这样说话,只觉得若还是梦,那就让自己睡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但这不是梦,玄烨很快就察觉到她在门前,招手示意她过来,把抱着女儿的位置让给了她。软软的、温热的小家伙抱进怀里,即便她身上依旧满目疮痍,仍可感受到孩子生命的气息。温宸一见额娘就撒娇,之前那一声声催得肝肠寸断的额娘,此刻听来却满是生的希望。
“你陪着孩子,朕要去歇一歇。过了今晚,温宸若没大碍,朕明日一早就要走,后面的日子,你好好照顾孩子,等朕回来。”
玄烨面色镇定,一切都在心里,没有因为女儿的病弱和岚琪的委屈而慌乱,从他得到消息,决定快马回京起,所有的事都算计好了,哪怕是回来送女儿最后一程,送走了孩子,他还是会再回前线。毕竟此番行为是给永和宫招恨的事,即便可能瞒不住,也不能太张扬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只要在他这儿,根本没这件事,那旁人要怎么传,他都不会动摇。
岚琪没有纠缠多问,立时就请玄烨好好去休息,自己寸步不离地陪着女儿。等玄烨傍晚时分再来时,他身上的疲倦沧桑也散了好些。而温宸,即便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也少有这样阿玛、额娘都陪在身边的日子,此时也就更加娇滴滴的,惹人怜爱。一家三口又安然地度过一晚,太医终于说公主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康复指日可待。
而这时候,岚琪就该送玄烨重新离去。她亲手为他穿上护身的铠甲,金灿灿、冰凉的甲衣坚硬沉重,岚琪心中暗暗祈祷这铠甲保护玄烨周全,皇帝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地与她说:“等朕绞了噶尔丹的首级,就回来看你和孩子。结痂的时候你不能心软,把她的手脚捆起来,熬过那几天就好了,若是让她乱挠,将来可就不漂亮了。”
岚琪一一答应,一路无声地送玄烨到门前。外头已有内侍卫准备好一切,皇帝怎么来的又会怎么离开。而各宫因为避痘极少有人在外头走动,现下紫禁城里不用设防都不会遇见人,再大的事也比不得命重要,永和宫这里公主一出痘,所有人都急着保命去了。
分别在即,她不敢说任何担心的话,怕影响玄烨的心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可还是叫玄烨看透心里,抓起她的手在手背轻轻一吻,笑着说:“别担心,朕平安回到大营,立刻给你送消息。”
岚琪颔首,不愿痴缠,请他立刻出发,待望着玄烨迅速离去的身影,心中恍然,匆匆两日,如梦一场。
随着温宸公主日渐康复,各宫往来也渐渐松动
,太后那儿兴许是有皇帝派人关照过,没再干涉岚琪照顾孩子的事。岚琪知道太后是为了她好,自己的行为才真正是冲动的,心中感激太后的心意,盼着小宸儿完全康复后,好去向太后谢恩。
而她一心一意扑在女儿身上,这会儿才缓过神问宫外的情况。虽然女儿的痘疹疑似离宫在外沾染的,好在那日与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平安度过这些日子,特别是有了身孕的毓溪。岚琪这才明白婆媳和母女的区别,要紧时刻,她心里只有自己的骨肉。
而四阿哥府里,只等宫内传来消息说温宸公主康复了,胤禛才让府里的人开始外出,并告诉毓溪到底发生了什么。毓溪果然吓得不轻,要知道她如今随时就要分娩,万一自己染了痘疹,若不能提前把孩子生出来,她和孩子都会有危险,心里知道不能怪任何人,温宸妹妹更是病得可怜,可她如今将为人母,又何尝不是一心一意只在自己的骨肉上?
日子一晃而过,温宸身上的痘疮结痂脱落。果然如玄烨所料,比起发病那阵子,此刻才是孩子最难熬的,便是小宸儿那么乖巧的孩子,也忍受不住要哭闹。可额娘狠心捆住了她的手脚,只有每天哭着忍受被虫蚁噬咬般的痛苦,岚琪陪着,也没少掉眼泪,总是含泪逗她:“要是挠破了,可要和皇阿玛一样脸上留几个大坑,不能和额娘一样好看了。”
三月末,前线传来捷报,噶尔丹溃不成军,自缢而亡,八旗将士气势大振,将在喀尔喀稍做停留后,就班师回京。同是那一天,四阿哥府里福晋分娩临盆,岚琪得到传报时已经日落黄昏,心急如焚地等到半夜,才终于有母子平安的消息传来,儿媳妇不容易,十月怀胎辛苦,终于为胤禛生下小阿哥,四阿哥府里也终于有儿子了。
岚琪高兴是高兴,但如今女儿尚未完全康复,永和宫的东西不宜往宫外送,好歹过阵子产妇和婴儿都强健起来才好,于是只是派人送了声祝贺。虽然明白的人都知道德妃是忌讳公主有病,不急着恭喜儿媳妇,可就是有嘴碎的人爱挑事儿,在其中搬弄是非、无中生有。说德妃对儿媳妇的好,原来也不过是表面而已,这一次的事就看得出来,完全不顾儿子媳妇的死活,几乎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去照顾小女儿。
妯娌几人到四阿哥府探望贺喜时,三福晋当着毓溪的面就说:“咱们做人媳妇的,总要受这些气的,原以为你比我好些,如今看来也差不多。荣宪公主生娃那会儿,隔着千里迢迢,额娘她都有本事派人照应;我给她生了孙子,光顾着催三阿哥抱孩子进宫瞧瞧,我死活连问都不问一声。咱们也就指望自家额娘多疼一疼了。”
这些话不好听,听得多了,毓溪就算心里再明白,总难免会有些许失落。好在胤禛对她细致体贴,宽解她产后不少紧张,而要说她为了这事不高兴,不如说她至今梗在心里的,还是对温宸妹妹出痘的后怕。每每看着摇篮里肌肤娇嫩的孩子,她都担心若自己不幸被传染,现在会是什么光景,明知道那些事没发生,没来由地就会陷入这种恐惧,原以为有了孩子后她会很幸福,可孩子的来之不易,竟让她变得患得患失。
这些细微的变化,胤禛都看在眼里。可是他如今还没有被母亲允许进宫,说要等温宸完全好了才行。再者,皇阿玛即将班师回朝,朝廷里逐渐开始忙碌,他每天抽空回家看妻子、孩子都紧巴巴的,更没有时间往来宫廷,只晓得宫里母亲和妹妹平安无事,其他一概不知。
至于皇帝秘密往来的事,外头没有传扬开,可私底下知道的人却越来越多。明珠这儿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太子那里一大截,起先他还不肯信,只等再三确认皇帝真的回来过,才着急地给惠妃送信。
信中历数惠妃如今谨小慎微的害处,永和宫不声不响地日益强大,就凭德妃在皇帝面前吃得开,有时候他们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事,德妃一句话就能实现。若不早日除去永和宫这个敌手,他日即便扳倒了太子,他们也会有更远、更艰难的路要走。如今四阿哥羽翼未丰,再不动手就晚了。
可是惠妃看得心惊胆战,慌忙就将信函扔在香炉里燃尽。昔日明珠想在书房毒死太子,结果害得六阿哥暴毙的事,至今让她心有余悸。再有畅春园里德妃遭狼袭击的事,这些年,明珠一方面让大阿哥有条不紊地在皇帝面前展露才能,一方面暗地里行事激进,往往让她措手不及。明珠也不想想,如今的长春宫早就是个空架子,皇帝赏她一口气活着,是看在大阿哥的面子上,真把皇帝逼急了,让她“病故”也不是难事。
惠妃这些年越发想得明白,明珠那些人与皇帝博弈杀红了眼,是不会管她的生死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往后退就等着潦倒落魄。可她还能有一条退路,只要不把皇帝逼急,她还是尊贵的惠妃娘娘。但如今才想明白,已有些来不及,她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将儿子送上大位;依附明珠,却又成了他们手中的傀儡。因此,她一面要稳住自己在宫内的地位,一面不能让明珠抛弃她,眼下重要的不是如何除掉永和宫,而是如何找到自己的立场,尽可能面面俱到。
与此同时,太子这一边,比起明珠担心永和宫日益强大,他们所忧心的,是分明太子没有向前线传报公主出痘的事,皇帝却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回来,显然宫内有一股甚至无数股其他势力支持着皇权,或监视太子,或监视其他的人,紫禁城上下,就算皇帝不在龙椅上坐着,也没有一件事能逃过他的眼睛。与其说皇帝这一次是表现出对女儿的溺爱或是对德妃的盛宠,不如说是对太子极度的不信任,皇帝这样做势必该料到不可能隐瞒周全,既然都不在乎让太子知道这件事,那么他们父子之间的信任,显然又一次受到重创。
那日索额图从毓庆宫退出,太子闷在屋子里迟迟不出来,太子妃看得忧心忡忡,忍不住来问太子怎么了,胤礽说她有了身孕别多操心,不愿对她提起那些事。而太子妃自从怀孕后,性子比从前温柔了许多,家中母亲几次进宫从旁提醒,她渐渐收敛从前咄咄逼人的脾气,此刻亦是温和地说:“你我是夫妻,若是我们之间都有不能说的话,我的丈夫岂不是太可怜了?这世上若只有一人全心全意为你,我必然是那个人。”
胤礽倒是一怔,抬眼见桌前站着的人泪眼楚楚,不禁苦笑道:“可你也不必哭。”
太子妃却道:“我心疼你。”
“你心疼我?”胤礽皱眉,清冷地笑着,“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心疼我?”
“胤礽……”太子妃含泪。
“是温宸的事。”太子长叹一声,冷笑道,“我没有把温宸出痘的事传报到皇阿玛那里,但是皇阿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前些日子快马加鞭赶回来,匆匆来又匆匆离去,瞒过了所有人,大概连随军的胤禔都未必知道,且看他回来怎么说了。”
太子妃收敛悲伤,正色道:“大阿哥不会对您说实话。”
胤礽点头:“我也知道。”
“不如让臣妾去与德妃娘娘说说话,臣妾婉转地说一下您之所以不上报前线的缘故。不论皇阿玛是否告诉您这件事,妹妹出痘疹是事实,回来了总还要禀告,到时候您好好和皇阿玛说缘故,我再与德妃娘娘说一说,好歹消除他们的误会。您并没有恶意呀,是不是?”
太子妃温和冷静地说着,往太子身前一站道:“叔姥爷一定又对您说了个中利害了吧?太子您能不能听我一句劝,朝堂上的事自然有办事的章法,可是父与子的相处从来就不该循规蹈矩。您只有让皇阿玛感受到您是他的儿子,他才会对您放下戒心呀。可是叔姥爷却只会把您往朝堂上推,您是太子,这天下早晚是您的。即便是皇阿玛自己,除了围剿噶尔丹,三十多年来平三藩、收台湾,哪一件事是皇阿玛亲力亲为?您又何苦咬着大阿哥他们的功勋不放呢?”
胤礽微微皱眉,不信任地问:“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候你口口声声教训我的,就是要做个优秀的皇子、太子。现在,怎么反而让我好好去做个儿子?”
太子妃略略惭愧,垂下眼帘说:“那时候想得简单,但这些年在宫里冷眼看着,看着德妃娘娘为何能长长久久留住圣心,才明白了她的为人处世之道。臣妾看得太远,偏偏把眼前该做好的事都忘了。”
“你是说你自己,还是我?”太子不解,此刻妻子靠得那么近对他说话,没有让他像从前那样反感,只是突然提起德妃,他心底忍不住有些毛躁,冷声道,“你怕是学不来她一点皮毛,她在你这个年纪就开始跟着太祖母,太祖母把历经三朝的本事都教给了她,你怕是十几年也赶不上她一半。既然你说要做好眼前的事,那就做好自己,又何必学她?”
太子妃道:“文福晋告诉臣妾,您很讨厌德妃。”
胤礽眉头紧蹙,恼怒地说:“她们没事成天瞎猜这些。”
“但臣妾也看得出来,您确实很厌恶德妃。”太子妃轻声道,“对四阿哥还算友爱,我们姐妹之间或宫女、太监不经意提起德妃或永和宫有什么事,您总是会很不耐烦。您对她的厌恶,已经不只藏在心里,都露在脸上了。”
胤礽恼怒道:“那又如何,你到底要说什么?”
太子妃稍稍有些发慌,生怕又触怒太子,忙解释:“臣妾是想,您不愿我去永和宫解释,是觉得这件事您委屈,还是因为您本身就讨厌德妃?可您若是答应,不管德妃什么态度,对臣妾来说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别让皇阿玛误会您。”
见妻子满目诚意,不似从前咄咄逼人,就算很希望自己答应她,也没有拿出礼教规矩来压制自己,算得上是一个妻子和丈夫商量事的态度,太子竟莫名其妙有一种被尊敬的感觉。如此一来,即便觉得何必去向德妃解释,也不想让太子妃太过失望,于是点头说:“你去说吧,德妃不会给你看脸色,她那样一个老好人。”
太子妃见丈夫点头,面上露出喜色,倒是叫胤礽很意外,不解地问:“你就那么想去?”
“不是。”太子妃含笑道,“还是第一次和您好好商量一件事,这样说话的确舒服多了,从前的我太把自己当回事,总是自以为了不起,却不晓得全天下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胤礽心中多了几分自在,他何尝不想过舒心的日子,便温和地说:“你之前年纪小,往后咱们好好的便是了。”
一语说得太子妃面色通红,心内激动,赧然想握住丈夫的手。胤礽见她胆怯,主动抓起来,与她道:“日子还长着呢,我这辈子若注定没有父母缘,老天总该给我个好妻子吧,你是个好妻子,只是我们还没学会怎么合得来。”
太子妃笑中带泪,郑重地点头说:“臣妾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胤礽点头,忽然又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讨厌永和宫吗?”
太子妃却是高兴地忘记了这一茬,正发呆,丈夫对她说:“因为从我出生起,她就在皇阿玛身边,皇阿玛对我多好,就对她十倍的好。宫里人都说皇阿玛对我的额娘情深意重,可我看到的,是皇阿玛为了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我。紫禁城处处都有她的存在,即便我随皇阿玛离宫离京,她也照样不会消失。你明白吗?”
太子妃心头一紧,她能体会丈夫的无奈,可小时候依赖父亲也罢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可她不敢细究,太子说这些话时眼底的恨意和冷意,即便从前和自己发生争吵也从没出现过,可见他对德妃的恨意有多深。
“她又生了老四这么好的儿子,十三、十四阿哥还没成气候,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太子松了手,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毓庆宫四四方方的天空,这就是他所看到世界的全部。父亲为他建造了宫殿,给予他仅次于帝王的尊荣,可对他而言,这只是金铸的鸟笼,他的一生都被束缚了。
“当年六阿哥没了后不久,京城发生瘟疫,四阿哥染了疫病,彼时皇阿玛正好去盛京,他立刻掉转方向要回去看四阿哥。”胤礽冷笑着,“当时若非太祖母阻拦,不知道他是不是会不顾瘟疫就闯入京城。可如今太祖母早就不在,没有人再能阻拦他做什么,竟然一面跟噶尔丹打仗,一面偷偷地千里迢迢跑回京城来看出痘的女儿。”
太子妃静静地听着,还是头一回听丈夫发牢骚。虽然这些话她或多或少有自己的见解,但额娘对她说,安静地倾听也能拉拢守住丈夫的心。此刻,胤礽突然问她:“你说若是我得了什么病,他会不会立马回来看我?”
太子妃摇了摇头,但又低下头说:“额娘告诉我,您小时候出痘时,皇上停了朝政守在乾清宫日日夜夜照顾您。”
胤礽神情一恍惚,呆呆地看着妻子,太子妃忙道:“臣妾不是说您的话不对,臣妾的意思是,皇上有无数后宫,即便没有永和宫,也会有别的妃嫔成为他心头所好,那是皇上和她们之间的事,咱们管不了,而您与皇上的父子之情,同样是无人能取代的呀!”
胤礽苦涩地一笑:“你到底还是不懂。”
虽然此番相谈没有互相说到对方的心里,可比起从前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争吵要和谐温柔许多,太子心里是高兴的。太子妃见他如此,更加愿意学得多几分温柔,而他们也商议好了,太子妃在皇帝进城前,就去向永和宫解释。
如今虽然温宸公主康复在即,但宫里的人都是要命的,钟粹宫的布贵人即便想去探望,也要碍着端嫔的心思。至今为止,只有延禧宫的敏常在时不时带着敦恪公主去探望,小妹妹陪着姐姐说话,也解了温宸许多寂寞和身体的难受。岚琪本劝她们母女不要来,敏常在却说来都来了,一回两回都一样,真要染上什么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果说敏常在与自己是姐妹情意,这样做可以理解,可岚琪没想到太子妃能怀着孕特地跑来,真是很不容易。那日正愁于安抚伤痕痒得难受,又被捆了双手不能挠而哭哭啼啼的女儿,环春惊讶地跑来说:“太子妃娘娘求见,奴婢劝过了,她还是执意要见您,说她小时候出过痘疹,不会有事,还说我们公主已经好了,要是传染,永和宫里的人早就先倒下了。”
“到底什么事?”岚琪好奇,不能不给太子妃脸面,便让环春哄着哭闹不休的孩子。待到门外,太子妃已然逶迤而入,身后拥簇着无数宫女嬷嬷,比起太子妃满面温和大方,那几位嬷嬷、宫女显然很嫌弃永和宫如今“不干净”。
太子妃自然为了丈夫来周全那件事,而此刻宫外头,四阿哥忙完朝堂的事,准备好了明日父皇进城接驾的事宜,紧赶慢赶回来想乐呵呵地抱一抱儿子、看看毓溪,一进正院就见丫头老妈子傻站着。他才走几步,自己的乳母就迎上来说:“四阿哥,您可算回来了,您去瞧瞧福晋吧,刚刚小阿哥吐奶吐得厉害,把福晋吓坏了。大夫已经瞧过,没什么事,可她还是怕得不行,再不肯让乳母喂养,非要自己喂养不可,可福晋她没有奶水,正抱着小阿哥哭呢。”
胤禛眉头紧蹙,声音沉沉地说:“我也知道她近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古怪,到底为什么?”
乳母经验丰富,忙劝说:“奴婢虽是后来才来伺候您的,但听说您出生后,德妃娘娘也这样闹过一阵子。奴婢听说的确有一些产妇生了孩子后会性情大变,且要养一阵子才能好。无论如何,还请您多多包涵福晋。”
“我自然会包涵她,可是……”胤禛有些束手无策,这几天他一直耐心地对待毓溪,可是毓溪对孩子的紧张和敏感让他越来越无法承受,这会儿听说妻子抱着孩子在里头哭,他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站了许久,里头有人出来,说小阿哥睡了,福晋也睡了,他才长舒一口气,突然吩咐下人:“你们好生照看福晋,我进宫给娘娘请安,皇阿玛明日就回京了,我总不能一趟也不去看看娘娘。”
这般便撂下一家子人,胤禛匆匆前往内宫。要不是因为毓溪明着暗着不想他进宫,怕沾染了病,他早就想来找母亲搬救兵。他自己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对待弟弟妹妹也不必费心,这辈子的心思都花在毓溪身上了。夫妻和睦时,他还觉得理所当然,可现在他力不
从心,甚至很不耐烦。
四阿哥进宫时,刚拐进永和宫的路,那边八阿哥和九阿哥刚好从宁寿宫那里过来,隔着长街远远地看到四哥,赶不及过来问声安,便就罢了。九阿哥要送八阿哥离宫,兄弟俩一起走着,九阿哥朝四周看了看,轻声对哥哥说:“听我额娘与桃红说悄悄话,好像温宸出痘那会儿,皇阿玛回来过。”
胤禩不信,摇头说:“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
九阿哥说道:“我也不信。额娘和桃红就是在猜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我看八成有这件事,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哪能瞎传?”
胤禩忙叮嘱他:“莫要再挂在嘴边,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
九阿哥答应着,可说起明日父亲和兄长就要回京,提到宫里人都讲大阿哥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三征噶尔丹,必然名垂青史。相比之下,东宫太子于国家朝廷毫无建树,虽满腹经纶、学识渊博,可似乎就是个只会念书的书呆子。
胤禩严肃地说:“太子储君,岂容你我背后议论?”
九阿哥却不屑,轻哼一笑:“他不过是会投胎。论文论武,八哥你若出身好些,岂不比他强?”
胤禩微恼,冷声道:“你怎学得十弟那般言行无状?再不许提起这些话。手足之间,理当长幼有序、兄友弟恭。今日的话到这里,往后再不许提起来。你如今还在宫里住着,更加要谨言慎行。”
九阿哥见兄长不悦,也不敢再胡说八道,之后说些别的话,一路将哥哥送到宫门前。
永和宫里,胤禛正在妹妹的屋子里,小宸儿窝在哥哥怀里撒娇。起先哥哥刚来时,她哭着不让见,说自己变丑了要吓着哥哥,胤禛百般哄她才没事了。且温宸恢复得还不错,脸上一些痘疹结痂消退,留下的些许痕迹假以时日,等到她待嫁年纪应该能淡去。
岚琪坐在一旁看兄妹俩说话,见胤禛一副慈父的模样,笑着说:“将来你也这样宠念佟吧。女娃娃是要宠着才好的,不过念佟是长女,要做弟弟妹妹的榜样,你也要有分寸些,管教孩子的事要好好和毓溪商量。”
提起毓溪,胤禛脸上掠过几分异样神情,怀里妹妹正撒娇说:“额娘说过了夏天才许我去看小侄子,这会儿连春天都没过呢。四哥,你能把我的小侄子抱进宫里来吗?”
胤禛却在出神,没及时应妹妹的话。岚琪察觉到儿子的不寻常,便接着女儿的话哄了她几句,之后唤来乳母照看公主,让儿子到她屋子里去喝杯茶就早些回去。
到了母亲屋子里,胤禛因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故意岔开话题,说听温宪这阵子闷在宁寿宫不出门,他好久没去给皇祖母请安,也不知道如何。岚琪手里侍弄茶水,静静地听儿子东拉西扯,大女儿那里她早晚要去照顾的,不过儿子这么反常的模样,这会儿不问他,离了宫,下回不知几时再进来。
一杯温热的茶放到儿子面前,岚琪开门见山问:“和毓溪吵架了?”
胤禛摇头,手里握着茶杯,轻声道:“我回去时,她正在屋子里抱着孩子哭,我没敢进去,进去了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这阵子她很古怪,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总是耐心哄着她,可时日久了,我实在不耐烦。额娘,我是真心疼毓溪的。”
岚琪心内有些愧疚,她这阵子一心一意都扑在小宸儿身上,外头的事连带儿媳妇生孙子她都不上心,果然这就出事了。他们年纪轻轻的,自立门户,家里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都等着自己去应对,岚琪就算当初也懵懵懂懂,好歹有太皇太后扶持,且宫里的事都是有规矩的,反是他们这样出去自己养活的更不容易。
她沉沉一叹,且听儿子继续说,渐渐就明白毓溪是怎么了,和她当初生完胤禛一样,明明新生命带来喜悦和希望,偏偏脑袋空空,对未来更加迷茫。
“但是现在她谁都不信任,整天神神道道的,我又不能总把岳母请到家里来,别人看着像什么样子?”胤禛眉头紧蹙,很无奈地说,“我看得出来,她对小宸儿的事耿耿于怀,我不怪她怕自己染病会害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后怕。可小宸儿是我亲妹妹,又根本没出什么事,她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就那么放不下呢?”
岚琪一直没开口,儿子说尽心中郁闷,到后来反而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难得进宫给您请安,尽说些自己没用的话。”
“可也是你的心里话,额娘听着很安心。”岚琪淡淡一笑,又问儿子,“说完了吗?”
胤禛深深舒口气,浑身一松,微笑着说:“说出来好些了,这些日子我也忍得难受。”
岚琪颔首,温柔地笑着:“额娘给你派太医到府里去,好好给毓溪查查身子,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该吃药就吃药,别讳疾忌医。再有,额娘不介意你把岳母接到家里去。至于你兄弟之间或亲贵们说闲话,且看你是在乎自己的妻儿,还是在乎他们?为了毓溪好,把你岳母接来照顾她吧。她既然谁都不信任,自己的亲娘总该信任。你若心里委屈,就进宫来跟额娘说说,对毓溪再耐心些。想想她为了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这些年吃的药都够别人一辈子吃的了,你们男人家一夜贪欢就做现成的爹,还不许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的女人撒撒娇、发发脾气?”
胤禛苦笑道:“只怕额娘这样的婆婆,天底下没有了。”
岚琪笑悠悠地说:“额娘当年是让你太祖母捧在手心里的,你太祖母怎么疼额娘,额娘就怎么疼毓溪,将来毓溪也会疼你的儿媳妇,这样多好。”
“是。”胤禛释怀,今天赶着时辰进宫来,果然没白走一趟。
“天色还早,不如出宫直接就去把你岳母接到家里去。”岚琪吩咐着,“皇阿玛明日回銮,之后你该忙碌了,把毓溪和孩子交给她额娘,你也放心不是?至于别人说闲话,宫里头你不必担心额娘,额娘还有什么没听过?”
胤禛一一答应,但听得母亲最后那句,不禁问:“我这几日听说皇阿玛为了小宸儿回来过。额娘,真有这件事吗?”
岚琪满不在乎,冲儿子微微一笑:“真真假假,你自己怎么看呗,要紧的是你妹妹保住一条命,额娘心满意足了。”
母子之间有默契,胤禛知道额娘这样回答,就是肯定了,心中不免震惊。他听到闲话时,只觉得又如以往那样,有人无中生有,毕竟这是不可能成行的事。皇阿玛要多大的决心,才能抛下战场上的一切跑回来看自己的女儿?但是现在从额娘嘴里得到肯定,又为阿玛父女情深而感动。孝懿皇后从前一直对他说,父亲是有情有义的人,要他将来也做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人,现在自己为人夫、为人父,才真正明白其中的不易。
母子相谈甚欢,儿子离去,岚琪脸上才露出淡淡的愁绪,她固然希望儿子学得乐观豁达,但现实在眼前,她还是会担心毓溪若就此改了性子,将来如何是好。人心生来长偏,她总是偏在自己骨肉身上的。
圣驾胜利归来,皇帝入京后未急于入宫,而是率文武百官祭告天、地、社稷,遣太子祭告神佛先师,又以御用之食、物等,犒赏出征的战士。所有的事,入京前就有规划,皇帝早就派人知会太子准备。太子筹备妥当,一切皆让父亲称心如意,总算了却朝廷国家一件大事。这时皇帝才洗去硝烟尘埃,到内宫向太后报平安。
玄烨在宁寿宫与太后说话时,底下乳母来禀告,说公主玉体违和,不能到圣驾面前请安。玄烨随口便吩咐女儿好好休息。但等乳母离去,太后却道:“皇上几时得空,教教五丫头才好。我知道我宠得她脾气比谁都大,可这一回她虽有错,但小宸儿的病总不能全赖她,可她却扛下所有的责任。小宸儿如今都痊愈了,她依旧后怕不已,终日惶恐不安,从前小霸王似的人,这阵子连话都不多说了。”
“待儿臣见过温宸,与她额娘商议后再看如何引导,这丫头是该定一定性子,转眼要嫁人了。”玄烨看似不经意地笑着,却捕捉到太后眼底的涟漪,果然听太后含笑问他:“皇上是不是走了一趟漠北,相中哪位年轻有为的王爷了?”
玄烨笑道:“温宪是在您膝下养大,儿臣一早就和德妃说好,温宪的终身大事必须是皇额娘您说了算,不论是远嫁草原,还是下嫁京中名门贵族,都是您说了算才好。”
太后显然松了口气似的,面上笑悠悠:“这样也好,皇上日理万机,这些事就交给我。温宪年纪虽然小,可也是眨眼间的事,我会留心的。”
玄烨离了宁寿宫,也没主动去看一眼温宪。他心里自然是疼女儿的,但是当初偷偷折回来看小宸儿的两天里,岚琪就跟他说,暂时别管大女儿,那孩子的性子脾气有许多需要改的地方,可是她已经长大了,他们再如何一遍遍的说教,都比不上她自己开悟,这次的事不能全怪她,但能让她好好想一想自己一直以来的率性,给多少人添了麻烦。
皇帝这样想着岚琪的嘱咐,便是心疼也放下了。之后径直往永和宫来。若是从前,未必能回回做得这样招摇,但眼下温宸公主大病初愈,做父亲的前来探望再合情合理不过。且一回宫,梁公公就告诉皇帝,为了没有往前线通报公主出痘的事,太子妃已经亲自往永和宫跑了一趟,这里头的轻重,玄烨比谁都明白。
再见岚琪和孩子,岚琪精神饱满,笑容灿烂;小宸儿活蹦乱跳,中气十足,一声声皇阿玛听得他满心欢喜。哄过女儿,便与岚琪说起太后那里的事。而皇帝正大光明来过一趟永和宫,岚琪也终于能大大方方到各处去。之前莫说宫里的人忌讳永和宫,她同样很理解人人自危的心,毕竟出痘可大可小,弄不好是要人性命的大事。如今可以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谢恩,便与玄烨道:“温宪的事让臣妾来解决吧。皇阿玛一直那么宠她,这次也只管护着她,我们俩一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您突然唱黑脸,她也要想不明白的。”
玄烨则笑道:“当初你像她现在的年纪,都在朕身边了。可轮到咱们自己的闺女,还是不懂事的小娃娃似的。”
岚琪笑道:“谁叫人家是公主,这是天生来的福气。”又提醒玄烨,“儿媳妇生了孙子,皇上也赏赐点什么吧。您若忙不过来,臣妾准备好,以您的名义下赏可成?”
玄烨当然答应,还安慰岚琪:“胤禛有了儿子,这下你也放心了。”
紫禁城外,等四阿哥忙完接驾和宫里的事,回到阿哥府时,天色都暗了。这样尴尬的时辰,必然哪一处也没捞到口饭吃。
此刻宋格格正在李侧福晋面前串门,西苑里的晚膳早就准备过了,巧珠来禀告,说四阿哥回府了,李侧福晋很自然地问:“四阿哥用过晚膳了吗?”
宋格格在一旁冷笑道:“这事不必姐姐操心吧。正院里如今难道连四阿哥的一口饭都没的吃了?”
昔日锋芒相对的两人,如今看明白了阿哥府里的人情世故,即便不是什么情同手足的好姐妹,互相说得上话,彼此总算个依靠,但李侧福晋也不愿被宋格格指摘自己屋子里的事,冷冷道:“问一声安,也是咱们伺候丈夫分内的事。”
“福晋把持一切,咱们操心只会惹她嫌。”宋格格指一指正院大房的所在,嗤笑道,“那里如今很不太平呢!姐姐听说了没有,可怜咱们小念佟,不知还有没有人照顾?照我说,福晋既然有自己亲生的了,把闺女还给你才好。”
李侧福晋面无表情地说:“念佟是长女,当然要养在福晋膝下,德妃娘娘都再三叮嘱了,我何苦自讨没趣?”
宋格格嬉笑道:“提起德妃娘娘,福晋这次可是吃了大亏,虽说德妃娘娘着急公主的病,可也太冷落王府了。这都多久了,从前那么如珠似宝地捧着福晋,这回到现在就干巴巴一声恭喜。姐姐知道吗,福晋多半就是因为这脸上不好看,才变得神神道道,听说四阿哥昨儿回来门都没进,转身就走了。可惜到底没来看看姐姐,或去我那儿坐坐。”
李侧福晋却说道:“可你我的母亲,能来府里照顾我们吗?”
话音才落,宋格格的丫头跑来,喜滋滋地说:“四阿哥说要去咱们小院儿用晚膳。这会子还在正院和福晋夫人说话,转眼要过去的,您赶紧回去准备吧。”
宋格格大喜,刚刚还满嘴酸话的人,此刻抬手扶一扶发髻,又整理衣衫,得意扬扬地对李氏说道:“姐姐怀着呢,安胎要紧,这阵子伺候爷的事就交给我吧。”
说罢,身姿摇曳,扬长而去。李侧福晋看得直瞪眼,但腹中胎儿一阵踢打,又让她回到现实,如今唯一能做好的就是生儿育女。听说昨天太医来看四福晋,开了许多药,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只怕若要再生养会很不容易。她身体健康,要更珍惜才是。
这边厢,胤禛与妻子、岳母说罢了话,便离了正院到宋格格那儿歇着去。觉罗氏在门前看着女婿离开,转身过来,再看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摇篮里的孩子的女儿,不禁说道:“我来虽能照顾你,但妨碍四阿哥和你好好说话,过几日你好些了,我就走吧。”
毓溪却紧张地说:“没什么尴尬的。胤禛这些日子本来也辛苦,在宋格格那儿清静,她又会伺候人,叫他过去歇歇挺好的。”说着,目光又落在孩子身上,嘴里喃喃,“额娘一来,这孩子就安静多了,可见他也喜欢让姥姥照顾。”
觉罗氏微微蹙眉,张口想说什么,记起女婿跟她说的那些话,又默默忍耐了,只笑着答应:“额娘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的,你要赶紧把身体养起来。”
毓溪则自言自语:“念佟那会儿,德妃娘娘再三叮嘱,不出百日不要抱来抱去,想必小阿哥她该更加珍惜,我是想这一年都别进宫了,让小宸儿好透了我们再去不迟。”
觉罗氏这下忍不住了,上前说:“孩子百日,你就抱去叫德妃娘娘看看吧。毓溪,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毓溪不解地问母亲:“额娘,我做错什么了?这些日子脾气不大好,我知道,可我没做什么失了尊重体面的事。”
觉罗氏忧心忡忡,向门外看了一眼,轻声道:“你从前对我说,要想四阿哥去别处,他总是推三阻四。现在呢?男人的心是善变,可女人若是先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又有什么资格让男人把心放在自己身上?”
毓溪皱眉,细想想,的确不错,她今天让胤禛去宋氏那儿,胤禛想也没想就应了,虽说额娘在这里他兴许不大方便,可若是从前,一定说去书房或是客房里歇着,哪能轻易就答应到李氏或宋氏的屋子里去?今天夫妻见面就几句简单的对话,她还觉得顺畅来着,没想到却隐了这么个道理。
“怕是往后就算你不让他去,他也主动会去了。谁不爱听好话?谁不喜欢被人哄着、捧着?四阿哥为什么要天天忍耐你发脾气?毓溪你再不改一改,他可就不需要你改了。”觉罗氏一句一句说得郑重,又道,“我听说宫里太子妃都改了脾气,如今和太子出双入对。人家从无到有,难不成你要闹得从有到无?你们自小青梅竹马,往好了说感情比谁都深,可要说难听些,时间那么久了,保不定哪天就厌弃了。”
毓溪已是泪眼迷蒙,所以觉罗氏才担忧能不能说这些话。叫自己和女婿看来,毓溪现在精神有些不正常,太医说福晋身体产后亏虚,需要大补静养。她的不正常也非全是由心而来,但人话总是听得懂,这些重话压下去,她果然受不了了。
“额娘,我知道了……额娘,我一定改。”好在是自幼接受深宅教育的人,母亲的话虽然让毓溪伤心,尚不至于崩溃,眼泪和心痛后冷静下来,对母亲说,“若是我自己把他推出去的,将来才真正要后悔。我在乎胤禛,不要他厌恶我。”
觉罗氏也不知女儿能不能改,话已是说尽了,心里更惦记着改日进宫向德妃娘娘请安。这些年孩子们的事一向与娘娘有商量,如今也谈不上是商量,她这个做母亲的前去放低身份,娘娘才能不至于误解儿媳妇。不然青莲、乳母这些人眼睁睁瞧着福晋“魔怔”,还不一五一十都禀告到宫里去?德妃娘娘偏心自己的孩子她能理解,哪个做娘的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