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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日中秋宴散后,不少人拥到十四贝子府祝贺,说胤祯的府邸该改称大将军府,门庭若市,直叫胤祯应接不暇。这时候八阿哥几人倒没有来凑热闹,散席后,九阿哥、十阿哥就跟着他回去了。
胤禟急着告诉八哥,他打听到十四这一路去青海,沿途都是四阿哥的人。年羹尧不必说,新近又收了好些官员,老四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竟也有人能拿得出手。而且那些人都是皇帝钦命提拔,竟不知到底是四阿哥自己举荐的,还是皇帝本来的意思。
胤禟恨道:“这样一来,咱们倒不好下手了。”
十阿哥再糊涂,也多少明白这里头的矛盾,在旁嘀咕着:“老爷子到底怎么想的,没有比他们兄弟俩争得更厉害的了,他这到底是要捧十四还是捧老四,用老四的人给十四弟做后援,这万一有什么事,不是要活生生断他的后路?我就不信他们兄弟俩能那么好,到了紧要关头,能不为自己想?”
这些话在八阿哥脑中反反复复,他也思考着其中利害,暗暗想着,若不挑唆他们兄弟反目,到时候他们先联手摆平其他人,自己的将来,还不定是什么模样呢。
“八哥,不如现在就……”胤禟蹿了上来,比画着抹了脖子。
若是从前,八阿哥一定会让九阿哥别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可今天看着胤禟嗜血的眼珠子,却动摇迟疑了许久。皇帝把整条行军路线上都安排了老四的人,以老四的为人,必然拼死支持弟弟在前线作战,十四可以高枕无忧。但这事儿有利必有弊,稍稍出点儿差错,他们兄弟就该互相猜忌了。想到这些,才慢慢伸出手按住胤禟的胳膊道:“你别胡来。”
但这迟疑的工夫,却叫九阿哥猜出八哥的心思,在胤禩面前没表露,离了八阿哥的家门,立刻就找来心腹,要好好合计一下,老十四和老四,动哪一个才好。
却不知,因九福晋那阴冷的一句“有去无回”,五阿哥那边始终忐忑不安,他既不希望老四或老十四出事,也不愿意胞弟胤禟去涉险。起初是不要妻子向任何人透露,不让妻妾和老九家的往来,但辗转反侧了两日后,心下一横,连夜把妻子叫醒与她商议,这件事一定要传递出去才好。
五福晋是老实人,丈夫怎么说她便怎么做,隔天进宫给婆婆请安,忍受了宜妃一番唠叨后,五阿哥早就派人帮她盯着永和宫的动静,果然午膳后德妃娘娘出去散步消食,这会儿已经去御花园了。
五福晋辞了婆婆这边,从翊坤宫一路赶去御花园,等着接应她的太监把她往德妃娘娘那里领路。五福晋便挨着德妃的近处,假装摔了一跤,弄出了动静。
岚琪这边听见声响,远远看到是老五家的福晋摔了,便带人一道过来。虽然她身边只有环春、绿珠几人,可五福晋也不至于完全没察觉到这边有人靠近,她也不朝岚琪看一眼。
绿珠上前要询问时,五福晋的侍女突然道:“福晋怎么不和九福晋一道进宫,好歹有个人分担,娘娘要赏花差遣宫女就是了,非要折腾儿媳妇。”
五福晋怪侍女多嘴,可提到九福晋,她恹恹地说:“上回和她一起走,说起十四爷西征的事,你猜她说什么,竟说人家‘有去无回’。那模样信誓旦旦的,我是吓得魂都没了,再不要和她一起进出。”
绿珠听见这句,吓得目瞪口呆,转身看主子,岚琪也是一脸怒色,但一转眼就变得柔和,主动上前问五福晋:“没事儿吧,这是摔在哪儿了?”
五福晋这才“看见”德妃娘娘,颤颤巍巍起来,敷衍了几句。岚琪让身边的人送她出去,五福晋却再三拒绝,像是怕被人瞧见一般,岚琪便没再勉强,带着环春她们回永和宫了。
到屋子里坐下,环春端水来洗手,轻声道:“五福晋样子很古怪,您觉出什么吗?”
岚琪净了手,用软布裹着手,回忆方才的一切,问环春:“你觉不觉得,咱们从出门起,就有人盯着。”
环春点头,道:“奴婢才觉得,五福晋像是故意在那儿等着,故意说给咱们听的。”
一盏茶后,环春从外头进来,禀告道:“奴婢刚派人悄悄跟着五福晋,回话的说,五福晋既没有去翊坤宫回话说走了,也没有交代摘花的事。听说早就辞了宜妃娘娘要离宫的,所以根本没什么赏花摘花的事,那侍女胡说的。”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五福晋那些话若是胡说八道,那九福晋说十四要有去无回就该是真的了。老九家的一向阴毒狠辣,她未必不是从胤禟嘴里听说了什么,护犊子的心上来,恨不得把他们剥皮拆骨,向来温柔的人眼底泛起杀气,直叫人看了胆战心惊。环春被主子唤了声,也唬得浑身一颤,岚琪则吩咐她:“把胤祥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九阿哥那边,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合计了几日后,在不影响十四出征的前提下,决定先动了老四。大敌当前,就是京城再乱,十四也要发兵,而眼下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加之前日中秋国宴,京城里许多官员以及使臣,进进出出人员混杂,出了事要查也得费一番功夫。更方便的是,四阿哥住在圆明园里,每日返家的路途总要经过一些僻静处,出点儿什么事,只怕“在所难免”。
这一日,胤禛如常从紫禁城办了差事,和年羹尧、李卫在兵部走了一圈,分别后照旧坐马车回圆明园。彼时日近黄昏,过了中秋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马车刚刚离了京城热闹的地方,立刻就昏暗了。
马车停了下来,车把式蹲在车轱辘下点灯,那火折子像是受了潮,怎么也擦不燃。胤禛在车里听得声响不断,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可那车把式却不等回话,突然一头栽倒下去,胤禛一愣,猛见从车把式身边站起黑影,那黑衣人长刀一晃,才探头的月光折射其上,一道微弱的银光从胤禛眼前闪过。他迅速放下帘子,握紧了腰际的佩刀,边上小和子也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护在了主子身前。
然而不等黑影蹿上车来,外头却先乱了,只听见一片厮杀声,刀剑相交发出催人心肝的响声。小和子陪在门前稍稍挑起帘子,那么巧正看见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十三爷在与黑衣人拼杀,而他身后少说几百个兵差。那些黑影虽然身手了得,奈何寡不敌众,被活生生压着打,小和子惊呼:“四爷,十三爷来救咱们了。”
胤禛心中大定,立刻挑帘子站出来,看到满地死尸,胤祥正挥剑逼着最后一个刺客,他朗声喊:“胤祥,留下活口。”
可剑起头落,十三到底杀了那人,胤禛不免恼,跳下马车奔上前质问弟弟:“为何不留活口?”
胤祥已下了马车,迎上来,却道:“额娘吩咐,不要留活口。”
“额娘?”胤禛惊愕,“怎么和额娘扯上关系了?”
十三撕了一块衣袍,把自己长剑上的血迹胡乱擦了擦,应道:“四哥,我已经暗中护了你好几天了。额娘那日急着把我喊进宫,吩咐我带人保护你,我没有兵马如何行,额娘让我去找阿灵阿,这是阿灵阿从隆科多那儿调的人,都是九门守军的人。其实额娘也不敢确定到底会不会出事,说多一点儿防备总是好的。详细的事,等你见了额娘再说,我要找人收拾这里了。”
“你们从九门守军调人手?”胤禛连连摇头,“额娘这么做,有人追究起来可怎么办,你们胆子太大了。”
十三却道:“四哥,若不是额娘,你现在在哪儿呢?”
胤禛浑身一哆嗦,说不出话来。
深宫里,五福晋的事过去了几天,岚琪因交付给了胤祥,放下一半心,闲暇发呆之余几乎想不起来了。此刻正和玄烨一道用膳,两人说说笑笑时,梁总管急匆匆进来,说隆科多报上来的事,把四阿哥遇袭、十三阿哥救他、杀了十几个刺客的事说了。玄烨气得拍下了筷子,可岚琪却让梁总管先退下,玄烨自己先道:“你放心,朕沉得住气,不会气病倒的。”
可岚琪却离了座,在他眼前屈膝跪下了,玄烨一怔,只听她道:“皇上,这件事,是臣妾瞒了您。那天臣妾气昏了头,一心只想保护儿子,找来胤祥商议,他走后才惊觉应该先找您,可稍稍犹豫没敢说出口。到现在,若非真出了事,就不想说了。臣妾一辈子没瞒您什么事,这次私自调动九门守军,罪该万死。”
玄烨听得一头雾水,他毕竟是老了,没有从前的功夫事事都盯在眼睛里,更何况对永和宫从来没有猜忌怀疑,怎么会盯着岚琪做什么事。纵然知道九门守军这几天有些许调动,也以为是例行公事,根本没在意,谁晓得,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玄烨亲手搀扶岚琪起身,她已是热泪满眶,慢慢将自己听见五福晋说的话告诉皇帝。说她当时没想别的,胤禛府里遇袭之后,她偶尔想起来还是提心吊胆的,当时当刻唯一的反应,就是要派人暗中保护胤禛,果然是出事了。
事情说清楚,玄烨反而没了怒意,反问岚琪:“九福晋既然是说胤祯有去无回,你怎么不保护胤祯?”
岚琪道:“既然是有去无回,至少发兵之前胤祯不会有事,总要让他先去青海才行。而胤禛之前就被袭击了宅邸,我是想万一有第二次呢?现在想来,当时一切的决定都是冲动和本能,非要说出个道理,自己也糊涂了。”
玄烨感慨:“你不糊涂,你若糊涂,咱们就没儿子了,朕辛苦了这么多年,就白费了。”
岚琪忙安抚他:“现在没事了,回头咱们和儿子,都处处小心。”又道,“当时吩咐胤祥,若是杀起来了,不要留活口,我是想大军发兵在即,不能有任何事动摇军心和朝廷。如果闹出笑话说皇子互相残杀,十四如何率领大军去打策妄阿拉布坦。皇上,您就把这事儿,赖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吧。”
玄烨微微皱眉,在岚琪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却含笑道:“你越发有皇祖母的气度和智慧了。”
岚琪却道:“我心里还是害怕的,不许玩笑。”
玄烨便正了脸色,将梁总管叫来,让他宣召四阿哥、十三阿哥进宫,再把隆科多找来。梁总管走后,玄烨道:“隆科多那种人,你也敢信任?”
岚琪摇头:“最先是托了阿灵阿,胤祥手里又没人,你知道的,我能认得几个大臣?是阿灵阿找了隆科多,是他们之间的事。”
玄烨颔首,见饭菜凉了,让环春热汤,好歹安生地用了膳才去乾清宫见人。见到胤禛、胤祥,他交代儿子们,这件事就如岚琪所说,赖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明日就这么在朝会上说。至于是不是九阿哥作的孽,还要等查明真相,不能光凭九福晋一句话就下定论,这次的事,兴许就是凑巧。而胤禛往后若想保命,像今天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路上走,是万万不能了。
玄烨更吩咐:“你们额娘与朕有决定,即便只是眼下的猜测,也不要告诉十四,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他安心出征。”
胤禛和胤祥必须服从父亲的命令,可直到走出乾清宫的门,胤禛都还没缓过神,十三拍着他的肩膀说:“四哥,你可听说过妇人之仁,有些人不配对他好的,将来……”他停了下,难得露出冰冷的笑容,“四哥,今天我杀得痛快,才觉得解了心里的憋屈,你说我额娘的死,索额图一家子虽然倒了,可我到底没真正做什么报仇雪恨的事。老二那样子,我也不好再去和他算什么账,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不是我非要挑唆四哥你发狠,就是不够狠,才多出那么多的事。”
月光与灯笼的火光交会在他的眼中,像烈焰在狰狞燃烧,可他一合眼,把所有的戾气掩下,与胤祥道:“皇阿玛在,你我是臣子,个人的事都该放在后面,至于将来……”言语间,胤禛缓缓睁开眼,露出的却非冰冷骇人的杀气,反是山河在胸的魄力,字字郑重,“将来,谁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有太监来引路,请二位爷离宫,却见前头急匆匆有大臣来,十三已先道:“是隆科多?”
待走近了,果然是奉诏而来的隆科多,他给二位爷请安,又慌张地问:“四爷您没事儿吧?”
胤禛干咳了一声,随意敷衍了几句,就带着十三走开了。隆科多赶紧跟着进了乾清宫,皇帝却不在书房里,而是在暖阁里盘腿在炕上坐着,摆弄着一盘不知与谁下了一半的棋。隆科多伏地行礼,玄烨让他靠近些,他竟然爬了过来,叫皇帝好生吃惊,皱了皱眉头说:“起来吧,赐座。”
隆科多慌张地坐下,屁股刚沾着凳子,皇帝就问:“原来九门守军是可以随便调给别人的?”他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伏在地上说:“万岁爷,没有这事儿,这一次,就这一次。奴才也不知道,阿灵阿借了人去,是给十三阿哥使的,要是知道,奴才一定先禀告皇上了。”
玄烨问:“阿灵阿怎么同你说的?”
隆科多低着头,没敢让皇帝看他慌乱眨巴的眼睛,忙把想好的话说:“阿灵阿说有些私怨要解决,问奴才借几百个人打群架的。”
玄烨几乎要失笑,到底稳住了,呵斥:“混账,再说胡话,就是欺君之罪。”
没想到隆科多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胆大包天,竟然再三坚持,是阿灵阿问他借人打群架的,说自己欠阿灵阿一个人情,曾说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阿灵阿拿这个来问他借人,他想想守城少几百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就答应了。
玄烨明知道隆科多扯谎,倒也听得来劲,对着皇帝都能毫不犹豫地撒谎,还有谁糊弄不过去。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可也是这样的人,最不值得信任,怎么用才能让他乖乖听话,并不容易。
玄烨手里捏着一枚棋子迟迟没落下,黑白棋子都在他手边,似乎正自己与自己对弈。屋子里静了好久,隆科多似乎跪得有些辛苦,稍稍挪动了一下,晃过玄烨的眼睛,他方道:“今晚的话,再生出别的变故,朕就要你的性命。退下吧,这差事你暂且当着,可这一年的俸禄别打算要了,反正你们佟家也不缺这点儿钱。”
隆科多连连叩首称是,起身晃晃悠悠要走时,皇帝突然在身后说:“佟国维还是惦记着他的孙子,国舅府将来到底谁来继承,你自己掂量。”
“皇上……”隆科多紧紧皱眉,怎么突然又提起舜安颜了,他以为那小子落魄了,再也不会回来和他抢了。
“走吧。”玄烨看着他,笑意深深,“朕可是很看重你
的。”
隆科多眼睛放光,竟又俯首磕头,像是皇帝已经许诺他,国舅府的继承人非他莫属。
夜渐深,京城这一晚注定不太平似的,大半夜总能听见马蹄声在街上飘荡。胤禩几乎是冲进九阿哥府里的,而胤禟也没睡,正满屋子来回踱步,胤禩冲来质问:“是你干的?”
胤禟闷声不响,侧过脸不敢看他,胤禩再问,他才道:“那天看你一犹豫,我就以为你答应了。”
八阿哥大叹:“我是、我是答应了,可我以为你会等十四离京。”
胤禟知道这件事做得不漂亮,可他实在想不通,四阿哥每天连个侍卫都不带就出门,明明是防备松懈,那么好的下手机会,怎么会突然蹿出个十三。而胤祥自从一废太子后不被父亲重用,几乎就成了游手好闲的闲散皇子,今晚他竟然能威风堂堂地带几百人出现,将胤禟派出去的人全部灭口。
眼下他倒是能安心,没有活口能把他供出来了。但这事儿,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想到,是妻子在五福晋身边不经意的四个字,引得五阿哥暗中给德妃报信。他满腔愤怒的时候,别人却努力未将这件事推向最糟糕的结果。可他未必领情,更不可能感激。
胤禩几乎是警告的口吻,再三告诫九阿哥:“我知道你有能耐,您找得到人,可再也别做这种事,你就不怕将来皇阿玛临走前,把我们都结果了?你若还想扶持我,就照我说的去做。”
九阿哥浑身颤抖,回过身将茶几拍得震天响:“老四到底什么命,连杀他都这么难?”
什么命?八阿哥不禁在心中冷笑,难道真的就是,天子命?
这件事,第二天在乾清门有了论断,策妄阿拉布坦莫名其妙地背下了这个恶名,引得朝臣激愤,震撼军心。但隆科多擅自调动守军,背负了严重的罪名,皇帝让他留职查看,罚了一年的俸禄。隆科多被当众训得狗血淋头,皇帝几乎有要把他逐出国舅府家门的气势,边上的大臣都听得心惊胆战,隆科多更是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可是那一晚,皇帝却又秘密召见了他。
这件事,胤祯始终不知道真相,最近忙着西征的事,发兵在即,根本无暇顾及此外其他的事。莫说不与胤禛、胤祥多往来,八阿哥府他也很久没踏足了。可出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这天百忙中抽出半个时辰的空当,策马奔到圆明园,胤禛正在书房与李卫说话,见十四爷来了,李卫赶紧退了出去。
胤祯一进门,兄弟俩还没说上话,他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精悍的西洋火枪拍在桌上,说:“这是从前胤禟送我的,我有好几把,从来也没正经用过。”胤祯说着,竟举起枪上了膛,对准一边花瓶砰的一声,花瓶四分五裂,枪响把外头的李卫吓得跳了起来,远远地又离开了十几步。
屋子里,兄弟俩却是很镇定,胤祯笑着说:“这枪虽放久了,还能用,四哥你带在身边吧,不过小心别走了火。”
刚刚弟弟把枪拍在桌上,胤禛就明白,弟弟是送来让他自卫的。此刻胤祯更是拍了拍胸脯说:“四嫂送的软甲,我现在就穿着了,你弟妹说等上了战场穿只怕不习惯,现在就穿习惯,时日久了,就跟长在身上的一样。”
胤禛起身把枪收下,神情严肃地看着弟弟:“等你凯旋,四哥在卢沟桥列阵等你,为你接风洗尘。”
胤祯微微皱眉,仿佛要从哥哥眼中看出深意,他们兄弟算不算是有了默契,大位之争,会等他扫荡了漠西后,回来堂堂正正地争?
秋风阵阵,寒意渐渐侵袭大地,十月时怕冷的已在屋子里烧炭。岚琪有了年纪后,也不如年轻时扛得住寒冷,屋子里早早用了炭炉。这日正与和嫔一道清点宫内过冬用炭的账目,和嫔说十四阿哥是不是就要出征了,岚琪心中一颤,点了点头。
却见环春挑了帘子进来,与二位娘娘道:“皇上刚刚下旨,册封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岚琪与和嫔都觉得奇怪,这是什么名号,到底是亲王,还是将军?
正如岚琪所奇怪,胤祯的大将军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王,也不单单只是将军,仿佛是独立于王爵官职之外的存在,且将以天子亲征的规格出征。
同时,七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被钦定分别打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皇帝更因此大封后宫,如七阿哥生母成嫔,被晋封为成妃,十二阿哥生母定贵人,十七阿哥的生母勤贵人,分别晋为定嫔、勤嫔。
和嫔瓜尔佳氏虽无子嗣,但御前多宠且协助贵妃、德妃料理宫闱之事,同样被晋封为和妃。宫内四妃的规格早在佟贵妃当年就被打破,后来又有良妃,到如今,更没有人计较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但佟贵妃也好,原有的四妃也好,都没有在此次大封后宫中得到什么好处。原以为皇帝如此钟爱永和宫,好歹给一个贵妃的位置,佟贵妃则会像她的亲姐姐一样,至少在皇贵妃位,皇后是不指望了,可结果什么指望都没有。
这事儿,岚琪是不计较的,佟贵妃更懒得在乎,玄烨私下对岚琪说:“朕百年之后,侍奉过朕的妃嫔们,地位尊贵些在后宫日子才能好过些,她们为朕生育了子嗣,纵然一生情分不过尔尔,朕也不能不管她们。”
这话,岚琪是听得的,可玄烨偏偏又说:“你和佟贵妃,将来总有儿子能照顾,朕不担心。你们的尊贵,就让儿子来完成吧。”结果叫岚琪瞪了半天,他不得不苦笑着赔礼道歉,“往后不说了还不成?你啊,仗着小几岁,就可劲地欺负我这个老头子。”
岚琪却依偎在他身边说:“不要再提什么将来,不要再说什么生死,咱们过一年是一年,今儿高高兴兴的,就别担心明天如何,好不好?”
玄烨悠悠地笑着,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笃然答应:“朕听你的。”
是年深秋,胤祯统帅西征之师,向青海进发,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发兵仪式。随君之王公贝勒等,俱着戎服,齐集太和殿前。不出征之王公贝勒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着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王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直接骑马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出发。诸亲王、贝勒、贝子、公侯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皇帝立于城阙相送,胤祯下马望阙叩拜后,肃队而行。
马蹄轰隆,扬起漫天的沙尘,声响仿佛撼动京城上下。紫禁城深处永和宫内,岚琪正在佛堂里诵经祈福。
昨夜,胤祯曾到内宫向母亲辞行,岚琪清晰地记得她当年送玄烨出征时的心情,斗转星移,如今竟要送小儿子上战场。纵然满腔豪迈与骄傲,也难以抵消作为母亲的不舍不安之情,但她努力没有在儿子面前表露,高高兴兴地祝他凯旋,可儿子一出永和宫的门,立时潸然泪下。
玄烨曾说,今昔一别,便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岚琪觉得,未必不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相见,她是要生生死死追随玄烨的,可儿子怎么办?他归来之日面对改天换日的世界,要如何应付,自己是不是该留最后一口气,给儿子一个交代?
可外头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十四阿哥以御驾亲征的规格出征,王公大臣皆列队相送,这是开国以来没有哪个亲王皇子受到过的待遇。皇帝亲自立于城阙相送,昔日功高劳苦的安亲王之辈,也从未有过如此殊荣。
大军出征之前,皇帝曾降旨青海蒙古王公,说:“大将军王是朕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再者十四阿哥的帅旗,以皇帝正黄旗规格制作,气宇轩昂迎风出阵,一切都俨然皇帝亲临。
如此三军士气大振不说,大部队还未完全离开京城,已经有传言流窜,说皇帝是选定了十四阿哥为继位新君,这一次让他去打策妄阿拉布坦,就是给他将来君临天下打下最坚实有力的基础。
而胤祯会受到如此高的规格待遇,八阿哥、九阿哥几人也根本没想到。如今十阿哥打理旗务,地位待遇比老八、老九又高了不少,虽然他在兄长面前依旧谦卑憨直,可胤禩、胤禟看他,总是不大一样了。三兄弟倒也不至于生分,只是胤禩意识到,十阿哥有外戚钮祜禄氏庇护,哪怕将来有什么事,下场也不会太惨。皇帝明着打击他和胤禟,却一味地抬高十阿哥,怕是故意做给世人做给他们看的,他和胤禟的将来,也许会比现在更惨。
回过头,胤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几时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恍惚醒来,已经站在与皇帝皇权对立的世界。他曾经问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眼下最可悲的是,他想证明自己,绝不是什么纳兰家的血脉。
事实上,纵然良妃与人私通的谣言一度风传,可没有具体的指向,几乎没有什么人提起纳兰容若。可即便全世界都在传,只要皇帝不信,胤禩就不会挣扎,偏偏他不知父亲到底信不信,而父亲给予他的一切态度,都仿佛在鄙夷恶心着自己的血统。挣扎至今,似乎只为得到父亲的认可。
也许胤禩会后悔,母亲临终前一天,他何必追到纳兰家的墓地,何必去听她最最痛苦的过往。到如今他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仿佛只等有一日君临天下,才能证明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弟。这扭曲的,挥不去灭不掉的奇怪念头,在内心滋长恶化,正一点点吞噬他的一切。
年关将至,隆冬腊月,西征之师离京后,紫禁城陷入了许久未有的宁静。皇帝要入了春才迁回畅春园,除夕元旦都在宫内庆祝,但他若不在乾清宫待着,就是在永和宫歇着不出门。一年一年,宫里至今不衰的话题,就是德妃乌雅氏到底有什么能耐把皇帝牢牢圈在身边,如今同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子了,怎么他们还能黏在一起。
这一日清晨,荣妃起身,正对着镜中满头花白的自己感叹岁月,吉芯领着小宫女进来伺候梳头,连她都是老嬷嬷了,只站在一旁指挥宫女如何做。主仆俩时不时说几句话,这会子吉芯似乎是见外头有人找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荣妃问她:“老三家又有事了?”
吉芯笑道:“哪儿能呢,三阿哥一家子,如今可不是好好的?是……”她略停了停,打发小宫女下去,拿了梳子给荣妃梳头,轻声道,“是长春宫病了,她们请太医,太医院的不搭理,说储秀宫和妃娘娘也病着,要紧盯着那边,哪里有工夫去长春宫照应。看样子病得不轻,不然也不会来求咱们,主子,您看?”
荣妃长叹:“那些奴才何必如此,终归也是皇上昔日枕边人,皇上也没把她怎么样,他们倒先排挤起来,何况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太婆,他们这样子做,也不怕折福。”
吉芯劝主子不要动气,知道她是唇亡齿寒,一把年纪了更加容易动情动气。安抚过荣妃,便要亲自走一趟太医院,没想到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却是说:“不等奴婢到太医院门前,太医院早就已经派人去了,您猜是谁发的话?”
荣妃微微皱眉,但很快就苦笑:“永和宫?”
果然是德妃派人去给长春宫治病的,她原也不知道惠妃病了,是关心和妃的病情时,听到几句闲话,求证之后果然是惠妃发烧病得厉害,便立刻派人到太医院请人。更撂下话容不得那里的奴才怠慢宫里任何一位娘娘,既是深宫女子,也是皇帝枕边人,岂容他们轻视。如此,只怕往后也无人敢再怠慢。
荣妃一面让吉芯准备些东西,她要去长春宫探望一下,一面叹息着:“人家都说她装好人,可你说一个人要装一辈子,哪有这么容易?可见她骨子里便是这样的,纵然恩怨仇恨分明,但更有一身正气。”
等荣妃坐着暖轿晃晃悠悠到长春宫时,太医刚刚诊视罢出来,在门前给荣妃行礼。她问道:“惠妃娘娘如何了?既然每日请平安脉,怎么如今才刚刚知道病了?”
太医理亏不敢狡辩,只是认罪说他们失职,交代了惠妃的病情,便灰溜溜地走了。得知惠妃是伤风引发旧疾,虽然发烧但不算太严重,只是上了年纪看着吓人。而到了这把年纪,总要有些病痛。
荣妃缓步进了门,久不来长春宫,这里依旧是昔日的面貌,都以为此处大门紧闭,日子一定很苦,纵然气氛冷清凄凉了些,倒不觉得惠妃有多惨。
进门时,惠妃正就着宫女的手喝水,咳嗽了几声聊开了,瞧见许久不见的荣妃进来,苦笑道:“你来瞧瞧我,死了没有?”
荣妃却坐下,看了看几个伺候在惠妃身边的宫女,都是生面孔,可做事细致周到,不禁说:“难得你这里,还有这么好的人。”
惠妃清冷地一笑:“新来没几年,是你们那位德妃娘娘,特地给我安排的人。”
荣妃道:“怪不得你病了,她立刻就能知道,还派人来。”
惠妃咳嗽了几声,摇头:“倒也不是,她们不与永和宫往来,不然何至于去求你?”
“你知道?”荣妃干笑,这话显得她并不关心惠妃,若不是长春宫的人去求,也不知几时才会再踏足这里。毕竟眼下大阿哥母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荣妃一向在岸上站着,偶尔几次关心是念旧情,哪能回回都靠在她身上。
惠妃知道是底下的人去求了景阳宫,但后来却是在永和宫干涉下,太医才挪步来给她看一看。方才那太医也口口声声说:“德妃娘娘吩咐了,一定要给您用好的药。”此刻惠妃提起来,一脸不屑,“是不是现在宫里的人,都把她当皇后了?”
荣妃道:“这次大封后宫,我真以为皇上要把她怎么样了,心想哪怕是个贵妃呢,结果什么事儿都没有,就瓜尔佳氏那几人晋了晋,我们这些老的一个也没动,自然我是不在乎了,现在连路都走不动,谁还在乎这个。”
惠妃冷笑:“皇上若要封她做贵妃做皇后,早几十年就封了,何必现在大动干戈,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反而害了她。”
荣妃微微皱眉头,惠妃却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软软地瘫倒在枕头上,眼泪湿润地说:“这样活着折磨,真不如死了好。”不知她是说病痛,还是说命运,缓了一阵子才道,“和妃也罢了,那个成妃是什么人?不说七阿哥的娘,我都不记得她是谁了,皇上好端端地提拔两个妃位做什么,你说呢?”
荣妃没和她想一样的事
儿,当然猜不出来。这次晋封虽说都是皇子生母,但密嫔有宠却没动,定嫔、勤嫔仿佛只是水涨船高而已。有人议论过,最后都说,大概因为她们是汉家女子。可在惠妃眼中,似乎并不这么简单。
她急促浅短地呼吸着,嗓子里呼呼都是杂音,干瘦的人瘫在床上,荣妃看得直心碎。她再不济,生了病三阿哥还会来瞧瞧,定嫔也会殷勤伺候她,姐妹们隔三岔五地来问候,那才叫过日子,可眼前这位……
惠妃却自顾自说起来:“宫里有地位的娘娘越多,后宫的声势就越大,太后撒手人寰,皇室就没了长辈,往后你们就是皇族的长辈。皇帝万一哪天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事,就要你们说了算,说到底,还是大位。”
她说着话略起身想喝水,荣妃递给她,结果喝完水就像用尽了力气似的,又瘫倒下去,慢慢接着道:“和妃膝下无子,一路来受贵妃和德妃的提拔,说白了德妃腾出位置让她在皇上身边伺候,她才能有今天,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乌雅氏那一边。说起七阿哥的额娘,你记不记得,她是选秀进来被皇上忘记后,跟着昔日的安贵人受尽折磨,是被乌雅氏捡回钟粹宫去的,能生七阿哥也是因为眼眉有几分像乌雅氏,可七阿哥是个瘸子,有资格争吗?”
荣妃总算明白惠妃的意思了,点头道:“若有什么事,她们一定会帮着她。”
惠妃冷幽幽道:“可密嫔、勤嫔就不同,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他们,正当青年血气方刚,就算她们无心,做儿子的未必不动心。我想这一切,都是在皇上算计里的,自然不能让他们子凭母贵。”
荣妃道:“可不是,咱们的一辈子,也都在他算计里的。”玩笑似的问,“你说皇上给十四阿哥这么大的阵仗去打仗,俨然御驾亲征的规格,这是回来了,就要立他做太子了吧。”
惠妃不屑地睨了一眼荣妃,扭过头道:“皇上还能活多久?我这个不出门的人,都知道他病了好几次。”
荣妃摇头:“我不知道,如今都是她们伺候着。”
惠妃道:“皇上若是要立十四阿哥,做什么把他送去打仗,做皇帝要战功何用,打仗不是将军的事吗?你等着瞧,正如你曾经说的,等着有一日给她跪下磕头,喊一声……”那几个字,惠妃终究说不出口,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床褥子,恨道,“若没有她!若没有她!”
荣妃不知道惠妃说“若没有她”是指什么,可她明白,惠妃走这条路,没有乌雅氏,也会有别人在那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惠妃。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奢望,能做与皇帝交心的那一个人,实在要怪,不是自己命不好,是乌雅岚琪命太好。
荣妃往景阳宫回去,远远瞧见前面有四五个太监在飞奔,宫里是不允许随便奔跑的,她刚皱眉头,就看到小男孩在前头跑,如今养在宫里的皇孙,只有弘历一个而已。
且说弘历一阵疯跑,喘着气闯进祖母的寝殿,衣裳冰冷,脖子里却热得冒热气。果然叫祖母责备了,被环春嬷嬷拉去擦汗换了干净衣裳,才往祖母怀里一窝。岚琪问他:“怎么没和皇叔们一道上书房,皇爷爷知道你顽皮,可要拿戒尺打你了。从前还能好好走路,近些时候越来越皮,不要惹你阿玛进宫寻你的不是。”
弘历却道:“皇爷爷说光读书就念傻了,等我们回畅春园再念书,腊月里让孙儿好好玩,身子骨要多活动活动才康健,弘历要长得又壮又结实。”他腻歪着祖母撒娇,岚琪问他和妃娘娘的病怎么样,小弘历能一一说得清楚,聪明又机灵。
可岚琪知道,把他养在宫里,几个小皇叔被管得严,根本不能和他玩耍。而玄烨有心区别开对皇孙和皇子的教养,对弘历是寓教于乐,大多时间都在玩耍。但就他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其他家的堂兄弟,和自家亲兄弟都在家里念书,过年过节才难得进宫进园子一趟,并不能陪他玩。所以他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
岚琪每年都写福字,只自己屋子里的人拿去玩,并不招摇赏赐外头。今年宫女太监都说想讨小皇孙的字,岚琪便让拿来大红纸和金沙,教弘历如何用大抓笔。弘历学得很快,虽然笔力不足,胖乎乎的大字圆润饱满,看着就有福。
午膳前,玄烨散了朝来永和宫,因知道岚琪如今精神不好,午前午后都会小憩片刻,没叫底下的人通报打扰,一如既往地熟门熟路来。进门就见几个宫女拿着大福字欢喜地说话,知道岚琪在写字,跨门进来,却见弘历正坐在祖母怀里。岚琪握着他的手一道拿着大抓笔,弘历正欢喜地说,要给家里嫡母和亲娘也送去。
皇帝看得出神,恍惚回到几十年前的慈宁宫,太皇太后也曾这样把着他的手写字,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了巍巍江山。皇祖母总是念叨,皇家要开枝散叶一代代传下去,如此安宁美好的光景,皇祖母的愿望,是实现了吧。
弘历抬头见祖父来了,立刻骄傲地炫耀他的大字,乐颠颠地拿了大字来给皇爷爷看,却被玄烨敲了脑袋责备:“没规矩。”弘历赶紧行礼,一骨碌爬起来,拉着祖父说:“皇爷爷来瞧瞧我写的字,孙儿写得可好?”
祖孙三人玩了片刻,玄烨就不耐烦了。他从前就不爱让岚琪在宫里抚养孙子,说孩子有一些风吹草动,她的心思就跑出去了,不能专心陪着自己,到如今还是不乐意岚琪被孙子分了心,用午膳时直接打发弘历说:“回储秀宫去陪贵妃娘娘用膳,说皇爷爷问她好,要她多吃一些。”
弘历是不想走的,但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闷闷地离了去。岚琪站在门前瞧着失落的小身影,心疼地怪玄烨:“你就不许我孙子和我吃口饭了?”
玄烨慵懒地说:“你和他吃饭,谁和朕吃饭,朕想和你说说话才来的。”
岚琪拿他没法子,要底下人张罗午膳,坐下慢慢收拾笔墨,看着弘历写的大字,赞叹道:“弘历比他阿玛小时候还聪明,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
抬眸见玄烨眯着眼睛,她忙道:“不说孩子了,你别生气,越来越小气了。”
玄烨笑:“朕刚才瞧你和弘历,就像看到皇祖母和朕小时候,真好。”
转眼已是康熙五十八年的夏天,大将军王春天就从青海转至西宁,其间与策妄阿拉布坦发生过几次冲突,八旗大军气势如虹,策妄阿拉布坦上来就吃了大亏。但有噶尔丹前车之鉴,朝廷不敢松懈也不敢轻易深入杀敌,命大军原地驻扎死盯着漠西,不让他们有喘息动弹,或与外邦勾结的机会。
千里之外战争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军队上下无一刻松懈,可京城之中,似乎随着几次捷报传来后,不知不觉就变得轻松起来。皇帝年事已高,早就不再起早贪黑上早朝,大臣们也不再那么辛苦,除了几位机要官员,偶尔才会被皇帝宣召,大家各司其职。康熙朝近六十年,从来就没这么悠闲自在过。
也是因此,有人说皇帝真的老了,皇帝真的要走了。
然而畅春园里,皇帝气息安稳精神健朗,到如今依旧耳聪目明,虽然行动走路已经变得缓慢,可心情好人看起来就精神。只有来园子里见过皇帝的人,才能明白,老爷子还有活头。
那日,大学士蒋廷锡进献《皇舆全览图》,是皇帝聘请西洋传教士经过经纬度测量绘制而成。以纬差八度为一排﹐共分八排四十一幅,中原内地各省注以汉字﹐东北和蒙藏地区注以满文,是中华有史以来,第一幅有经纬的版图。
于是之后几乎整个夏天,皇帝没事儿就带着岚琪或弘历,一道查看地图。玄烨时常指着地图上的地方,告诉弘历他走过的每一处。岚琪渐渐学会如何看,端着西洋眼镜摸索半天,也能找到她和玄烨走过的足迹,他们一一标注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岚琪不知不觉竟也陪着皇帝走了不少地方。
皇帝也并非只在瑞景轩留恋不走,时常将宫里的妃嫔接来住几日,宜妃、荣妃等也有幸在皇帝身边陪过几天,已入暮年大家说说体己的话,倒也安逸。宜妃如今一把年纪,这两年身子不大好,也折腾不动了,到畅春园来回一次,就卧病在床。五福晋、九福晋进宫来服侍自不必说,但胤禟那日进宫,不急着问母亲身体可安康,却是因好久没见过皇帝,特地跑来问宜妃:“皇阿玛可还健朗?”
宜妃心里虽然失望,可还是回答了儿子:“你阿玛好着呢,你若是有孝心请安,就自己去园子里,来问我做什么?”
九阿哥当然不会告诉母亲他要做什么,可他更不会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翊坤宫随口问了母亲一句话,就被原原本本地传到畅春园里,皇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无时无刻不盯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儿子,就连大阿哥他都没放松,又怎会错过他们的心思。只是他答应了皇祖母不杀子,更想给胤禛留一些事,将来登基之后,可以树立威严。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大将军王奉召回京。因捷报频传,虽尚未剿灭策妄阿拉布坦,但也算战功赫赫,朝臣们请旨要出城迎接大将军王归来。玄烨却说千叟宴上受邀的老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来,若声势浩大地去接胤祯,只怕耽误老人们赶路,别把他们吓着了,所以驳回了朝臣们的请示,让胤祯如常入京就好。
大将军王于两日后回京,因只是临时奉召归来,并非率军凯旋,没有出征时浩浩荡荡的规模,且皇帝还在畅春园住着,要等千叟宴前几日才会去。胤祯直接骑马到这里,倒是见几个兄弟等候了,弟弟们必然要来迎他,上头的兄长,五阿哥、七阿哥很客气,十三站在一旁,上来拍拍他肩膀说:“又黑又精神,十四,好几年不见了。”
胤祯应着话,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边上瞟,十三看在眼里,道:“皇阿玛让四哥去接人了,你知道那些来千叟宴的老人,腿脚都不灵便,千里迢迢地来一趟,别在路上有什么事。”
“我说呢,四哥怎么不在。”胤祯尴尬地笑了笑,当初四哥说好,等他凯旋会在卢沟桥迎他。如今虽是中途归来,也不至于不来见吧,听说是被皇阿玛派去接人了,心里倒自在些。
十六阿哥上前笑道:“十四哥,您先进去,我们兄弟等下午再来,要紧的是,嫂子在园子门里等半天了,你们夫妻分开几年,难道十四哥不想嫂子?”
胤祯往弟弟身上踹脚,笑骂:“混账东西。”
但最终被兄弟们拥簇着进了园子,果然完颜氏在里头徘徊,一见丈夫气宇轩昂地走进来,飞奔上前,夫妻相拥自然有说不尽的话。但胤祯抹掉妻子的眼泪,哄她说:“去瑞景轩等我,我见过皇阿玛,再去给额娘请安,就带你回家。”
夫妻俩暂时分别,胤祯大步流星地往清溪书屋来,在外头等待通报的时候,将门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到清溪书屋外栽种的花草很眼生,等梁公公来迎他时,随口问:“我记得门前原没有那一片花草。”
梁总管道:“是八阿哥来栽种的,您知道,皇上有脚肿的旧疾,这种花草是一味药,最关键也最难伺候。八阿哥在家潜心种出来后,为了方便皇上取用,请旨种到园子里来。八阿哥每日来请安,便顺道伺候这些花草,奴才只派人看着,其他的……”
梁总管还没说完,十四阿哥就已经走开了,他呆了呆无奈地一笑,转身跟进来。
父子相见,几句寒暄后,就正儿八经地说前线的事,皇帝还是皇帝,胤祯虽然觉得父亲又苍老了很多,可气势一点儿没变。他专心讲完前线的事,说年羹尧几人也跟回来了,请他代为请旨觐见皇帝。玄烨点头答应,随口问:“年羹尧很会打仗,而你是主帅,你们俩可有过冲突?”
胤祯道:“他几乎没出过什么大主意,最多一起商讨时提过几个建议,至于他很会打仗,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但没有在儿子面前展露过他的本事,和其他副将没什么两样。”
玄烨点了点头,挥手道:“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胤祯答应下,离了清溪书屋,经过那一丛丛号称八阿哥栽培的花草,停下脚步摘了一朵花看了看,之后随手一丢,就往瑞景轩去了。
这一边完颜氏先到,已经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丈夫的事。岚琪一直欣慰地笑着,待儿子进门,便听他责备妻子:“三十岁出头的人,怎么还这么聒噪,我在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额娘爱清静,你别吵得额娘头疼。”
胤祯一面说着,就在炕前跪下,可见母亲伸手,便顾不得行礼,立刻起身坐到母亲身边。岚琪伸手捧了儿子的脸颊,眼中微微含泪,却骄傲地说:“我的小十四,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什么小十四。”胤祯笑着,“我底下可也有好几个兄弟呢。”但儿子是性情中人,一句话说着竟哽咽,捧着母亲的手心疼地说,“才几年,额娘怎么老了这么多,您瘦了好多。”
岚琪笑道:“上了年纪,自然会老的,若还与你媳妇儿那样年轻漂亮,不是成老妖精了?”
胤祯却责怪妻子:“你是不是偷懒不来伺候额娘,额娘瘦了这么多,你就不知道想法儿做些好吃的哄额娘进膳?”
完颜氏蹭过来挨着岚琪坐,委屈地说:“您看,他还是这样的脾气。”
“可你就是稀罕,是谁说,巴不得他早些回来,天天和你吵架玩儿?”岚琪哄着儿媳妇,完颜氏笑靥如花,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婆婆肩头。之后一道听胤祯说前线的事,正经的战事她们不听,不过是些奇闻趣事,足足聊了一个时辰,岚琪才催他回家先歇一歇。
夫妻俩离了瑞景轩,完颜氏喜滋滋地跟着丈夫,可胤祯却突然问她:“八阿哥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丈夫出征前,曾交代她要留心八阿哥的事,但一别三年,完颜氏哪里能记住那么多,只把眼门前的说了说。胤祯问起清溪书院外的花草,完颜氏道:“皇阿玛和八阿哥的关系,比从前好多了。你出征后他好像天天来请安,皇阿玛不见也照旧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听说八阿哥在园子里陪皇上下棋、散步,还给栽种花草,不过要紧的事一件没有,八阿哥在朝堂也不过做些零碎差事。要说不一样,大概就是和皇阿玛的关系,对了,八阿哥的俸禄去年就恢复了。”
见丈夫听得眉头紧锁,完颜氏担心地问:“我说得不好吗?”
胤祯摇头,挽了她的手一道走,感谢妻子那么尽心,这几天没正事,他说都要陪着妻儿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