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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的时候,太阳正毒,白天正长,天热得连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处飞,好像生怕被阳光晒坏了翅膀。如果村前村后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喳喳叫,那便是酷暑天气的一种证明。
下午,太阳在头顶发光发热,一天来最热的时段。此时村里人都放下了工作,有的单独睡在绿荫下,有的蹲在河边擦拭身体降温,有的三两个人聚在一处,坐在屋檐下的石板上,带打着盹,带喝凉茶说话。
沈家村是一个被运河和水塘环立的庄子,周围绕着绿树,东南风由洞庭湖那边吹过来,拂过水面,吹起水边的杨柳树条,仿佛瑟瑟有声。可惜在这样的干旱炙热天气,更增加了午后的一种寂寞,以及一种疲倦。
池塘的岸边,就是由大庙改建成的经馆,据说最早的时候是一座三圣庙。
这时代没有暑假,学生们正在无精打采的念着功课。
学堂后方的边上最近起了一段高墙,里面的二楼窗户正对着一片晒谷场,广场中央有一株高大参天的老冬青树,大约有上百年的岁数了。
靠近学堂的一侧,设有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拱起两只膝盖,撑着两只胳膊,托住他的下巴。
身后拴着一头牛,那牛低着头站着不动,眼皮下垂,像个老农似的在片刻午睡,但牛的胃部一直在反出来草料,咀嚼有声。
吴兴学堂开了一个不算先河的先河,潜斋先生决定,两名女学生与男弟子们一起上课,虽然没有在沈家村引起非议,却被沈嘉谟斥责离经叛道。
当然两名女学生上课时,会用轻纱与男学生们分隔开来。
不过这已然刺激得男学生们异常激动,学习的热情为之高涨,同时潜斋先生宣布,今后原则上不再收弟子了。
这其中就属姚少爷最激动,因绝大多数的同学限于门第或出身,仅仅能远观而已,虽说他似乎还未意识到这点。
他时常想啊,难道二十多个同学之中,就没有人想和师妹们亲近的吗?
答案貌似不言而喻,看来得先下手为强。
很快他就打听出两位师妹的底蕴,先生的爱女闺名春芳,今年才十四岁,相貌甜美,性子如同烟雨江南一样,温温柔柔。
另一位新来的小师妹今年也好像十四五岁,那模样就如同她的名字,美若天仙,气质飘逸出尘,但恰恰因为实在太好看了,才华也是惊人的出类拔萃,使得一干男生们都不敢起任何的觊觎之心,因为会情不自禁的自惭形遂。
每当先生在学堂,她们俩就在教室一侧的套房里念书写字。先生不在学堂,她们俩一般就回家去。
二女的家都在学堂后面,所以她们出入都走的后门,虽然男同学很多,却很少有接触的机会。
姚少爷这两天左右为难,到底是追求甜美讨喜的王师妹呢,还是才貌双全的吴师妹呢?加上他父亲对他的期许,本来应该排除杂念好好用功,是以时常为此心烦意乱。
很快他和菜鸟同学们一样,自问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吴师妹,因此更倾向于‘平易近人’的王师妹。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同住学堂,姚少爷每天算准了时间与师妹们不期而遇,不是疯疯翩翩的摆造型,就是背着手微步吟诗。
只可惜两位师妹的年纪虽小,举止却非常的端重,即使迎面遇上,二女倒是并不闪躲,可也不去看他哪怕一眼,只是同时端正了表情,若无其事的擦肩而过。
“为何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
迷之自信的姚少爷很不解,很快他有了发现,貌似整个学堂只有他自己穿绸缎,怪不得有一天先生说过:“读书之人,以大布为衣,大帛之冠为佳。”
于是他赶紧自己翻出来一件蓝布大褂穿上,头上也换了方巾,可是效果似乎并不好。
“莫非是二位师妹嫌我浮华?”姚少爷沉思道,“那我以后要尊重些,就像沈侃一样,不再对她们探头探脑。”
如此一连多日,姚少爷一下子变得老实了,只是那心里头总不会完全的老实,只要一有机会,他还会情不自禁的去偷看轻纱对面的两具倩影。
沈侃压力很大,不消说王朴的底子已经在他之上,吴淞也是个天分极高的孩子,而他的姐姐四书五经等更不用说了,简直倒背如流,连先生都为之赞叹,几次称紫仙的资质还在王朴、吴淞之上。
即使心性不定的姚少爷也不白给,加上深藏不露的堂弟沈象道,还有一干勤奋读书的同学,沈侃知道如果连学堂都冲不出来的话,那么也不用去科举了。
潜斋先生针对他们几个特别聪明的弟子,不叫他们诵读四书五经了,每日只给他们仔细讲解经书之义,并讲些时政,每隔两天命每个人学作一篇文章,诗词歌赋则是家常便饭。
倒是他的闺女王春芳早年念过《女儿经》和《女四书》,最近才念完了《列女传》以及《礼记》,现在正在念《诗经》。
《女四书》指的是东汉史学家班昭给他女儿编撰的《女诫》,主要讲三从四德等封建道德教育。
永乐皇帝的徐皇后编纂的《内训》,采集古圣先贤关于女子封建品德的教诲。
唐朝女学士宋若莘编写的《女论语》,仿效《论语》,以彼此问答的形式来阐述封建妇道。以及唐朝郑氏所写的《女孝经》。
大家伙从每天传出来的清脆读书声中,无需猜测,就知道王师妹正在学习“诗经”。
窗户里的读书声突然停止,接着门打开,几个年纪最小的学生飞快跑出来玩耍。
他们看到坐在外头的小孩子,就笑着道:“牛娃子!你又来偷听了,没有钱念书偷着听,不要脸!不要脸!”
“我没有。”牛娃子顿时涨红了脸。
如此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彼此对骂起来,很快惊动了教室里的其他人。
“谁吵嘴了?”王春芳站了起来。
吴紫仙也抬头看了过去,先扫过她的弟弟,又在闷头读书的沈侃脸上打了个转,这才望向窗外。
外头学生们仗着人多势众,渐渐骂得牛娃子抬不起头,这时潜斋先生走了出去,喝道:“你们干什么?”
学生们见先生出来了,轰的一声散开,就见牛娃子牵着牛绳子,一步一步的要离开。
潜斋先生冲他说道:“牛娃子,你来,我有话问你。”
牛娃子于是转过身来,委屈的看着先生。
王潜斋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搁着牛不去放,成天到学堂外面来乘凉,我问你是不是躲懒呢?”
牛娃子愤怒的道:“牛放好了,活计也都做完了,我从不偷懒!”
“是么!”潜斋先生笑了,“看来你真是为了要偷听读书来的。我问你,你可知道读书有什么好处?”
牛娃子说道:“我小时候在蒙馆读书,后来大了,我爹说读书一年要花好多钱,家里的牛没人管,交给人家看着,每年还要贴掉一两银,所以就不让我读书了。先生,我知道读书好,将来进学做官,做大老爷,可我现在成天看牛,到老不过是个庄稼人。”
潜斋先生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想着做大老爷?你说,做大老爷又有什么好处啊?”
“先生别以为我不懂。”牛娃子哼了声,仰起头,“打官司要请大老爷,买田卖地也要请大老爷,有红白喜事还得请大老爷,大老爷出门坐轿子,吃酒做首席,夏天穿袜子鞋,出门撑纸扇,可以娶小,有人伺候,不管走到哪都受人尊敬。”
教室里的沈侃忽然脸红了,貌似他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富国强民,改变悲催历史的壮志雄心渐渐抛到了脑后,读书的动力完全和牛娃子这番话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