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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沈家太夫人有意将她许配给沈侃的周怜叶,今夜心情颇佳,因下午在春梅姐家,话里话外流露出叫她去一趟自家的意思,而很同情她的春梅姐也善解人意。
“好的,我今晚就去你家对太太说说。”
周怜叶先是一喜,接着连连摆手:“今晚不要去说,你说了我娘定会疑心。她晓得我来过这里,分明是我叫你去说的。”
春梅姐微笑道:“姑娘想的周到,不错不错。”
“这哪算周到?因我家的家规太严,不能不处处留心。”
于是她带着欣喜的神色,脚步轻盈的回了家。
吃过晚饭,心情好的周怜叶亲自动手,将卧室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那桌上有一面她最喜欢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粉妆玉琢的小美人,虽不知道是否如同书上所写的那些美貌佳人一样,但凭着自己的容貌,在整个沈家村,大约也算数一数二了。
在她看来,沈家诸位小姐和吴家小姐也不过如此。
论起文采,虽称不上满腹经纶,可也不俗,这样的自己,难道就找不着一个相匹配的男子吗?
“反正我死活也不嫁给那个痨病鬼。”
周怜叶想着自己的安排,越发兴致勃勃,轻轻关上房门,将书桌底下的一本《西厢记》取了出来。
在灯下随手一翻,便翻到了上次留下的折页,又将书架上的《女四书》也打开,搁在手边。
准备好了,这才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当看到“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小姐这些时日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别样的娇羞。试把她的裙带儿拴,纽门儿扣,比着你旧时肥瘦,出落得异常精神,别样的风流。”
下面还有一首《调笑令》: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
心驰神往着那倒凤颠鸾绸缪羞死人的情景,周怜叶左手扶着脸颊,右手伸着一根手指在嘴里咬着,心里不免荡漾起来。
这时候,相对白话的小说才刚刚盛起,市面上还没有几本关于爱情方面的长篇,类似《西厢记》这样词藻华丽的,近乎绝无仅有,《牡丹亭》还得等些年才能出现。
所以这时代的年轻男女很苦闷,没有什么文字供他们消遣,而稍微有些文采的,自然看不上满篇粗俗不堪的东西。看不懂的不会看,看得懂的能起到另外一种心理生理上的奇妙境界。
不过太过诗意的后果,就是本就对房中事一知半解,这下子更加天马行空了。
周怜叶就中毒了,仅仅一本《西厢记》,令她每晚都会展开想象的翅膀,仿佛自己置身于书上的每个场景中,与张生之间……整本书达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
忽然,她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应该是父亲回来了。
飞快的将《西厢记》往角落里一塞,把《女四书》往前一拉,朗读道:“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桎;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嘴上念着,心里却不禁打个问号,女人这样真是对的吗?不觉出了神。
周秀才隔着房门说道:“怜叶,你把女四书拿出来,给我讲一遍。你有好几天没有复讲了吧。”
“哦。”周怜叶顿时没精打采,站起来弄了弄衣襟,对着镜子照了一下,这才手里拿着书,开了房门出来。
周秀才坐在八仙桌前,翘着二郎腿,端着一盏热茶呼呼的吹。瞧见女儿出来了,朝她招了招手。
双手将书放在桌子上,周怜叶垂下手微微低着头,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自小到大,周秀才常常说这女子一定要稳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上惧怕父亲,见了面胆子更小了。
周秀才拿起书,随便翻了几页,然后指着书上说道:“把这一节给我讲讲。”
“是。”周怜叶接过书来,低声念道:“礼,夫有再娶之意,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礼法上说,做丈夫的呢,死了妻子,是可以续弦的;而妻子呢,不允许改嫁的意思。所以说,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故做妻子的也就不能离开丈夫。”
“解释的也还过得去。”周秀才点点头,盯着像个木偶似的女儿,“圣人的话不可违,每个人都要安守本分,想以前妇女只许待在家里,半步不许出门,所以才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之说,可是……”
周怜叶的心里咯噔一下,心说爹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个?莫非是不愿让我再去沈家读书,或知道了我时常去找三婶说话?
对此她低着头,久久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她娘程氏打外面走进来,见女儿一副噤若寒蝉的可怜样,知道她受了训斥,便说道:“书讲完了没?怜叶你回屋去吧。老爷,这女儿不像儿子,如今大了,一些事儿父亲是不能管的。”
周秀才看着女儿,缓缓说道:“你回去吧。”
夜晚,周怜叶因父亲的反常而平添了许多心事,自懂事起,不仅父亲教育她丈夫再娶乃天经地义,妇人二适之文则是丢人现眼,就是村里的人,谁又不是这样说呢?
几乎每个再嫁的妇女和背弃婚约的人家,都会成为公众的耻笑对象,而每个寡妇,都会受到人们的敬重。
在以前,周怜叶也认为这样是天经地义的,总之一个女人,遇到好丈夫是命好,没遇到那也没话说,命该如此。
“父亲今晚说出这些话,难道我最近的言行,被他看出一些?”
喃喃自语的周怜叶很害怕,想起了失踪的沈沛薇,如果真看出来什么,那可不是好玩的,甚至这条性命也会葬送在父亲手里。
一想到父亲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有面子的人,绝望再一次袭来,她叹息一声,“我读了圣贤书,自当遵守三从四德,只是我凭什么为他去守三从四德呢?凭什么啊?就凭当初我爹的一句戏言,就让我悲苦一辈子?”
就这样也是胡思乱想了一整夜,到了次日早上,该起床的时候,她倒是睡得正香。
祖母来叫了一次,母亲程氏也来叫了一次,正是贪睡的年纪,八爪鱼似的抱着被子,似梦非梦的说我头疼,谁能叫的起来?
其实全家人都疼爱她,连周秀才听说女儿头疼,马上说了句那让她睡着吧,今日就不要上学了。
昨晚,也不知有多少人没睡好,除了柯文登和周怜叶,沈侃又何尝睡得安稳?
一大早,压根就没睡觉的柯公子已经来到沈家,对管事说道:“你家五少爷可在书房?”
管事回道:“不在书房,大概还在自己的院子里。”
“那麻烦你带我过去。”
“好。”
柯公子是二老爷那边的亲戚,要求见的是沈侃,所以管事一口答应下来,把他领了进去。
巷子里,沈大山正在和别的小厮闲聊,管事叫道:“大山,五少爷在哪里?柯家少爷来了,快去通报。”
“刚起来。”沈大山说道,“我同柯公子进去,叔叔请便吧。”
“嗯。”管事点头,转身径自去了。
沈大山笑着说道:“柯公子,这里来。”
书房里,打着瞌睡的沈侃料到他一准会早早赶来,毕竟人不傻,果然不出所料。
沈大山抢先一步跑进来报知,沈侃心里一笑,起身说道:“柯兄来得何其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