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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朝歌荆钗布裙,脚着芒鞋,手持木杖,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时,仰头是不见天日的茂盛树冠,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藤蔓,淡淡的雾气在林间弥漫。有时往左扭头看是悬崖峭壁,崖下清潭升起袅袅雾气,而右边则是高高的山坡,要伸长脖子极目远望才看得到坡顶光秃秃的岩石,和盘旋的飞鸟。
“阿嚏!”
忽然,顾朝歌打了一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想可能是刚刚在路边摘下的药草味道刺激到了鼻子,揉揉就好。
“阿嚏阿嚏阿嚏!”
她又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走在前面的老吴回过头来:“丫头,染风寒了?”山里冷热差别大,东西又不全,万一顾朝歌这小身板真发烧咳嗽,他倒不担心她治不好自己,就是担心延误了去下一个镇子的时间,他没法托线人给伊崔去信。
要知道,自从进入湘西和黔贵交界的这一带,一座山连绵着另一座山,几乎很少见到大的城镇,更别提去寻找线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给伊崔递过消息,老吴特别担心……自个未来养老的银钱会被扣减啊。
“阿嚏阿嚏!”
顾朝歌捏住鼻子捂住嘴,她确信自己身体棒棒的,所以难道是谁在诅咒她吗?
嗯……诅咒谈不上,不过在千里之外的江南,确实有人在挂记她,同时因为另一个人挂在腰间的香包比他的好看而耿耿于怀。
褚东垣率船队将太湖流域的流寇清扫一遍之后,方才回苏州向燕昭复命。当他从燕昭口中得知自己师妹竟然早在数月前就离开苏州,前往西边寻找什么神秘医术之时,他表现得十分震惊。
“她不会是在躲我吧?”褚东垣冲口而出,燕昭觉得奇怪,追问原因,褚东垣却不肯说。他完全不知道顾朝歌是为了伊崔的腿才西行,满心以为师妹只是因为那天晚上他突然提出娶她的事情不高兴,或者不好意思见他,于是找一个借口离开。
“唉,她何必如此,不管她是拒绝还是同意,我都当她是师妹,这份情谊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啊。”
燕昭一头雾水听着褚东垣的自言自语,隐隐觉着他是不是误会了啥。不过褚东垣和他的关系毕竟没有到那样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不便纠正,只好抱着赶紧完成嘱托的心思,将顾朝歌给他做的香包转交。
褚东垣接过这个藏青描金的手工品,眼睛瞥见小泪包亲手绣的“褚东垣”三个字,整张脸都亮堂起来,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师妹没生我的气,她是挂记我的!东垣多谢君上!”他喜滋滋将香包挂上,抱拳谢过燕昭便行礼离去。燕昭本想叫住他,告诉他顾朝歌做了一个荷包送给伊崔,可是看着爱将兴高采烈的背影,又觉得何必说出这件事给他徒增困扰。
褚东垣在整顿水军前,要在苏州待上数日,燕昭想,他和伊崔之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毕竟只是两个手工品而已,是不是……
褚东垣和伊崔的性格截然不同,导致旁人与他们的相处方式也完全迥异。纵使伊崔的家传玉佩旁栓着一个醒目的粉红色蜘蛛荷包,有人好奇,却没人敢当面问为什么。大家觉得伊大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既然他不说,那就千万别自讨没趣去问。
而褚东垣呢,他逢人便要秀一秀自己腰间的香包,摆明了希望人家夸赞。大家都知道褚将军不是讲究得会戴香的人,他一脸“快来问我这香包是谁做的啊”的表情,众人“从善如流”,有的问这香包好精致是谁送的,熟稔的则直接问是不是顾大夫所赠。褚东垣通常都先不说,等面前几个人都猜一遍,然后得意洋洋宣布:“是我师妹亲手所绣,包中香料乃是她独门秘方,祛邪扶正!”
以褚东垣如此高调的行事方式,不到两天,苏州城内外的燕昭幕僚和将领们全部都知道,褚将军新佩的那个绣着名字的香包,是他西行的师妹走前所赠。
而且大家闲聊的时候为了八卦有人听,还会添油加醋,说是顾大夫给她家师兄的定情信物。
至于伊大人那个明明更早出现,而且长相更高调的粉红荷包,反而无人问津。
伊崔真是……
气得肝疼。
每次看见褚东垣都觉得,特别、特别、特别碍眼。
但是要伊崔如褚东垣那般行事做派,炫耀自己的荷包,不是伊崔的风格。而且扪心自问,他腰间这个怪怪的蜘蛛荷包,的确不如人家褚东垣的香包主流好看。
所以,伊大人的肝更疼了。
褚东垣不知,他见伊崔每次扫过自己腰间香包,表情都特别难看,还以为他是羡慕自己。
直到今日众人议事,伊崔习惯性抚摸某样东西的动作重复无数次,终于引起储东垣的注意。
散去的时候他仔细看了一眼伊崔玉佩旁边拴着的荷包,忍不住惊奇开口:“伊大人,你这荷包怎么是粉红色,还是蜘蛛图案,真是……”难看。
褚东垣硬生生将最后两个字吞入腹中,呵呵笑道:“真是别致,伊大人的品位与众不同。”
殊不知他这主动一问,终于让伊崔找到发泄口,他微微一笑,一语双关:“顾姑娘所赠,这图案……大概是她喜欢蜘蛛吧。”
褚东垣愣住:“你说谁送的?”
伊崔的笑容更大:“正是褚将军师妹所赠。”
可能是因为今天这两个人刀光剑影的你来我往,远在千里之外的顾朝歌才会喷嚏连连。
*
山涧流下来的水在这个凹地汇成小潭,不知道是谁将原本是泥凹的小坑嵌满圆润的鹅卵石,让小潭的水变得十分清澈。顾朝歌蹲在潭边洗把脸,望着前方不远处升起的炊烟,笑了笑:“吴叔,好像我们离那个寨子不远了吧?”
吴叔看了一眼密林掩映中一缕又一缕的烟雾,灌下一口烧刀子:“不远,也不近,这里的植被太密,不好估算距离。看着没多远,实际走起路不容易捏。”
顾朝歌又掬了一把清透清透的潭水,这一次却感觉指缝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滑过,她下意识低头瞄一眼,惊喜道:“吴叔,有鱼诶!”
“有鱼?!”吴叔也很高兴,潭中有鱼意味着他们晚上可以加餐。可是等他瞄到那只是一只拇指大小的鱼,除了长得花里胡哨之外,全身上下都写着没肉不好吃,他顿时没了兴趣:“这么小一只,塞牙缝都不够。”
“可是它长得真好看,竟然有黄、白、蓝三种颜色!”顾朝歌一边数着它身上的条纹,一边试图伸手去捉:“刚刚怎么没看见它,一定是从山涧顺流游下来的吧!”
她正说着,忽然“扑通”一声,一块小石头从天而降,溅到潭中,立时水花四溅。顾朝歌距离潭水太近,眼中入了水,她下意识紧闭眼睛,这时又一块石头砸下来,刚好砸在顾朝歌的身上。
“谁!”老吴抄起柴刀,起身大喝:“出来!”
“不许你们碰我的花花!”
听上去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夹着愤怒。顾朝歌揉了揉涩涩的眼睛,慢慢睁开,一个缠着头巾的少年站在潭上的大石头上,他的衣服手脚都短了一截,看起来很奇怪。
他一手扶着旁边的树,一手则兜着几块石头。刚刚他大概是躲在树丛里瞧见他们,然后用石头打进潭里。
距离约莫有两丈,他的手法很精准呢。
顾朝歌这样想着,指了指潭里游来游去的那尾小鱼:“它叫花花?”
“是!”明明是少年,却发出稚嫩的童音,他气鼓鼓地跳下来,趔趄一下,他跑过去一把推开顾朝歌,用木桶兜起“花花”,转身就走。
“等一下。”很奇怪的,这少年虽然试图用力推她,但是力气竟然并不如何大,顾朝歌是自动让开的,不然他根本推不动。他的肢体行动并不灵活,好像还不适应现在的身体一样。顾朝歌叫住这少年,想向少年打听附近村寨的情况,可是少年只是警惕地抱紧木桶,怒道:“不许吃花花!你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说着拔腿就跑。
像小孩子撒气一样。
莫名的,顾朝歌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违和感。也不知怎的,她突然灵机一动,叫道:“我有麦芽糖,好甜好甜的,你要不要吃一粒呀?”
“麦芽糖?”少年的眼睛里露出渴望:“是镇上汉人卖的那种甜甜的,黄黄的脆脆的糖?”
“是呀,就是那个。”顾朝歌连连点头,从随身的小袋里摸出一块本来预备扛饿用的糖,像拐卖孩子的坏婆婆一样朝少年勾勾手指头,甜甜地笑:“很好吃的,你尝尝吧。我不知道那是你的鱼,用麦芽糖跟你道歉好不好?”
少年犹豫着,他在害怕,可是抵不住糖果的巨大诱惑,麦芽糖对住在深山的孩子是很难得的奖励,他最终没能忍住诱惑,往顾朝歌的方向一步步挪。少年不知道当他的眼睛盯着麦芽糖的时候,立在一旁不说话的老头从怀中悄悄摸出绳索,做了一个绳套。等到少年走近,他的后背近在眼前,老吴一个跃起,突然发难,绳套一甩圈住少年,将他的身体连同两只手全部捆了起来。
“吴叔!”顾朝歌惊叫。
“放开我,救命,救命!”少年倒在地上挣扎。老吴走近,哈哈一笑:“丫头,这是个夷族孩子,你想问什么,现在尽管问,他跑不掉啦。”
“吴叔……”顾朝歌有气无力:“你这样子做,让他父母瞧见,非报复你不可。”深山里的寨子对外来人可警惕了,吴叔经验丰富,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我觉着不会。”老吴牵住绳索一头,任凭少年挣扎。他原地盘腿坐下,顺便伸手捏了捏少年的骨头,哈哈一笑:“丫头,你没发现这孩子有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