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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燕昭建国,取国号为“乾”,建都汴梁,改汴梁为东都,年号“建和”,薛吉、伊崔为左右宰相,辅之。
燕昭是为大乾太/祖。
当皇帝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就好像好不容易走完一段荆棘遍布的路途,结果发现迎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更加坑坑洼洼的艰辛路程。新朝要有新气象,新皇帝上台也要来三把火,各种政经改革是必须要有的,再加上大靖留下的烂摊子得收拾,打了这么多年仗毁得差不多的民生要恢复,燕昭……
燕昭每天都想对老天翻白眼。
“潆儿啊,你说咱们儿子,啥时候能批奏章啊。”晕乎乎在奏章的汪洋大海中挣扎的皇帝陛下,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喘口气,喝着结发妻子、新任皇后亲手熬的燕窝粥,望着在殿外花园里头玩耍的长子燕询,一脸深思的高深莫测。
卫潆瞧了一眼个子还不到她腰际的儿子,回头又瞥了一眼妄想偷懒的自家夫君,微微一笑:“早着呢。”
燕昭仰头,长叹一声。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伊崔当红巾军大管家的时候,为啥有那么多干不完的公务。
这皇帝,真他/妈不是人当的。
就在这时,内侍又给他送来一封折子,暗红的封皮,是有紧急要事才用的。燕昭见此封皮,面色一凝,内侍立即道:“是伊相的奏章。”
伊崔的?
燕昭立即接过,眉头皱起,心想若这是伊崔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卫潆见他表情严肃,也以为是什么大事,觉得自己在此可能会打搅他思考,正想福身告辞,却听见……
“艹!”
新上任的皇帝陛下霍地起身,把折子往地上一扔,怒火中烧,爆了一句粗口。角落里的起居注官目瞪口呆,在纠结地思考这个字眼要不要拿笔也记上。
燕昭才不管他记不记,卫潆在旁,他有倾诉对象,骂得更起劲:“艹,伊崔这小子真他娘的不是人,老子忙得昏天黑地,他居然这时候找老子要假!闹着要去一趟汉中,艹!”
卫潆淡定地问:“他去汉中做什么?”
“顾朝歌啊!”燕昭一屁股坐回轮椅,气呼呼地说:“镐京那边不是还有些余孽么,*起在三秦镇着清缴,前些时候传回消息,说怀疑去年出现在汉中那个女大夫是小朝歌。”
汉中一带去年夏天闹的那场瘟疫,卫潆有所耳闻。去年夏天那里特别干燥,许多人都以为自己染了风寒,因为感觉身上发冷,浑身没有力气。可是后来情形变得诡异,“染风寒”的这些人的脑袋开始出现肿大,脸也肿起来,肿胀到几乎眼睛都睁不开,嗓子发炎,说话喘气,吃药不好,症状持续恶化,很多人就此死去。
不明就里的探望者回家之后,也会出现类似症状,继而死去。
瘟疫。
因为疫者的脑袋肿大,老百姓给这种瘟疫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大头瘟”。
镐京位于三秦之地,当时这一片是石威和大靖联合占着,两边都不愿意管这场瘟疫,只采取一种措施,就是隔离。汉中及周边百里地区的人不许跑出划定界限,外头的人也不许进去,一旦被发现,格杀勿论。
那时候的汉中家家闭户,干燥灼热的夏风扬起地面的灰尘,披麻戴孝的送殡队伍人数稀少,没有唢呐锣鼓,也少有人哭,只是撒钱。铜钱形状的白色纸钱大把大把撒在空中,在阳光下随风飘舞,压抑如死城。
只有医馆前门庭若市,不断有人来请大夫。可是翻着成年的经方医书,大夫们惶恐发现这种病竟然毫无记载,只能胡乱碰运气。
有的人运气好,碰对了,治好了,但是更多的人还在不停死去。
没有人知道在这种隔离的情况下,那个姓“易”的女大夫是怎么混进来的。她似乎走的不是正常的道路,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汉中这边出了大头瘟。
当她知道汉中爆发瘟疫的时候,这个路过的女大夫毫不犹豫加入了救人的大夫行列。
她说,她有治瘟的经验。她告诉老百姓怎么照顾患者,怎么注意卫生,怎么给东西消毒,怎么避免自己染上瘟疫。
然后她开始潜心给患者看病,起先,她也和许多大夫一样,对此病一筹莫展,把脉的时候都皱着眉头。她还很年轻,来历不明,而且看起来经验不足,如果不是因为大夫供不应求,许多患者是不想找她看的。
不过很快人们发现,吃她的方子的病人都渐渐好转,知道饿了,知道要吃东西,面部的肿胀一天天消下去。而且她教的防瘟法子确实有效,照做的人即便家里有患者,也不染病了。大家欣喜若狂,纷纷找她看病,除了汉中城,方圆百里染病的都徒步过来找她求方。
后来,这位女大夫在看了许多患者的基础上,总结出了一个专治大头瘟的有效方子。这个方子被老百姓刻在各个主要道路路口的木牌上,供患病的人们去抄用。
中医讲究对症下药,即便同是一种瘟疫,根据患者的身体状况也有不同的治疗方法。这位女大夫能够总结出一个普适的药方造福所有患者,实在是非常了不起。
汉中人都称她“易菩萨”,认为这个方子是上天可怜老百姓,派仙人下凡创出。瘟疫结束之后,有人把这个方子刻在石头上,希望以后再遇到类似的疫病,它还能救人一命。
红巾军接手汉中的时候,瘟疫已经结束了,*起的主要任务是清缴余孽和保持地方稳定,对这种已经过去的疫病不感兴趣。幸好几个医官出门偶然瞧见刻在石头上的药方,向当地人打听原委,回来后仍在兴致勃勃讨论这方子的奇妙之处,又被*起听见,引起了他的兴趣,进一步派人调查。
这才让这件事情传到燕昭耳朵里。
年轻,女大夫,医术卓绝,还有治瘟的经验,这么多特征结合起来,*起只能想到一个人——顾朝歌。
可是当地人说她姓“易”啊。
对这一点,*起百思不得其解,猜想可能是为了躲避北胡而起的化名吧,于是写折子的时候随手将这件事情报了上去。
然后……
然后伊相等君上一登基,就迫不及待要翻天。
“不管是不是她,我总该去亲自瞧瞧才放心。”见皇帝不批假,伊崔亲自上殿来要。
燕昭瞪着他,眼里要冒出火来:“你知道现在公文堆积如山,事情多如牛毛吧?”
伊崔轻描淡写:“六部尚书是摆着好看的吗?多让他们活动活动,对陛下有好处。”
“是啊,朕觉得伊相最应该以身作则,好好活动活动。”燕昭咬牙启齿。
伊崔双手拢于袖中,如今换了一双特制的鞋子,他不用拐杖也可以平衡走路,于是他就拢着袖子朝燕昭微微一笑:“是啊,君上派我出去活动活动吧,旧朝都城那边,赵将军也需要人帮助呢。”
放屁!明明就是要去汉中找人,还厚着脸皮以出公差的名义,要钱要人要待遇是吧?燕昭心里冷笑,暗想那个什么易大夫早已不在汉中,他去了也见不到人,可是听到一点关于顾朝歌的消息,就哭着闹着要去找,这不是在向他示威吗?这是不是在威胁他,发的寻人通告不好用,尽找来冒牌货,所以他就要辞官不干?
这是不是在向他示威?
他自己派出去找人的那几个大汉不是也不好用,有什么理由怪他,哼!
若不是伊崔,若不是失踪的那个人是顾朝歌,换了别人,他早就……燕昭咬咬牙,他忍。
燕昭阴沉着一张脸勉强答应。
看他点头,伊崔喜笑颜开,优雅地长身作揖:“多谢陛下恩典。”语罢后退出殿,转身离去,看着他嘚瑟的背影,燕昭忍不住吼了句:“喂,你小子给朕早去早回,听见没有!”
伊崔没回头,腿脚利索地下台阶,溜得比兔子都快。燕昭在殿中恨得牙痒痒,内心阴暗地想,万一哪一天顾朝歌来东都找伊崔了,伊崔人不在,他是绝对不会派人去通知这个混蛋的!就让他着急,着急死!
话说回来,顾朝歌这小妮子,到底跑去哪儿了?怎么连他皇帝陛下发的寻人告示都石沉大海,无半点音讯。
其实,燕昭不知道,他发的告示,是有用的。
相当有用。
如果不是这张通缉令一般的寻人告示,顾朝歌估计在路上磨叽到今年秋天,都未必回得来。
“君上是在通缉我,一定是在通缉我对吧!”第一次在某县城里头看见这画着自己画像的通缉令,顾朝歌差点以为北胡汗王坐天下了。她戴着斗笠在小驴车里头躲着,李佑大去找人打听,知道这只是新皇发的一份寻人告示,找一个有名的女大夫的时候,李佑大松了口气,回来告诉顾朝歌原委。
他们因为流亡的原因,消息知道得比较晚,燕昭登基之后一月,顾朝歌才知道天下已经太平,皇帝换人做了。
李佑大带来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她躲在驴车里头,哭丧着脸,扳着指头细数自己逃出来有几个月了。然后惊觉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个月,而且她竟然没有给伊崔和燕昭传过一次消息报平安,他们肯定很生气,所以才要通缉自己!
“我不要去官府!我才不要他们送我回去!”因为在北胡的俘虏经历,顾朝歌的安全感大大减弱,而且她对官府的固有印象在于“坐牢”。虽然现在官府换人当家了,可是只要不是她熟悉的人,她就本能地觉得不安全。
“李大哥,还是请你送我去汴梁……哦不,东都吧,”顾朝歌眨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恳切地请求李佑大,“这一次我们快快去,不要延误,也不要被人发现我是通缉犯!”
李佑大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顾朝歌走得实在太慢,虽然是为了救人,也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李佑大想了想,纠正她:“朝歌,你不是通缉犯。”虽然很像。
“没差啊!”顾朝歌哭丧着脸指着外头墙上贴的那张,丑得要死的她的画像,心想燕昭一定很生气,最重要的是伊哥哥一定非常非常生气,所以才要官府抓她!她不要被官府像抓小鸡仔一样抓回去,绝对不要!
拜燕昭的“通缉”告示所赐,顾朝歌加快了赶路的步伐,其实她如今已经在济源附近,离东都的距离不算特别远。
只是她抵达东都的时间卡得十分微妙。伊崔刚刚收拾行囊,带上阿岩,带上盛三,带上得力能干的士兵们往汉中的方向去,刚走了不过五天。
顾朝歌就来了。
“东都好大啊!”不过没镐京大,正常,因为是新都城嘛。站在东都的西大门前,透过幕篱,仰脸瞧着新挂上的“东都”牌匾,据说这匾额是薛吉的墨宝所刻,字体龙飞凤舞,神韵俱佳,非常好看。
“走吧,我们进去。”李佑大的心情并不如顾朝歌那样激动,反而十分复杂。他和红巾军的旧怨难消,虽然他已经不会再做什么造反的事情,可是看见昔年弑主的人当上了皇帝,他到底意难平。
顾朝歌发觉了。一路扶持走来,李佑大已经是她非常信任的朋友,见他表情如此,她心有不忍,道:“李大哥,若是你不愿意,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便好。”
李佑大摇了摇头:“我送你到伊府吧,之后我便回乡。”说着他便拉着驴车,带顾朝歌进城。东都城门的入城事宜较为严格,入城者若非东都住户,都需要登记姓名、籍贯、入城原由和出入城的时间。即便是女儿家也必须表明身份,顾朝歌在此掀开了幕篱,士兵们一见是个姑娘,就放松了警惕,随意看了看,颌首,表示没有问题。
诶?
顾朝歌其实还有点紧张,很怕自己被认出来呢!
原来,她没有那么重要啊。
见守城的士兵们没啥什么反应,顾朝歌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有点失落。李佑大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皇帝满天下找顾朝歌,到了东都,皇帝眼皮子底下,居然没人发现她就是顾朝歌。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燕昭忘了在皇城张贴“通缉”告示。
显而易见嘛,顾朝歌人在东都,他会不知道?还需要多此一举贴告示吗?
事实上,他还真不知道,因为守城的这一波士兵,正好不认识顾朝歌。虽然路过的巡逻禁军们,瞥见这个带幕篱的女子,有人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总觉得眼熟,不过因为觉得老盯住人家看不好,所以也不敢靠近。
于是李佑大就这样成功地带着顾朝歌,“招摇过市”,“无人问津”,最终安全抵达伊府。
和这座刚刚成为帝都的城市一样,伊府是新翻修的,望着崭崭新的“伊府”牌匾,顾朝歌认得这是伊崔的字迹,这时候对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才升起一丝丝熟悉的亲切来。
“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伊大人看见你,一定十分开心。”李佑大笑了笑,将她不多的行囊交到她手上,到这里,他真的要告辞了。
顾朝歌知道他不喜欢东都,因此不多做挽留,她将行囊里头唯二的两块碎银子塞给李佑大,道:“李大哥,路上保重,你老家地址我记着呢,过些日子我就去看你和阿柴的家人!我说到做到!”
李佑大哈哈一笑:“成,大哥等着你!”若说这一路颠沛流离有什么收获的话,最大的收获就是收了个心善医术又好的小姑娘当妹子吧。李佑大攥着驴车的缰绳掉了个头,朝顾朝歌挥挥手,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往他的老家走去。
终于要回家了。数年的闯荡、风光和流浪,现如今,李佑大,心中充满了轻松愉快。
终于要回家了。伊崔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顾朝歌抱着小小的包袱,站在伊府门前,心中紧张不安又激动万分。
她上前,轻轻叩响了伊府的门环。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开了。两个门童,站在门口,望着站在门外,肩上背着脏兮兮的包袱,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幕篱,袖子上有补丁,脚下的鞋还破了个洞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狐疑地同时开口:“姑娘,您是哪位?”
“我是顾朝歌。”面对两个陌生人,顾朝歌有点露怯,不好意思地开口表明身份。
“顾朝歌?”两个门童惊愕了:“姑娘,您说您是顾朝歌?”他们毕竟是伊府的下人,虽然是新招来的,从没见过顾朝歌,但是听这个名字可是听到耳朵起茧子。
传说这是位美若天仙、心善如菩萨一般的奇女子啊。
再看看面前这位穿得破破烂烂,头发草草编成一条麻花还分叉的姑娘,虽然五官长得不错,可是皮肤差了点吧。这不讲究的程度,看起来特像要饭的。伊府的门童那也是见过世面的,伺候过贵人的,这才能来当伊府的门童,看着这姑娘的模样,觉得怎么都和那位奇女子沾不上边。
想到自从那个寻人告示发布以来,各地官府陆陆续续送来过好几个自称“顾朝歌”的女人,最后还没到伊崔这儿,只送到六部官署,就被兵部的褚大人给打了回去。门童们心想,是不是女骗子现在学聪明了,知道伊相不在家,所以直接来伊府冒充,顺便骗吃骗喝?
嗯,有可能。
我看也有可能。
门童们彼此点点头,不过面上还是表现得十分客气,毕竟训练有素:“姑娘,我家大人出远门去了,不在家。您如果方便的话,去一趟中央官署可好?各地官府送来的顾姑娘,都是先送到中央官署去的。”
伊哥哥不在家?
各地都送“顾朝歌”,送了多少个?
顾朝歌惊呆了。
她想了想,问:“那、那盛大哥在吗?”
这个女骗子居然还知道盛管家,不简单啊。门童们更加谨慎:“盛管家和岩公子都跟着出远门去了,府里现在除了几个下人,没旁人。”
竟然都不在吗……
顾朝歌低下头来,雀跃的心情如同被凉水瞬间浇灭。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不认识的人拒之门外,感受到他们狐疑的打量,她低头看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鞋子,觉得自己真挺像一个要饭的。
莫名的,顾朝歌感到有点儿委屈。
“那么请问二位小哥,中央官署怎么走呢?”顾朝歌没有哭,她振作精神,抬起头来,客客气气地问。
居然不难缠,这么好说话!门童们表示惊奇,他们十分细致地给顾朝歌指了路,直到她说知道路了为止。而且看她可怜,还好心送了一点吃食给她。
“谢谢两位小哥。”听到门童解释说中央官署有负责接待“顾朝歌”的人,顾朝歌心想八成是熟人,不然那些假冒的怎么会被一棍子打出来。知道路了,又拿到门童给的吃食,顾朝歌的心情好起来,笑盈盈朝两个门童道了谢,戴上幕篱,转身往中央官署的地方走去。
门童甲望着她纤细苗条的背影,扯了扯门童乙,傻乎乎道:“她、她笑起来挺好看的诶。”
门童乙呆呆地点了点头:“是,是啊,而且她好像不是骗子,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她真的就是那个顾朝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