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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叶浅便早早起床开始忙碌着,按照清音的习惯每月十五他都会取出那架看起来年岁久远的桐木琴弹上几曲,琴声袅袅,余音绕梁。即墨大夫也绝对不会错过月中之日,雅趣一开门他便会前来,有时一坐就是小半日。叶浅正是挑中了今日这个不错的机会,做杏脯,做茶点,采露水烹茶,一切收拾妥当,只待开门迎客。
“姐姐,玉佩还你。”叶浅擦了擦手,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玉佩递还给了田姝,有些羞愧地抿了抿唇,“实在抱歉,我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没能帮上姐姐的忙。”
“哪里的话啊!”田姝接过玉佩后低头看了眼,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然后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深吸了口气笑着安慰叶浅道:“没关系的,你愿意帮忙,姐姐就很感动了,谢谢你!”
“姐姐,你别灰心,我们还有希望的!”
“希望?”田姝抬眉,既惊喜又疑惑地看着叶浅。
“对啊!”叶浅俏皮地笑了笑,“不然姐姐以为我为何要准备这么久!今日即墨大夫会来,他见识广博,也与不少贵族们交好,想他应是会识得这枚玉佩的。”叶浅想了许久,虽然她知道田覃的事,可毕竟当事人不是她,即使要帮忙她也没有立场没有道理出面。“一会儿等即墨大夫来了,姐姐可以亲自问他。他人很好的,是个慈祥且和蔼的长辈。”
即墨大夫是什么身份田姝自然清楚,万没想到叶浅会认识这般的人物,情绪有些激动,紧紧握住叶浅的手道:“小妹,姐姐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说好了,不用客气的!”叶浅因为做活不方便就将长裙打了个结,此时弯腰整理了一下,清丽绝俗的脸庞透着红晕,长发些许散乱,额头上还有些许薄汗,她用帕子随意擦了擦,也觉得形容有些狼狈,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微微笑道:“姐姐等我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回来后我们便开门。”
田姝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叶浅刚刚转身要走,便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反射性地仰头向二楼看去,果然见清音缓步走了出来。因为闹别扭,她也有好几日未曾见到清音,如今见到清音是又惊又喜,连忙唤了声:“师父?!”
听到开门声,田姝也应声朝向二楼看去,只见楼梯尽头,一位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不过对于叶浅这位师父的长相她只是有个模糊的轮廓,竟然无法描绘出他的相貌,但敬畏之感却油然而生。田姝心中一时疑惑,不禁有片刻的怔愣,待回过神儿后才意识到自己失礼,红着脸屈膝行了个礼。
清音依旧是暗绣云纹的银白色袍裾,乌发被根玉色发带松松地束起,眉眼如画,清贵优雅,这十年间叶浅长大了,可岁月在他那张俊美到足矣倾倒众生的脸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清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喜笑颜开的叶浅,无奈地浅叹了口气,世间可怜可叹之人数不胜数,不公冤屈之事更是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又哪里是她管得了的?他只希望叶浅不要卷入是是非非当中,只是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即可,如今这潭浑水他又怎么可能让她沾染半点!目光掠过叶浅,看向田姝,皱了皱眉头,微微颔首回礼,目光又转向叶浅,清朗的声音交代道:“今日便不要开门了,闭门一日。”
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不开门还不知道要再等上几日才行,叶浅心里焦急,紧锁着眉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清音:“师父,为什么?”
田姝对于清音的决定也有些惊诧,可是碍于人家是主她是客,心中再怎么急切也不能多说。扯了扯叶浅的袖子,小声道:“小妹,听你师父的话!”
叶浅仍旧站在那里,固执地仰头看着清音,不为所动。
清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眉看向叶浅,深邃沉敛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愠怒,转身又要回屋。好啊,她当真是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所以事事都要去违逆他?
“师父……”看着清音转身的背影,叶浅的心狠狠一疼,师父是生气了,对自己失望了吗?可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去顶撞师父的,只是心底的声音迫切地提醒着她要去解决田覃的事情。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师父,对不起……都是浅浅的错,你不要生气!”低着头紧紧攥着垂在手心处的衣袖。
清音推门的手一顿,没有回身,浅叹了口气,清朗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奈,“浅浅,你上来。”
“嗯?”叶浅连忙抬头,清音却早已经进门只留下紧闭的房门,她也顾不上身边的田姝,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小跑几步,提着裙摆上楼了。
“小,小妹……”
大堂中,只剩下田姝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疑惑,师徒俩个闹别扭了?可这也太奇怪了!她还从未见过像叶浅这样敢公然违抗师命的?也从来没见过会向弟子妥协的师父!果然是活得久了,去的地方多了,就什么都能见到。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牗窗半开着,有丝丝凉爽的风袭来。临窗的地方放置着矮榻,榻上摆放着漆几,漆几上一架青桐为面,金丝楠木为底的古琴,而清音身上那若隐若现的幽香正是来自于琴底金丝楠木的香气。
清音坐在矮榻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漆几上的古琴,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琴弦。叶浅进门后,就站在离矮榻较远的地方,清音不说话,她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许久后,清音才转过头温润清澈的眸子打量着叶浅,看着她躬身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清音一时间哭笑不得。他知道叶浅认错完全是因为见他动怒了,而不是因为意识到她确实做错事情了,她的个性他怎么会不明白?表面看起来温和柔弱,但骨子里却倔强又认死理,还坚强得令人心疼,对于她认为对的事情可以全力以赴,即使摔得头破血流她也未见得会停下来。要想说服叶浅,若是没有令她信服的理由基本都是浪费口舌。
清音神色一敛,不见半分笑颜,“可还记得师父曾告诉过你,虽然你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事物,但那并不代表你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法。天道尚有力不足的时候,于你更是凡事量力而为,切忌莽撞行事。”
叶浅点了点头,也即刻明白了清音要说什么。抿了抿唇,心里却是愤愤不平,微微眯起眼睛,好啊,大黄竟然告她的状!
“你也不必埋怨乘黄,我想知道的事情还不需要通过他。”
“啊?!师父怎么会……”叶浅猛然抬头看向清音,她一直觉得师父神通广大,却没想到心里想什么他都会知道。对上清音深邃了然的目光,叶浅咬了咬唇,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师父,我没有要逞强,只是,只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其实她心里知道是自己鲁莽了,不该想当然地就答应田覃。突然走到清音面前双膝跪地,很虔诚地问道:“师父,我很想去帮他们,您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吗?”
清音平日里在叶浅面前总是笑意温润,看起来文雅清俗而又平易近人,如今收敛笑意微蹙着眉头,满是庄严威仪,令人心生敬畏。
“你先起来。”
“师父……”
“只是为了那几个不相干的人?”
“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是,是……”叶浅迎着清音不怒自威的目光,因为紧张心怦怦直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索性一闭眼,坚定道:“那不仅仅是田覃的心愿,也是浅浅的夙愿,还望师父能成全。”
他们与她非亲非故,那缕残魂的执念什么时候又成了她的夙愿?清音一拂衣袖,转身不再去理会叶浅,她愿意跪着便跪着吧!叶浅的性子不谙世事又过于热心执着,以后怕是要吃亏的,他可以纵容她,并不代表他人也会无条件地包容她。
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动了几下琴音,随即清越的声音在指尖婉转流淌,好像是奔腾的春水撞开河道堵塞的流冰,又好像是串流在山涧中欢快流淌的小溪水,最后所有的声音归于寂静无声,好像是静默盛放在雪山之巅的冰莲,凌然孤傲。
那清灵的琴声中透着三分孤冷,七分绝尘,听得叶浅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该袖手旁观吗?也许确实不该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偏偏要这么执着,偏偏要去惹师父生气。叶浅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叹了口气,跪在地上缓缓挪动着靠了过去,仰头看着清音的侧颜,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语气也轻柔和缓了许多,“师父,你不要生气嘛!我知道错了,以后什么事都听师父的!”
清音转头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不喜亦不怒,叶浅一时间茫然无措,明亮清澈的眼眸中写着无辜失落,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小兽,扯着清音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清音微微皱着眉头,还是不忍心用过重的话语去责备她,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浅叹了口气,“师父怕你有危险,这件事牵扯的势力过于庞大,而且已然过去了十一年,你要到哪里去查真相?”从地上将叶浅扶起,示意她坐到漆几另一边,继续道:“齐燕之间矛盾已久,假如二十三年前田覃的身份就是齐宣王派去燕国的细作,那么他知道了某些秘密,身份暴露后从燕国逃回齐国,在燕国的境内没有被杀,齐国的一路也没有遇袭,为什么偏偏死在了即墨城外?”
叶浅一愣,讶然地看着清音:“师父的意思是……即墨大夫他,他当年也参与了暗杀田覃一事?”抿了抿唇,恍然大悟道:“所以师父才不让我去问他?!”
“他未必参与了暗杀之事,但一定得到了掩盖痕迹为事情善后的命令,不然即墨城外发生了命案,怎会无处可查?”
叶浅若要问起即墨大夫关于玉佩的来历,加之又听了田覃的话,必然会旁敲侧击提及十一年前的事情,即墨大夫见过玉佩只稍加思索便会明白田覃的身份,毕竟刺杀贵族不是小事,他又怎么会不警觉?清音所思虑的恰恰在此处,逝者已逝,往事如烟,他不认为即墨大夫会为陈年旧事得罪如日中天的权贵。凡人总会为掩盖一点小错接二连三地去犯更大的错,甚至不惜牺牲无辜的性命来保全自己。
叶浅仍有不解:“可,可是田覃不是齐国的贵族吗?”
“有何人何物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被清音如此一问,叶浅顿时哑然,是啊,既为细作身份一定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二十三年前田覃受齐宣王之命去到燕国,而十二年后早已换了当政者,知道他身份的人或许早已不在,就连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玉佩也被田覃送给了姬薇做信物。
清音没给叶浅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问道:“浅浅,想一想谁有这个权利命令即墨大夫去掩盖事实?而即墨大夫又并非庸碌之人,不可能不察觉,这个幕后之人为何要冒着事情可能败露的危险下杀手?”
“官职在即墨大夫之上,而田覃知道的秘密威胁到他了。”
清音一点点引导着叶浅的思路,“田覃从燕国得到的秘密会威胁到齐国的权贵,说明此人与燕国有联系,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叶浅将官职在即墨大夫之上的人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齐国权贵多是世袭的贵族,他们没有道理会损害自身利益去为燕王效力,而唯一的寒门贵胄却是曾经掌握六国相印的客卿,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丞相。叶浅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不确定地问道:“丞相苏秦恰恰是十一年前从燕国而来,难道是他?”
清音微微颔首,叶浅聪慧一点便通,这样的敏锐倒是一般政客所不及的。
“所以田覃知道的秘密是苏秦的身份?”叶浅虽然惊讶,可还是大致明白了,“苏秦是燕王派来齐国的细作,对不对?”
“却是比细作更有用处,身为丞相直接左右着齐王的决策。苏秦之于燕国,大可以使齐毋谋燕,次可以使齐赵之间交恶,而他这十一年来,大兴土木,离间君臣,不断削减着齐国的国力。齐国如今表面看起来强盛其实早已实力衰减,想是那燕王挥师向齐国复仇的日子不远了。”
“复仇?”叶浅心下一惊反问了一句。国家纷争,政治权谋,这些她都不是很明白,但她知道只要战事一起便会有流血牺牲,到那时就不止一个田覃惨死,不止是姬薇一家人的悲剧,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家破人亡。难道累累白骨就只是为了复仇,为了雪耻?
见叶浅紧锁着眉头,清音自然知道她在思虑什么,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浅浅,和平只是短暂的稳定,战争永远避免不了,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不仅人类如此,即使是创造众生的神也逃不掉。”
清音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又冷漠,叶浅心里有些异样却也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她现在最关心的不是战争而是田覃的事情。“师父,我错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如果让田姝查到了事情的真相无疑是将她们母女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因为她的莽撞行为,真的会害人害己,如今她倒是愿意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轻轻皱眉,“不过,就真的只能这样袖手旁观吗?”
“不然呢?”
“可是,可是大娘她时日不多了,真的要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没有证据的真相,谁会承认,又有谁会相信?”幽深的眸子看着叶浅,清音淡淡地问着。
“倒也是。”叶浅叹了口气,沮丧地低着头,只觉得胸口沉闷,压着她透不过气了。紧锁着眉头,要怎么办,怎么才能帮到他们?突然灵光一现,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眸子充满期冀地看向清音,既然常规的路子有危险行不通,那就想些别的办法。“师父,有没有可能让大娘见到田覃的鬼魂?”眨了眨眼睛,叶浅越说越兴奋:“或是让田覃的鬼魂附到我身上也行。”
“胡闹!”清音着实快被叶浅气晕了,被鬼魂俯身她自己的灵魂也会受损,这么不靠谱的主意亏她想得出来。
叶浅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甚好,双手捧着脸看着清音,继续说道:“我们让田覃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也要大娘保证对此事不再追究不就好了吗?”
“浅浅,与你无关的事何必要去自寻烦恼?”
“师父不是也常说,做事要有始有终吗?我就是太听师父的话了,才会这么执着的要帮人帮到底!”叶浅摇着清音的胳膊,开始像小时候那般撒娇耍赖,“师父,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说到最后倒成了他的错了?看着叶浅说得一本正经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弯指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叶浅吃痛,皱着眉头,却嬉皮笑脸地说道:“师父笑了,也就是不生气了?”
“余下的事你便不要插手了,交给师父就好,不过你也要吸取教训,以后切不可妄为。”如果叶浅能就此罢手,清音倒也不愿去理会凡尘俗事,只是眼下,他若不管她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最后还得他去收拾残局。
“知道啦——”
“以后再敢惹是生非试试?”清音神色一敛,严肃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明白吗?”
“嗯,谢谢师父!”见清音不再生气追究了,叶浅才苦着脸揉着有些泛红的额头,抱怨道:“师父下手好重!”
“不重点不会长记性!”
“我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给师父惹麻烦了!”
虽然叶浅不知道清音到底要怎样做,但她知道清音既然承诺帮忙就一定会做到,因为在她的心中他就仿若是那临世的神祗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