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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主动提出, “道观里还缺人手做杂役, 虽然钱少, 但差事也轻快。”便对阿淇她娘道,“若婆婆您愿意,不如就和阿淇一道过去看看吧。”
人吃饱了便觉得安逸。
云秀对那骗子的怒火其实已消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见识的骗子少, 难免就想去看看这骗子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会使些什么骗术。
在阿淇家略坐了片刻, 便起身告辞。
阿淇虽想和她同去, 但毕竟是个小姑娘, 不大方便出门看热闹。云秀直说不要她跟着,阿淇便不强求。
大大方方的便送云秀出门了。
——这小姑娘既不强人所难, 也不强己所难, 和云秀真是投契极了。
云秀回空间里易了容,便直往街角去。
拐过街角, 却先望见不远处大道上侍从如云的车队。当中两辆格外华美精致的四轮马车, 分明是她二姨和十七哥的——令狐十七竟又到华阴县来了。
那车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片刻后, 云秀便遥遥望见有人在令狐韩氏的车窗下拜了一拜, 和车中人说了些什么。
短暂的应答之后,车队再度前行。
先前拜见令狐韩氏的人则立在道边, 望着马车行远了,才折返回来。
竟是村子里的人。
云秀略一想便也明白了。
这村子山明水秀,且又临近京兆,多殷实富贵的人家。也许村子里就住着郑国公府的故旧知交, 得知郑国夫人的车驾路过此地,特地过来打声招呼。这也是常有的事。
令狐韩氏一行已然离开了,云秀便不纠结。
直接找人打听,“今日来的那个活神仙去哪里了。”打算先把此间的事处理了再说。
这“活神仙”实在很有唬人的本事。来了不到半日,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他了。云秀一问,人人津津乐道。不过片刻功夫,云秀就已知道他这中午都做了些什么,去过谁家,如今正在谁家做客——连他中午吃了哪些菜都没落下。
倒是有些出乎云秀的预料,这人并没直奔村里最富贵的人家——那个据说“连京中贵妇人也用他家胭脂”的杨员外家,而是先去给个“上个月砸断了腿”的光棍治好了瘸腿,然后忽然就盯上个来看热闹的读书人,不但凭空算准了他的生辰八字,说准了他家哪里哪月发生了什么大事,随即语气一变,就说人近来恐怕要有灾祸。
再然后,自然就被顺理成章的请回家,施法□□除秽去了。
如今许多人都围在他家院子里,等着看“活神仙”做法。
街上的人,也正打算赶去围观。
云秀:……
她便跟着人群一道,往那“穷措大”家中去。
跟着他们拐过了街角,先看见的是面朝街道的一扇朱漆大门,大门两侧围墙几乎占足了整条街,显然是个大户人家。
云秀便有些发懵,问,“这是那‘穷措大’家?”
便有人替她解惑,“这是杨财主家,隔壁才是刘措大家。”抬手一指,却是大户隔壁那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云秀:……
她好像有些明白骗子的套路了。
正要跟着人进院子,忽就瞧见迎面走来个肥白高壮的锦衣汉子。云秀不由就在意起来——先前就是此人在令狐韩氏车下拜见。
那汉子见了人群,分明有些介怀。却没直接询问,而是同身旁下人略作耳语。
随即那下人便上前来问,“都聚在我家院前做什么?”
便有人笑着替他解惑,“不是来吃大户的,快放下你那颗狗腿心吧。我们都是来看神仙施法的。”
下人又细问是什么“神仙”,问得七七八八了,才回头去回禀。
那锦衣汉子听了回复,也没做声,只略吩咐几句,便穿过人群自回了家——但那个下人却跟着人群一道挤进来,旁观“神仙做法”。
云秀心想,果然不愧是有钱人,确实比没钱不怕骗的这些村民,要谨慎得多。
——此刻她其实一猜到这锦衣汉子是谁了。
若他姓杨,是做胭脂生意的,又同她二姨认识,那恐怕就是长安西市杨记胭脂铺的当家人了。
长安许多贵妇人都标榜自己从不用外边买的胭脂,嫌腌?。唯独对一家例外——西市的杨记胭脂铺,原因无他,因为郑国夫人只用他家的胭脂。
郑国夫人虽已是半老徐娘,但不论让谁来数长安的美人,掰手指数的第一个,毫无疑问还是她。
多少年了,美艳的二八少女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她的地位,始终雷打不动。
旁人年长了,是人老珠黄。而她,却跟美酒似的,年岁越深,韵味越醇。容颜仿佛不会衰老一般,总是以光彩夺目的姿态见人。
郑国夫人本身,就是一面活招牌。
凡她用的东西,外头人无不想方设法的弄明白,而后务必要弄到一模一样的。
伯乐多看一眼的千里马,身价十倍。郑国夫人的一光顾的效果,也不下于此。
自然便有许多商贩——特别是绸缎庄、首饰铺和脂粉铺的——都要想法设法的想让她用一用自家的东西。
但郑国公府何等富贵?郑国夫人是什么眼光?
到头来她肯用的,就只杨记的胭脂罢了。
也因此,杨记胭脂铺简直把她当活财神一般供奉着,变着法儿的调配各种方子,亲自上门送给郑国夫人试用。
云秀在郑国公府上,就碰到过他家去送脂粉。选用硬而无味的麻梨木精心雕刻打磨成一套十二件胭脂盒,一件件拧开,都是红色胭脂,但红与红又各不相同,云秀比了比,居然真的足足调配出了十二种不同红色来,而且还分作六种不同花香,实在令她大开眼界——不论是对胭脂匠的技艺,还是对她二姨的骄奢淫逸。
若真是他家,郑国夫人过境,当家的肯定得亲自前去拜见——只怕过两日还要登门去送礼呢。
杨家做着全长安贵妇人用的胭脂,也许在京城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这小小的华阴县,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豪富。
但他心思缜密谨慎,恐怕没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因此这骗子才没直奔他家去,而是选中了他家隔壁的穷秀才,先在他眼皮子底下亮一亮“真本事”给他看,动摇了他的心思,再徐徐图之。
这骗子长得仙风道骨,足以唬人,却还如此深谋远虑的规划骗术。真是敬业得令人感动了。
只不知道他的“真本事”怎么样。
云秀便悄悄的挤进人群,去看他做法。
那骗子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而后停在井边的杏花树下,道,“此山谷前窄后宽,形似漏斗。妙在是面山的一侧宽,出山的一侧窄,乃是一个倒漏斗。这种地势,在山谷,便叫凤喙,在江河,便叫龙爪。你道妙在何处?——灵气都是顺着水走的,有流水处便有灵脉。这山上有水,灵气正顺着水流至此处山谷。经过这个村子,由此流出。因这山谷是个倒漏斗,故而进的多,出的少。天长日久,便凝聚起充沛的灵气来。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围观的村民被吹捧得舒服了,不管信不信的,都先微笑起来。
但那道士话风又一转,“可惜,可惜,空有灵气却不会使用,纵使常年浸淫于此,也不过比旁处略长寿少病些罢了。想要富贵起来,却还缺口‘气’。”
众人心中一凛,稍一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山上长寿者多,然而富贵起来的,还真不多……至少自家就是,距“发达”似乎总差着一道时运。
那道士摸了摸胡子,又笑道,“唯独这条街不同。”
众人点头——全村的财运,好像都聚到杨财主身上了似的。杨财主弟兄四个,经商的有钱,读书的也有考□□名的。确实与众不同
但也有人觉出不对,刘措大就羞愧的掩面叹息,“惭愧,惭愧。运势好的也只杨家罢了,某的时运倒比在列诸君差得多。连长寿少病也不能。”
道士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你并非是时运不济,只是运势被吸走了罢了。”
那措大一惊,忙道,“此话怎么讲?”
又有人笑道,“莫非是被杨财主家吸走了?他一个经商的,家里出了好几个乡贡举子了。倒比刘措大这个家传读书的还会读书。”
那道士又笑道,“非也,非也。杨家的运是他家自己的。刘郎中的运势没被吸旁家,是被他自家养的东西吸走了。”
刘措大忙道,“求天师指点!”
那道士便指了指井旁的杏花树,笑道,“此树多少年岁了?”
刘措大略一迟疑,道,“这学生还真不知道,从记事起就在此处,怕比学生的年岁还要大些。”
道士笑道,“岂止比你大,比你父祖、高祖还大。国朝初创时,它就在这里了。”
人群中立刻便有个长者应道,“是,是,老朽小时候还摘过树上的杏儿呢,那会儿就是棵老杏树了。”
刘措大迟疑道,“国朝初创时……那至今岂不是近两百年了?!”
道士笑道,“两百年整。还是当初贫道随手抛下的杏核儿,下盘棋的功夫,它就扎了根……不想今日竟长这么大,还成了精怪,要出来祸害人。”
众人都惊了一跳,忙细细打量道士的模样,道,“两百年前……那天师今年多少岁了?”
唯刘措大关心的是,“是这杏树成精害我?”
道士笑道,“山间无日月,老朽自己也不知道。”一笔带过之后,便又转向刘措大,“正是它。可时常在夜间梦见粉衣女子登门求欢?”
众人闻言不由掩唇失笑。刘措大已年近四十,家中无妻。早些年有人给他说亲,他还看不起人家的出身。非说等考中进士后要娶名门闺秀,谁知屡考屡不中,说亲的人也不屑登他家门了。春秋大梦他做没做过不敢说,但女子登门求欢的春|梦,只怕他还真没少做过。
果然,刘措大红着脸,草草点了点头。
道士笑道,“那粉衣女子就是此妖。”又道,“适才说此街与众不同,是因为河流恰在此处转了个小弯,灵气跟着回旋成环,自然凝而不散。这种地势,在风水上叫‘穴’,在祝由术中,便叫做龙爪握珠。有龙爪、有龙珠,才是结灵之处。当然,龙珠灵泽所及,也不限于这一条街……只是,光有珠还不成,还要会汲灵才可。水井便是最常见的汲灵之物。可贫道观此处灵气分布,怕只有杨员外家和刘郎中家里打了水井吧。”
众人俱都恍然大悟,忙道,“确实没打水井,原来要打井才行吗?”
道士笑道,“有水井就行,有水塘更好,水井汲灵,水塘蓄灵。”
众人忙道,“难怪杨家运势旺,听说他家后院就是有水塘的。”又有人问来看风声的杨家仆役,“有没有?”
那仆役此刻也一被道士唬住了,忙道,“有有有。”
又有人问,“刘郎中家也有水井,运势却不旺,难道是因为灵气都被杏树精给吸走了?”
道士颔首抚须,“正是。吸走了灵气,才成的精怪。可惜她贪心不足,得了灵气,还要吸人的精气。到底走上了邪路。”他便踱步到那杏树之下,似乎是对杏树说话,“好好的正路你不走,偏偏要走妖路。当日贫道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容你留下来。今日却不得不铲除你了。”
云秀:……
她想,这道士真是巧舌如簧。有没有本事另算,可这套风水术说的真心头头是道,难怪这么快就能唬住满村子的人。
至于这村中少人打井一事,云秀却也已料到了——这不是废话吗?此处土壤多山石,往下根本就钻不动?而地又近河,就算不打井,也能去河里挑水,自然就少人费事打井。
……事实上这道士说的许多话,稍用心之人,都能推测、打探出来。只是世上用心之人少,推测出结论,会拿来吓唬人的更少罢了。
就算在普遍胆大心细的骗子界,这骗子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
她确实很想看看,他打算怎么表演“斩妖”。
刘措大见道士要除妖,不由喜上眉梢,忙问道,“天师打算怎么除妖?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妨碍到天师,可要驱散众人?可要人帮手?”
那骗子笑道,“不必,小妖魔而已。有贫道在,伤不着旁人。只是你们又看不出门道,有什么可围观的?”
旁人都嘿嘿的笑,忙道,“咱们都没见过除妖,来长长见识。”
骗子一笑,道,“随你们罢。”
左手一翻,“变”出一把符纸来,右手一翻,又“变”出一管毛笔来。引来众人一阵惊叹。
云秀:……可恶,这戏法的手法,比她还要纯熟。
——没办法,云秀年纪小,小手小脚,变这种需要障眼的戏法本身就比较费力。
随即那道士又扭头找什么东西。
刘措大先回味过来——有纸有笔,却还没有墨呢,忙要进屋去拿。
那道士却已自踱步到供台前——刘措大给他上的茶,就放在上面。他拿笔在茶水里一蘸,用茶杯沿舔了舔笔,便直接往符纸上书写。
那符纸上竟自动浮现出鲜红的字迹来。
人群便又是一阵惊叹。
云秀:……
那毛笔肯定在碱水里泡过,符纸上分明事先涂好了姜黄。作为一个理科生,这简直就是入门级别的常识——姜黄遇碱变红。她还以为正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种常识,谁知今日竟亲眼见到了此物妙用。
道士画好了符纸,命刘措大贴到院墙四角去,说是为了避免这妖物受伤后此处逃窜。
众人纷纷帮忙,很快便将符纸贴好。
而后这道士终于开始做法了。
他含了口茶水,向树干上一喷,大喝一声,“妖怪,速速伏诛,莫待贫道出手。”
声音才落,便听一声尖锐的鸣叫直冲而来,倒有些像厉鬼怒嚎。
众人正要去寻那声音来处,便见那道士,丢出一枚裁做纸人状的符纸。背上长剑出鞘,向着那符纸横斩而去。
一剑下去,又是一声更加尖利的鸣响。
众人便知是那“妖怪”受伤时所发出的了。纷纷心中发怵,赶紧抬手掩住耳朵,不敢细听。
终于有人害怕了,忙问道,“天师,好了没?”
那道士,猛的一收袖,不知结了个什么印,大喝,“灵来!伏诛!”
尖叫声瞬间消失。
那纸片人飘飘落地。
众人依旧还有些后怕,一时都捂着耳朵,迟疑不敢靠前。
那道士已收剑入鞘,笑道,“妖怪已经被斩杀了。”
这才有人敢探头过来细看——只见地上的纸人当胸口一道红痕。树干中央不知何时亦出现了一道斩痕,斩口处发红,分明有红如鲜血的水珠渗了出来。
云秀此刻不在。
她听到那声尖叫时,便悄悄从人群中退出去了——别以为声音大她就听不出来,那叫声分明来自墙外。
这道士恐怕真有同伙。
她拐过墙角,果然见一个褐衣男子躲在墙后,口含一枚竹笛,正鼓着腮帮子,青筋横出的吹着。听那道士喝“伏诛”,才忙收了声。将竹笛藏进怀里,喘了口气。
云秀:……
云秀回到院子里。
那道士已做完了法。
目前为止,他虽没一句实话,做一件真事,但也仅是表演而已。既没有骗人钱财,又没有害人之举。
虽云秀觉着,他应该只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但不得不说,这道士除了玩的把戏没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未免令人觉着雷声大雨点小之外,倒并没有激起云秀太强烈的厌恶感。
她的厌恶感仅仅来源于这道士打着“高人”的旗号,却行骗子之事罢了。
故而她始终没出声拆穿……当然这骗子的套路行云流水,也没留下什么让人出手拆穿的时机。
她正迟疑着,那骗子已收了符纸,准备离开。
他居然真没打算骗刘措大的钱。
这事了拂衣去的做派,倒还真有些像个“高人”。
谁知刘措大又赶上前问,“天师,这棵树还能留吗?”
那道士道,“树妖已除,碍不着你什么了。留不留都可。”
刘措大又问,“那依天师看,明年的乡试我……”
众人也都屏息,听这道士铁口直断。
那道士却道,“用功读书,功夫到了,自然就能考中。”
刘措大强求道,“求天师指点!”毕竟是读书人,脑中转的就是快,“天师曾说,这杏树原本是您当日丢下的杏核儿,如此说来,我近来所受的灾厄,莫不也与天师有关?天师与我也算有些因缘,便救人救到底,帮帮我吧!”
那道士默然片刻,道,“虽说你命中本就该有此祸,然而你说的也不错,此事确实与我有些关联。”又叹道,“原本去除了妖物,灵气慢慢聚集起来,你家早晚会重振门楣。但你如此急功近利,怕不是好事啊。”
刘措大一咬牙,依旧坚持,“学生已考了二十年了,只怕剩下的寿限早不足此数。实在等不得了。”
那道士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就帮帮你。搬炉子出来吧。”
众人还想再看这道士的神通,忙七手八脚的弄了个炉子过来,点起了火。
待那火旺了,那道士便教了刘措大个口诀,又令他去灶台下找没烧透的木炭过来,令丢到火里去。
云秀琢磨着,这木炭上八成也动了什么手脚,便趁刘措大还没取来,先伸手穿过乾坤袖,向灶台下掏了掏。
近来刘措大家恰好烧木头,灶台下还真有炭。
此刻刘措大已到了灶台前,云秀怕被他察觉,忙随手抓了一块就收回来。
收回来一捏,便明白了——外面黑乎乎的,看起来确实是炭,但拿起来沉甸甸的,从手感看,不是石头就是金属。
刘措大取来木炭,默念着口诀,丢进火炉里。
只见那木炭越烧越白,烧透之后,那道士随手用铁钳一拨,竟拨出一块银子来。看大小,足有一二两重。
先前除妖,众人还只是看热闹,待此刻见了烧炭成银的本事,纷纷骚动起来。
那道士又叮嘱刘措大,“便用此法补偿与你。然而此法只可救急,不可滥用。若心怀贪念,即刻不灵,还会引灾祸上身,你可记住了?”
刘措大忙道,“记住了。”
这措大依旧是一副可怜相,但云秀对他已毫无同情,此刻她已明白那道士为什么不骗她的钱财了——他们是一伙的。
那“木炭”确实惟妙惟肖,但重量相差太多了,一掂就分辨得出。若不是一伙的,那道士未必敢让刘措大去拿。
既有刘措大这个土著做内应,这道士随口算中村里人的生辰八字和许多村中新近发生的事,就更不足为怪了。
那道士又起身要走,这时四面看客齐齐围上来,想求道士烧炭成银的法子。
但经此一事,这道士已是真仙降世,众人都怕冒犯了他,不敢狠命缠着。
唯独一直看热闹的那个杨员外家的仆役奋力上前,嬉皮笑脸的排开众人,对那道士道,“求高人也到我家去看看吧。”
云秀:……
大鱼上钩了。
果然,道士不理旁人,听这仆役一说,却停下脚步,笑道,“你家顺风顺水,既不缺金银也不缺福运,竟还不知足,也要请我去?”
那仆役忙道,“知足知足。只是我家老爷最爱结交奇人异士,知道天师在此,说什么也要让我请回去……”
那道士一甩浮尘,没做声。
刘措大先帮腔,“你一个狗腿子凑什么热闹,你家老爷要请,不会自己来请?天师也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那仆役被堵了一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吩咐门前护院留住这道士,自己则一溜烟进院子,去向杨员外回禀去了。
云秀本不想出面的——她虽易了容,但易容后也还是小孩子模样,做许多事都不方便,也很难取信于人。要拆穿这骗子,势必得花费一番功夫。
何况早先赵员外放高利贷逼得阿淇一家几乎家破人亡的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从那之后,他就对这些“员外”殊无好感,总觉着他们都是为富不仁之辈,家产中不知有多少是靠吞吃阿淇家这种穷人的血肉积攒起来的。
就算被骗子黑吃黑了,也是他们坏人自己内部的矛盾。
算不上是“不平之事”。
她不大愿意为帮助这些富人花费功夫——他们的钱足够帮助他们解决绝大多数困难,也不需要她来救助。
真正需要帮助的,是阿淇这样的善良努力,却依旧被骗、被欺负的穷人。
但想想杨记胭脂铺做出的那踏踏实实的十二色六香的胭脂,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
……至少那胭脂铺真的是凭匠心和手艺在赚钱。
杨员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不知道。可设圈套骗人家财这件事,却绝对是坏事。
何况在场众人今日其实都受骗了,日后这骗子若也想从他们身上谋骗钱财,只怕他们也难不上套。
云秀便脆生生的问道,“刘郎中,你家灶台下还有没有炭了?”
……众人只围着那天师讨教,没人理会她。
唯独刘措大变了变脸色——灶台里原本放了两块“炭银”,他掏了半天却只掏出一块儿来,当然知道里头还有一块。
但见无人理会,便不答话。只上手去推云秀,道,“谁家小子在这里碍事?快回家去!”
云秀赶紧闪开,笑道,“你家灶台下藏了银子,为何你还这么穷?”
这次总算有人听到云秀的话了,便向她解释,“是天师的咒语把炭变成银子的,灶台下的那是炭。”
云秀笑道,“咦?不是把银子染黑了,假装当炭,好不被人发现他偷藏了银子吗?”
那天师眼神略一飘忽,然而神色不变,依旧稳如泰山,笑而不语。
反倒是众人,不但没清醒过来,还要替天师说话,“小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天师的道法,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云秀道,“可是我看到的就是染成黑炭的银子啊——不信你们去灶台下掏掏看,也许还有旁的银子藏在里头呢。”
这时忙有人道,“我去掏掏看。”
天师不做声,刘措大竟也道,“去掏,随便掏。真掏出银子来可别自己昧下,那肯定是我家祖宗留给我的。我还等着发财呢!”
众人哄然大笑。
纷纷劝云秀,“小孩子别多事。当心冒犯了天师,天师招天兵来拿你!”
便簇拥着那骗子要离开。
云秀见说不听,便又笑道,“让他召啊,他不召,我可要召了!”
众人又看云秀,再度大笑。
然而云秀左手一翻,“变”出了符纸,右手一翻,“变”出了毛笔——分明就是那天师先前所用的招式。
众人这才不由安静下来,望向云秀。
云秀笑道,“劳烦茶水端给我,润润笔。”
刘措大眼神又一变。
那道士见云秀用一样的戏法,便知道她也是个江湖练家子,心里已谨慎起来。
但面上居然依旧稳如泰山,笑道,“你是……早先大橡树下的那位小道友?”
云秀没料到,彼时匆匆一瞥,这道士竟记住了他的模样。
但她也不怕。
只笑道,“是。”
那道士道,“你师父是谁?莫非他没告诉过你,冲撞尊长,坏了规矩,要招惹灾祸吗?”
云秀听懂了——他在威胁她。
闻言,人群中果然有二三人蠢蠢欲动,像是准备要动手的样子。
……这道士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若真打起来,云秀小胳膊小腿的,决然只有吃亏的份儿。
所幸她有个随身空间。
她一面悄悄伸手进乾坤袖里,掏了麻痹粉弹到那几个人鼻子前。一面说道,“我和你修得不是同一路的道,你可算不得是我的尊长。我也没坏了我门上的规矩。”又讽刺那道士,“不知你门上的规矩是什么,比拼道术?还是怂恿一群大人,当众殴打我一个小孩子?”
那道士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若真有人看不惯你唐突嚣张,非要出手替你师父教训你,贫道自然也会替你说情。”
但他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人动。
他不知深浅,眼神便在人群中扫了一扫——大概以为云秀也有同伙。
又不动声色道,“你既说不是我的同门……看来是要与贫道斗一斗,谁家才是正统了。”
云秀道,“不是。你又不会法术,要怎么斗?我只是来戳穿你的。”
她确认想袭击她的人都被制住了,便自去蘸了茶水,在符纸上书写。笔尖润湿了符纸,落笔成红。
她一边写,一边向众人解释道,“姜黄遇到碱水,当然会变红,谁写都一样。”
那道士点头,“纸属木,墨属水,黄属土,红属火。只需灌注金刃之气,便天然可做五行生克之阵,增强法力。我祝由一门多以剑为法器,故而符纸多用姜黄辅佐。此事我道门人入门便知,小友点破我用的材料,不知是何用意……”他一笑,“符纸确实人人可写,可告诉他们材料,却不告诉他们常人书写会被抽取金气,损伤心肺,是何用意?”
云秀:……啥?
她笑道,“我可不是要告诉他们这些。我只是想说,你适才斩纸,斩木,那上头跟血似的东西,就是姜黄遇碱变红,免得他们还以为你把木头斩出了血。”
她便将茶水往墙上一泼,拿竹树戳了符纸,一划,那墙上果然出现一道血红的斩痕。
那道士笑道,“无事你斩这墙做什么?”
云秀道,“示范给人看,省得坏人拿来骗人。”
这时众人多少已有些动摇了。
但也许是先入为主,也许是存了侥幸之心——毕竟只要信这道士,那烧炭成银之术就可能是真的,就可能学得到手。总之无人站在云秀这边。
便有人质疑,“那我们听到的尖叫声是……”
云秀一笑,衔了竹笛,用力吹响。
那声音尖利,众人纷纷掩住耳朵。
云秀笑道,“你们先前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吧?”
众人都不敢肯定,有说是的,有说不是的。
云秀便提醒道,“他‘做法斩妖’前,都要先高叫一声——就是提醒墙后吹笛子的同伙,让他及时做出尖叫声唬人。”
那道士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道友血口喷人,就不怕损伤道行?那杏树精是木妖,叫声本就自带丝竹之音,你听成笛声并不奇怪。可你竟污蔑我用笛声作假,总得抓住吹笛之人吧?”
云秀道,“他跑了。但有还是没有,你心知肚明。”
那道士道,“没有。”又道,“贫道来此传授道法,行善积德。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信口雌黄,污蔑前辈大能?我今日不替你师父教训你,怕你长大之后心术不正,要为害一方。”
他一说传授道法,众人立刻想到了他的烧银术,再度动摇起来。
纷纷替他说话,“天师用仙术治好光棍的瘸腿,那是我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又指责云秀,“大师既没求名也没求财,做这些假又有什么好处?”又有人道,“骗人是为求财,可他把银子做成炭有什么好处?为了烧好了给别人?这样的骗子怎么不来我家?”
“就是,就是。”提到烧炭成银,众人复又激动起来,纷纷上前攻击云秀,“小子不知好歹。”“你有能耐也烧一个给我们看看……”“不懂事别乱说话。”他们越说便越觉着,这道士是来带领他们发财的。扭头又众星拱月,纷纷去吹捧那道士,“小孩子有眼不识泰山,天师别理会她。”
当日云秀对付赵员外和那个宦官,用的是“天罚”的名义。
今日的事,其实也可以借用空间的功能,也用装神弄鬼,直接拆穿这道士的面貌。
这可比耐着性子解说骗术要容易多了。
但云秀忍住了,没有用。因为她只是想拆穿骗子,而不是想以骗治骗。否则若再来一个不怀好意的装神弄鬼的骗子,这些人只会更容易上当。
那就违背了她的初衷了。
可惜她白说了这么多话,却半点用处都没有——众人分明已被烧炭成银给迷住了眼睛,只信自己想信的,根本就不愿费神去分辨是非。
见云秀阻拦了他们的财路,不但不肯再听云秀说话,反而还恨不能替那道士除掉她才开心。
已有人动手推搡起她来。
云秀光防备坏人去了,却没料到还要防备“众人”。转眼间就被推倒在地上。
推倒她的人心虚了一下,但随即就有硬起底气,调侃道,“你不是会法术吗?既然不会,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小孩子插嘴了?快回家吃奶去吧!”
那人其实只是错手推倒她,并非故意。论说起来,郑氏对云秀的用心比这要坏多了。
但不知为什么,郑氏的恶意完全伤不到云秀的心,这人轻巧的几句话,竟令云秀在失望透顶之余,感到了受伤。
是继续管下去,还是听之任之,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而那“一念之间”,并没有很长。
云秀站起身来。
她手边就是院子门,云秀起身推门,挡住了自己的身形——只要没人看见,她就能进到空间离去。
她进了空间,抓起一瓶回春粉。伸手出来,自空中向下一撒。
霎时间草色由枯转绿,柳绦舒展,杏花满树。
而后她在空间里重新易容,这次易容成个不怒而威的英武仙女。
换上百褶的留仙裙时,也没忘了如在书上读过的一般,抽空向外撒了一把香。
神仙降世,总得有点异象——空中仙乐比较难实现,满庭红光也稍嫌麻烦,但异香扑鼻这个太容易了。
换好衣衫后,便如她二姨令狐韩氏所教授的那样,将如烟轻薄的彩纱跨在臂弯上——那彩纱用的是她新做出来的布料,比柳絮还轻,丁点微风便能吹动,在空气中便如天际流云般变幻飘浮——她记得壁画中的仙女和飞天,臂弯上都挎着自己会向上飘的披帛。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云秀将六重花印拍在了院中杏花树上,便踏着白光现身出来。
不出她的所料,众人还没有离开。
先是枯木逢春,百花逆时绽放,随即又是突然弥漫开来的异香——不论是谁都知道要有异象出现了。
众人一时都围着那道士,询问他是不是神仙要来,是哪位神仙要来。
——云秀早先的行为还是有用处的。
虽众人依旧当那道士是“天师”,但这道士竟会被个小道士短暂为难住,可见只有道术,还算不得神仙——神仙该更超然物外些。
因此他们都不觉着,这些异象是因为这个道士而出现的。
……而这道士自己,其实也被这些异象给吓住了。
只是他用鬼□□义骗人骗的多了,其实比普通人更加不信鬼神。因此倒没和寻常人一样腿软。
——直到他看见云秀凭空现身在杏花树上,宛若天女下凡一般的姿容,身上□□犹自在下落中上行。
云秀扫了一眼众人。
道,“是谁打着本仙的名义,在下界行骗?”
声音铮翁有回响,宛若天籁。
底下众人瞬间跪了一地。就连早先被云秀用了麻痹药,腿麻得不敢动弹的两个人,也都忍着万针刺肉般的滋味,匍匐在地。唯独那道士腿软了一软,打了个弯,居然又勉强站住了。
有个还算胆大些的人强问道,“不知上仙是那位大仙?”
云秀道,“我名祝由,司掌天下祝祷与符咒。”
那道士再撑不住,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
却犹自嘴硬,“你既是神仙,有何凭证?”
云秀想隔空扇他一巴掌,向他证明证明——但看这骗子须发皆白,她却扇不下去。
横竖已经装神弄鬼了,也不怕再装得更像些,云秀便指着一旁橡树,道,“先前本仙驱使草木,救下一个坠树的孩子。你说是你用祝由术驱动草木所为?”
那道士嘴唇哆嗦了一下,道,“贫道……并没有这么说。”
此刻在场的有不少正是先前亲耳听他说是自己救了阮小七的,听他信口雌黄,纷纷怒目而视。
云秀便道,“神仙论人善恶,原心不原迹。你虽未亲口说是,却恶意误导旁人,此恶便已记到你头上。你既要本仙的凭证,本仙就让你看一看。”
她便撒一把回春粉在那橡树上,驱使橡木抽叶,开花,结果。弹指之间历经三季,那橡子已噼里啪啦的自树上落下。
众人忙再度纳头叩拜。
云秀便道,“一切道法,尽皆劝善惩恶。我祝由之术,亦是劝善惩恶之术。天下生愿,若达我耳之听,一切善愿,我愿助人实现之,一切恶念,我亦替人记录之。”华阳真人曾问她,成仙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云秀依旧没想明白,但那日随华阳真人一道看了鹳雀楼前河灯之后,云秀确实隐隐约约有这种愿望——想要替人实现那些空中楼阁一般美好的,但若无人承接,便终将凝做甚至无法浮起一片羽毛的弱水的,那无数生愿与遗愿。
很自以为是,很自不量力。
可既然要修神仙,原本就该自以为是,自不量力一些。若神仙都不敢许下宏愿,都不愿管凡间不平事、遗憾事。那么那些笃信天道和正义的好人,就太孤单,太可怜了。
……适才的遭遇,确实令她受了点小小的挫折。普通人平庸混沌起来,真让人难以承认他们是需要帮助的好人。
但她是修仙人,还不至于会被这种小挫折动摇心志。
她便将袖中那块染成黑炭的银子丢到那道士眼前,问道,“此是何物?”
众人伸脖子望过去,不知是谁伸手拾起来,一掂,便想到了那小道士早先说的“炭银”,立刻拿袖子擦了擦——果然底下露出银色来。
他忙将那“炭银”传给众人看,道,“那小道士说的居然是真的。”
云秀又问,“你用此术骗人,有何目的?”
那道士不说话,云秀便转而问刘措大,“刘氏,你与他合谋,该知道他的目的吧?说给众人听听,若怀抱不劳而获之心,贪图这道士的‘法术’,会有什么后果?”
刘措大不肯说——他可不是那道士一样的老头子,云秀下的去手。
立刻隔空扇了他一巴掌。
刘措大吓了一跳,忙捂着脸看云秀。云秀道,“这是将功赎罪的机会,不坦白,本仙就把你变成猪。”
说着便弹了药粉到他鼻尖,刘措大鼻子立刻变阔,挺起,成了圆头猪鼻子。他吓得忙捂住鼻子,道,“我招,我招。”立刻和盘托出,“只要能借……借此取信于人,被当活神仙供奉着。自然是他说什么,众人都会听信,说不定还能骗两个女人来玩玩……”
他此言一出,家中有妻女的俱都勃然变色。
云秀也一懵,她先前觉着,这道士的骗术若用在普通百姓身上,定然收不回本钱来。因此他的目的肯定只有杨员外家。可见她对人的贪|欲了解得还是太浅薄了。
也不是所有骗子,图的都只有财,也有人图色。说不定还有人图酒、图命、图愉悦……人性之恶,简直不可细思。
刘措大也意识到气氛有异常,忙又道,“但但但……我们也没想着骗大伙儿,主要就是想从杨财主身上弄点钱来花花。他素日欺压乡邻,我是气不过才……”
云秀道,“那你说说,他怎么欺压你了。”
刘措大道,“他们狗眼看人低,尽日取笑于我。年节我登门拜访,他们跟打发要饭的似的打发我,连正门都不让我进……”
云秀:……那你也不让他进你家正门就是!
她实在听不下去——世上竟有如此猥琐狭隘之人。
便道,“你们可都听见了?”
众人俱都懊悔、惭愧,默不作声。
云秀解去刘措大鼻子上的药效。道,“世上没有捷径。天降横财之后,必是考验和代价。神仙若要奖励善人,只会悄然无声的替他挡去灾难,助他平安顺遂。不会直接拿块金子出来。只有另有居心的人,才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烧银术骗人。你们多留心,别贪图不义之财,给骗子可趁之机。”
说完之后,又觉得这种干巴巴的说教实在枯燥乏味,毫无助益——她自己都不爱听,却要说给旁人。
可一旦装成了神仙,看底下人跪在面前,忍不住就从忐忑中生出些责任感来,觉着不说些神仙会说的话不行似的。
云秀想了想,便又道,“祝由之术是祝福之术。于治疗疾病上并无长处,若有病痛,还是该求助针石医药。但本仙到底是神仙,多少懂一些医术。仅限本仙现身的时刻,你们谁家有疑难杂症,便带来让我诊治诊治吧。”
……她高估了人对疑难杂症的定义。
此言一出,全村每个人立刻都得了疑难杂症,全都要云秀看一遍。
就连先前那个推得她摔了一跤的汉子,也来求诊治——欺负孩子时那么身强体壮,居然也觉着自己有病?真不要脸,云秀腹诽。
她虽能克制住自己的报复心,不拿空间里那些手段对付他,但毕竟还没有真圣人的那种“旁人扔给他污秽和不义,他还得不念旧恶的照耀他们”的胸襟。
明知他没病,也恶狠狠的给他开了个偏方——回家自扇十下嘴巴子,扇肿为止。
接连看了七八个没病说有病的,云秀实在有些忍不了了——但这该怪她不谨慎,她都装成神仙要替人治病了,自然人人都要请她诊治。反正自己不来,旁人也会来。
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嘛。
云秀又吃了一个教训——只要给人合理占便宜的机会,没人会主动自律。
忙得昏头涨脑的时候,忽有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拄着拐杖上前。
云秀要替他号脉时,那老人摇了摇头,只问,“老朽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想问问神仙大人,老朽还有多少寿数?可够能等到儿子打仗回来?”
云秀不由静下心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她仿佛真的看见了这老人的“生愿”。
光满淡极,几乎已接近遗愿的颜色了。
可当她凝神想细看时,却只见那老人浑浊失明的双目。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的涌起温暖又悲伤的感觉。
她说,“您有什么话想亲口对他说吗?”
老人道,“……就是想再见他一面。他十五离家,十五离家啊……二十多年了,都没回来过。莫非我临死前,都不能再见他一面吗?”说着便老泪纵横。
云秀竟然无一句话可安慰他。
老人又道,“神仙大人说,愿替人实现生愿,老朽的愿望,神仙大人能否替我实现?”
云秀愣了一愣。
不能。
十八从军,至今未回,恐怕已是战死了。纵使是真神仙,怕也无法让他活着再见儿子一面。
何况这老人也不剩几日的寿数了。
她许愿,要承接众生生念,替人实现善念。可原来人的善念,亦能如此沉重。
她没有作声,只提笔开药。
——缓解忧思,令人安眠的药。
而后,她握住老人的手,说谎了,“能。好好吃药,放宽心思,便能延年益寿,见到你的儿子。这是神仙的许诺,必定能够实现。”
这时她忽的听闻外间嘈杂之声,借助袖中潜镜看了一眼外头,便见车马如龙,直向此地而来。
有绿袍的官吏跨马行在前头,看品服,是知县一级。
云秀立刻便明白过来——华阴县的知县到了。
她今日弄出的阵仗实在有些太大了,又是草木返春,又是神仙下凡,只怕早有人向县里通风报信,惊动了华阴县官府。
她便起身进屋——借机回到空间里。
而后再度易容、更衣。
悄悄的从后门离开,动身向华山上令狐家的别墅去了。
因替人看病耽误了不少功夫,待她来到山间别墅时,已临近傍晚,红霞满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