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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郭妃来说, 叶娘是个不可理喻的异类。
她对旁人、对自己、对世界的看法都非常不切实际,可她竟然又能活得很踏实、很安稳。
初来时她只被差遣去做些粗使活计,譬如扫院子。按说凭她的聪明和姿色,却被安排去当了清扫妇,多少该有些心有不甘、羞于见人的。可她却做得很大方。赶在旁人看见前将院子清扫干净, 对她来说丝毫不算为难。扫完园子, 回头和先前那小姑娘碰面了, 说说话哼哼歌,还要解释“今日扫地时听着竹帚沙沙声,就觉着像首歌, 你听好不好听。”
郭妃便故意找她的茬,吩咐底下人传话给她——竹帚清扫声太吵,日后不许再用。
她便拿郭妃不认得的野草扎了新扫帚,轻便又安静。以为没动静她便不能哼歌了吗?错。她扫着扫着地, 忽觉得晨光中落叶翩跹,人生美好。倚着扫帚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就又有了新曲子。
不但有了新曲子, 因那小姑娘体会不到她所说落叶的美好, 她还婆娑旋转着,顺便跳了支舞给她, “好不好看?”“好看!”
郭妃:……
那会儿郭妃其实也纯良得很。毕竟从小养得清贵, 出嫁后的定位也是贤惠, 本身又没什么病态阴暗的嗜好。最要紧的是,凭她的身份,不论看谁不顺眼她都能正面硬怼。故而那些私底下惩治奴婢的恶毒法子, 她还真不会——要紧的是,总和个奴婢过不去,也丢份儿。
她妨碍不了她唱歌跳舞。
但她也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唱歌跳舞。
人逢喜事,唱一唱、跳一跳也就罢了。可她是罪人之女,被没入宫为婢,还是个会被人嫌弃腌臜的清扫妇,她有什么可歌咏舞蹈的?
她到底还是将叶娘调到身边了。
——她虽理解不了叶娘,却艳羡叶娘的善良和母性。她想,也许正是那些她理解不了的东西才能治愈她身上药石罔医的隐疾。她急于向叶娘学习,怎么才能发自真心的喜欢旁人。
关注一个人多了,难免就会露出马脚。
因她临时有些事,没来得及宣叶娘入见。
叶娘等在院子里的功夫,恰逢她起身隔了窗子逗鹦哥。
叶娘一扭头看到她,便起欢喜之心,上前行礼道,“姐姐你也在这里当差吗?”
郭妃:……啥?
偷偷摸摸关注一个人多了,难免会露一两次马脚。在叶娘看来,她已经是熟脸了。不但是熟脸,叶娘还知道她曾想上前搭讪却不知为何没有。为此还给她脑补出很合理的人设来——比她入宫早,在宫里已很有资历和身份,因为和她们遭遇近似,故而有怜惜和保护之心,常常关注她们。
为什么会觉着她和她们遭遇近似呢?因为她气质清贵,一看就是有家教涵养的人,这种人会成为宫女,那就只能是因为家人犯罪了。为什么没觉着她是宫妃呢?因为她穿得太朴素了,她还穿洗过的衣服。须知不但宫里的贵人,就连京城有头脸的贵妇,一件衣服最多也就穿一二次,洗过的旧衣是断然不会穿的……
被误认做她身旁仆妇,郭妃之所以没恼羞成怒是因为,“简朴到让不明就里的人误认作尚宫,却一笑了之”,也是大家闺秀的修养和美谈。
只是难得的,她竟因此起了捉弄之心。
不但没急着点破,反而将错就错,同她闲聊起来。
当询问她为何非要唱歌跳舞时,叶娘反而比她还要不解——在她看来,唱歌跳舞才是天性。宫里也有梨园,贵人们也都爱听曲子赏歌舞,为何自己反而不唱不跳呢?看旁人唱歌跳舞,到底不比自己唱歌跳舞来的欢快啊。又因旁人都太静肃了,她都只敢私底下偷偷的哼一哼、跳一跳了。
这真是谬论,郭妃想,以乐舞为业者是优伶,是给旁人取乐怡兴的贱|人。唱歌跳舞和观赏歌舞,自然后者才是被取悦的一方。
虽如此,却也没直说——毕竟本朝玄宗也是有名的爱亲自下场跳舞的人。只道是,不觉着这是天性,反而觉着吵闹、轻佻。
于是叶娘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她约她晚上一起喝小酒。
郭妃也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她答应了。
时在深秋,天其实已有些冷了。
郭妃不想灌一肚子风,特地将和她同住之人遣离,将太液池侧近离含香殿最近的赏花亭空了出来。
——这丫头虽看着安贫乐道,享乐的本能却敏锐得很,果然迅速选定了这一处又无人、又暖和、又秀美宜人的地方。
布上小菜,斟上小酒,她就掏出一根竹子,两牙竹板来。
“……这是?”
“竹萧、牙板啊。”她大大方方的展示给郭妃看,还相当风雅的解说了一下制萧的乐理,表示虽然看着简陋,但音准保证没问题,就是音色可能没那么敞亮,毕竟这是因陋就简做出来的——因为又没刀又没凿,光用簪子勺子掏孔她就掏了三晚上呢。
郭妃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虐待下人——回头还是赏她一管箫吧。
她便请郭妃吃酒,自己吹箫助兴。
和她哼唱的曲子一样,她所吹奏的箫也是郭妃从未听旁人吹奏过的。想来也是即兴之作。
可是……真好听啊。就像年幼时靠在乳母怀里虚度光阴那么暖和、自在、悠然。渐渐她又想起那时她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打起了车帘子。那一年她都看到了些什么?连绵起伏的远山,山间五色斑斓的林子,林子上空盘旋翱翔的雄鹰。曲折的小路上那风景如不尽的长卷初次展开,她的眼睛都要跟不上了。对了,还有铺面而来的风,她伸了手去捉。是谁说风捉不到的?她明明捉了满捧……
她支着脸颊,半歪在坐席上听着小曲儿,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不喜欢宴曲……只不过以往她没听到过可意的罢了。
她问,“这曲子叫什么名?”
叶娘道,“我没想呢。要不然就叫《风》吧,我吹的时候,想的是奔跑时迎面扑来的风。”
郭妃心里便一颤——这是她头一次产生和什么人心意相通的感觉。这感觉很陌生,酥酥麻麻的,连指尖儿都有些抖。
她却不是容易动声色的人,只淡淡道,“哦……”
叶娘却很高兴,道,“这是我头一次给曲子取名呢,我该把这支曲子谱出来,流传百世。”她便又快活的哼了个小调儿,举杯向郭妃敬酒。
郭妃却不肯和下人推杯换盏。然而想到她们先前才有知音之意,却不忍拒绝,别扭的沾了沾唇。
叶娘却觉着是此刻没曲子听了,故而她觉着不尽兴,便笑着起身唱起了劝酒歌,“劝君一盏君莫辞……”她便抬手来倾她的酒杯,那手上虽有薄茧,却毕竟是拨弦弄箫的手,纤长灵巧,动静皆似柔舞。明明没用什么力道,却让人推拒不得。不知不觉一盏就饮下去了。可叶娘才唱到第二句,“劝君两盏君莫疑……”郭妃依稀觉着这劝酒歌在哪里听过一般,一晃神就又被劝进去一杯,待第三句“劝君三盏君始知”唱出来时,她才记起自己确实听过,立刻便着羞恼,“你敢唱‘老’字试试!”叶娘噗的便笑出来,下一句正是——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也许是因两杯酒下肚,她有些醉意了。这一声恼一旦道出,什么身份矜持,也尽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不觉就笑了起来,心想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便道,“我以为你邀我喝酒,是因我说唱歌跳舞不自娱,你想说服我。”
叶娘笑道,“是呀。我啊,只要吹一吹箫、唱一唱歌、跳一跳舞,多难过的事都能过去。人可能买不起华服,吃不起甘食,喝不起美酒,可只要不聋不哑就能唱歌,有手有脚就能跳舞。胸有喜怒,呼之啸之,心有起伏,舞之蹈之。这是上天化育万物时,便赐给人的礼物。不论贫富贵贱,人皆可以此自娱。唱歌跳舞,最无忧也最快活。”
她便再次举杯,唱道,“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尊酒……”
郭妃怔了怔,接过来,饮尽。
叶娘见她慷慨喝了,心里高兴,便执起牙板,边敲边舞蹈起来。
她跳的不是娱人之舞,而是相邀舞。
叶娘挥袖、折腰、旋转……面带快活的笑容,眼睛追逐着她,时近时远的向她邀舞。手中牙板时而噼噼啪啪紧密如鼓,时而不急不躁缓长如箫。很奇异的,她居然能读懂她哪一段舞步、哪一簇牙板是为了向她炫技,引诱她动摇。哪一段舞袖、哪一声牙板是在含蓄等待,邀请她来分享快乐。
她确实不爱歌舞,可她也确实是会跳的——虽说国朝的筵席相邀舞是男子的舞蹈,只有男人才被允许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蹈展现快活,女人的筵席是不适宜呼喝舞蹈的,可谁叫她自幼叛逆呢?她就是看了、学了,然后记住了。谁能奈她何!
她于是展臂,在叶娘的牙板声中,傲慢的以一段在她体内压抑埋藏了十六年的舞蹈,回应了她的邀约。
而叶娘眼也不眨的看着,在她羞恼的质问,“你让我自己跳?”时,才忙醒神般跟上。
跳完她只觉神清气爽。
身旁叶娘却安静了。她扭头看叶娘一眼,见她微红着脸不敢抬头,竟是大感畅快——这一夜尽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了,也该让她知道知道轻重了。
时候不早,她竟陪个小丫头片子玩闹,还玩闹到这个时候,真是鬼上了身。此刻明白过来,然而要说有多后悔,却也不至于。
只懒懒的道一声,“我乏了,就到此为止吧。”
“嗯?……”叶娘似是被惊了一跳,抬头看向她,片刻后便回过神来,忙又低下,道,“……嗯。”
郭妃从赏花亭里出来,却见天子交握着手,正饶有兴致的立在亭边看她——分明已来了有些时候。
想到适才的舞蹈竟被他看去了,郭妃便大感败兴,却又有些奇异的畅快。
借着酒意就扬头道,“如何?”
天子笑道,“有些意思。”
她一笑,心知天子是误解了她今夜在此的原由,便不想再理他。她转身要走,天子却自背后牵住了她的腰带,上前将她拦腰抱起。掂了掂,笑道,“沉了。”她心中破口大骂——他上一次这么抱她早不知是多少年前了,哪里还记得她的纤盈?不定是又拿她和哪个小贱|人比了?
嘴上说的却是,“抱不动了?”
天子目光沉了沉,低笑道,“……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