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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镶着玻璃的隔扇吱呀呀微响,碧纱橱内,海棠纹镂刻月洞式架子床,垂挂着杏黄色绣虫草纹的幔帐,帐帘儿上垂挂的一对羊脂玉莲花纹香囊,随着并不存在的风缓缓摆动起来。
床上的小女孩锦裹着锦被,露出一张酡红的小脸,她双目紧闭,淡淡的眉纠结着。
斑驳闪耀的碎片聚拢成片,呈现久远之前的情景……
暖融的天光里,一身珠光璀璨大杉的皇祖母慈爱地笑,微微弯下腰,冲她伸出手,那只手映着淡黄色的光,叫人想起甜甜的果酪,“阿荃呀,以后就搬到慈宁宫和皇祖母住在一起,咱们娘俩相依为命。”
小女孩努力仰着头,看见那钿花宝珠凤冠下露出的青丝闪烁着星点银光,含着眼泪重重点头,那大杉袖口的金线,擦在她手背上有些疼,可她没有放手,反而紧了紧短小纤柔的手指。
……
“阿荃啊,”皇祖母披着玉色夏衣斜靠在美人榻的大迎枕上,握着她的手道,“你就嫁给柯璁好了,听祖母一句话,男人还是天真点的好。”
亭亭玉立的女孩将螓首靠在祖母的怀里,只听见头顶一声长长的叹息。
……
深秋的夜晚,夜色微凉,皇祖母接过宫女手中长长的嫁妆单子一一查看,笑着对她道,“阿荃呀,祖母给你备下的这些东西都是最好的,往后你是小儿媳,要孝顺婆母,尊敬长嫂,府中的事务不要多插手,再有祖母和你表姑母撑腰,也没人敢欺负你,你就和柯璁做一对安逸闲散的眷侣,祖母也就放心了。”
端庄娴静的少女坐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微微侧头,满脸通红。
……
“阿荃呀,祖母要保你一世平安喜乐。”
“阿荃呀,别怕,万事都有祖母呢。”
“阿荃呀……”
“阿荃呀……”
“阿荃……”
秀荪还记得,前世最后一次和皇祖母见面,就是在祖母的寿宴上,那晚也正巧是中秋夜宴,她上前敬了一杯寿酒,祝愿祖母寿比南山,忽然想起明年的中秋就不能和祖母在一起了,内心还有些小伤感。
接着就被个宫女叫了出去,从此一去无回。
生辰变成了唯一孙女的祭日,皇祖母该有多么哀伤呀。
可是,皇祖母以后再也不会哀伤了。
皇太后急症薨逝,秀荪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皇祖母素来有头疼的病症,太医却说过皇祖母身体很是康健,怎么会忽然猝死。
可是真相,似乎已经永远无法探知了。
——俺是差点忘了秀荪前世小名叫阿荃的分割线——
秀荪倦倦地卧在罗汉床上,手中握着个湘妃竹柄的团扇,鹦哥绿复翼磬结流苏的扇坠随意散落在手背上。
如意流水纹的隔扇大开,窗外明媚的天光将廊下五彩繁花照得泛起一层粉金色的光。
纱屉将那刺眼的阳光滤去一些,却也不甚顶用,秀荪只好躺倒在大迎枕上,将脑袋藏在床面和窗台的落差里。
她偏着头,望着盘腿靠坐在床尾的小喜鹊,她正兴高采烈地玩那根绒线。
鲜红的绒线在那短短的手指之间缠绕,在明媚的阳光下,越发衬得胖胖的手指似玉琢一般。
红绳蜿蜒缠绕,一会儿变成合欢花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茑萝的形状。
绵延整整一月的梅雨终于过去了,紧接着就是火炉一般的炙烤天气。
因天气炎热,阮氏担心秀荪又着了凉,只叫人把冰摆在最远的角落,又命人将隔扇打开以作通风,并不安排婢女打扇。又担心秀荪怕热,将嫁妆中的一副珍珠席拿出来给秀荪用。
秀荪小小的薄薄的指甲轻轻抠着身下的珍珠席,感受着小粒珍珠温润柔和的点点触觉,心中无限感慨。
那天下山之时,有家人来报皇太后驾薨,秀荪就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要不是小喜鹊及时抱住她,她就有可能顺着山道滚到山下去了。
接着病势沉重近两个月,时好时坏,整个人也恍恍惚惚,不怎么清醒。
家里人都以为秀荪是身体弱,在山上被吓着了,尤其是老太太十分悔恨,她原是本着幸灾乐祸的心情高调回归,却不料差点折了唯一的嫡孙女。
秀荪刚刚生病的几天,老太太关在佛堂里都没有出来,日夜祷告,甚至发愿只要孙女平安无事,愿折寿十年。
秀荪后来知道了,难过得哭出来,她对不起老太太的慈爱。
阮氏更是衣不解带在她身边照顾着,原先吹弹可破的肌肤,竟熬得蜡黄暗沉。
得知这一切的秀荪无法再消沉下去了,挣扎着起身喝下阮氏喂到她嘴边的汤羹,她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祖母和娘亲,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家里人都只当秀荪病了一场,反反复复,只有秀荪自己知道,她是病了两次。
那天皇太后驾薨,她病了一场,整个国丧期间,都仿佛总是能听见皇祖母的声音,一个来月之后,她好不容易清醒,却听丫鬟婆子们议论,凉国公府柯家,通敌叛国,被抄家灭门。
——俺是不想秀荪一直病怏怏,就让她一次病个够的分割线——
通敌叛国,多么似曾相识、耳熟能详的罪名。谁爱信谁信,反正秀荪是不信。
这才出了国丧,皇上就按耐不住了,或者说,他已忍了许久,觉得终于无需再忍了
皇上登基,至今已三十一载,当年认太后为母,才作为嫡子封为太子的恩情,在这三十一年间一点一点磨损殆尽。
依太后的意思娶了皇后,依太后的意思立了太子,军国大事多倚仗太后,当年视这一切为莫大恩赐的皇上,渐渐地一点一点失去了初心。
是呀,身在至尊之位,这一切本该由他说了算的,亲妈也未必能忍这么久。
凉国公府作为太后一派首屈一指的亲信,顺理成章地被拿来祭旗了。
因通敌叛国,凉国公柯路及世子柯珽被斩于阵前,密奏连同证据一同传回京城,皇帝震怒,当日就下了定罪诏书,直接绕过了大理寺。京城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喊冤的、求情的,甚至来不及写奏折。
凉国公府世居京城,看惯了勋贵门阀兴兴衰衰,也对上头的那位很是了解,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便不再纠缠,果断了结,以免受辱。
柯家剩下的男子,束手就擒,二公子柯珩、三公子柯琤,四公子柯璁都被投入诏狱。
柯家女眷在抄家当日全部上吊自尽,她们甚至来不及准备毒药,只能用随身的汗巾子将自己挂上房梁。其中二少奶奶文氏过门还不足三个月,三小姐柯丽将将年满九岁。
而正是当晚,诏狱起火,柯家的男人全部被烧死在诏狱之中,无一生还。
如此,连喊冤的活口都没了,就算他们全是冤枉的,也全都已经死了。
凉国公府出嫁的两位姑奶奶,嫡长女柯佳嫁与荣国公世子张显,在抄家的第二天被送到庄子上居住,从此闭门不出,无人知晓近况。
柯佳在夫家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坊间纷纷揣测,也许她会在庄子上一直待到老死或者病故,视皇上的态度而定。
而次女柯敏……
抄家当日正巧回了娘家,之后不知所踪,直到七日后,才在凉国公府后院一处废弃的井里发现了她的尸身,看尸身的样子,应该是抄家当日就亡故了。
前不久,柯敏才刚刚诞下一名女婴,尚不足百日。关于柯敏的死,市井有许多谣言,流传最多的版本,就是柯敏的夫婿,陈阁老家的大公子陈叙宠妾灭妻,与柯氏不睦,因柯家被抄,就想趁机休妻,柯氏不堪受辱,在娘家投井自尽。
曾繁花似锦的凉国公府,在短短三天之内,完全覆灭,斩草除根。
有人上奏折称此事蹊跷,请皇上彻查,却被当即从殿上拖下去,当场杖责。紧接着就是一场疾风骤雨般的血洗。有勋贵,也有清贵,夺爵毁卷者有之,抄家下狱者有之。
这时大家才明白过来,柯家的覆灭,原来只是个开始。
皇帝态度坚决,再加上凉国公府已无人生还,官员们从此噤若寒蝉。
而与朝堂上的缄默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市井之间茶余饭后的八卦,多是传说世子柯珽在民间还有个私生子,被连夜送走,活了下来。
秀荪听说就无奈地笑了,柯珽是个多正派的人,且与世子夫人岑氏鹣鲽情深,怎么会有什么私生子。
凉国公府,是她自小除了宫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她每次去,都睡在柯敏屋里,与她说笑,与她吵架,有时甚至打架。
而柯璁,秀荪眼前恍若浮现那个看上去有些瘦弱,有些腼腆,却异常精致漂亮的少年,他和柯敏是双胞胎姐弟,即使长大了,还是非常相像,柯敏还曾经扮作柯璁调戏她,被柯璁知道之后也只是红着脸,也不生气。
皇祖母曾说柯璁会是个好丈夫,他善良,心软,却也不太笨,这样的男人才会对女人好,即使他没经过什么风雨也没关系,不要让他经历风雨就行了,皇祖母对此非常有信心。
而那样不曾吃过苦头的少年,在面对下狱和大火的时候,内心是个什么感受呢,他会害怕吗,他会愤怒吗,他会想起谁?
秀荪不知不觉,眼眶中流下泪水来,她翻了个身,抬起手中的团扇盖在眼睛上,深深吸了口气,熏热干燥的空气盈满胸腔,躲在阴影里的身体仿佛温暖了些。
当时她重生在这具身体里,支撑着她浑浑噩噩活下去的,不过就是这世界上重要的人,皇祖母,柯敏柯璁他们也还在这个世上,还在这片蓝天下,还与她一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当他们乍然全部都离开了,秀荪仿佛也失去了活着的力气,一蹶不振。
而再看到老太太和阮氏的时候,秀荪内心陡然生出了负罪感,是呀,她们就不是她的亲人了吗?她们就没有真心实意对她吗?她要是去了,她们就不会伤心难过吗?
人,终究还是渴望生存的,终究还是怕死的,只要有一丝机会,总是会找齐一切条件,一切借口活下去……
“七姐姐!”银铃般小女孩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来,窗口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就像个小太阳自山坳里冉冉升起,碎裂了满世界的阴霾。
秀荪拿开脸上的团扇,见是秀芊正趴在窗台上,不用想也知道身后有奶娘举着。
小小的女孩梳着两个包包头,发间簪着两个胖胖的珠花,一笑起来像个无锡泥娃娃般喜庆,她笑道,“七姐姐,你身子大好了吗?明天就是祖母寿辰了,咱们一起给祖母祝寿去。”
秀荪也不自觉扯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嗯,”她用力点点头,“已经大好了,咱们一块儿给祖母祝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