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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婉同样看着裴祐。她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裴祐过来,她想,他应当是听到这儿的动静,担心她才会过来的吧?
“明明是三娃先骂我姐!”姜谷不服气地叫道,他看向裴祐,双眼里带着些许期冀,“裴先生,那些流言根本不可信,根本不该乱说,对不对?”
裴祐一怔,随即点头道:“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确实不该信。”他稍稍松了口气,乍一听到赵春苗的话,他就觉得不可置信,如今一听姜谷的话,他便明白了,想必是三娃背后说婉婉的坏话,而姜谷为维护她与三娃打了起来。
得了裴祐的肯定,姜谷陡然眼睛一亮,神气地看向三娃:“裴先生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跟我赔不是?”
徐富田和赵春苗对视一眼,似乎并未想过裴先生会说这样的话,按照他们过去的经验,裴先生对姜婉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如今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竟会帮着她说话?
“我就不赔!”三娃叫道,“我没说错,我凭什么要给你赔不是?你姐就是克夫命,就是在害人,就是该自尽!”
姜谷面色一变,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大叫一声要冲上去打人,却被姜婉死命拉住。
“小二,别冲动!”姜婉紧紧抓着姜谷,不让他再动手。
姜谷眼眶通红,又怕伤到姜婉,最终只得放下拳头,死死地瞪着三娃,像是要把他咬碎了吃下去。
三娃的话,令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赵春苗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说出这种话,面色变了数遍,装模作样地打了三娃的手臂几下,斥道:“你这混小子,你说什么呢?谁教你说那种话的?以后不许再说了,听到没有?”
三娃边躲边不服气地叫道:“他们都那么说的!”
“你这小子,他们怎么说你别管,今后你不能说了!”赵春苗斥道。
徐富田的面色也不大好,皱眉瞪着三娃:“今后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三娃并不怕自己爹娘,他在家里很受宠,无法无天惯了,听他爹这么一说,他反倒无赖似的坐到地上,扭动着双手双脚,活像发了疯似的,放开嗓子大哭:“你们都凶我!我要去告诉奶奶!”
姜婉冷眼看着这种闹剧,沉着脸,双唇紧抿。怪不得小二会发那么大的火,原来这三娃说的话是那么难听,要是有人这么说她的家人,她怕也早就跟他们拼命去了。
一旁裴祐双拳紧握,面色因恼怒而泛红,他看向面色沉沉的姜婉,心底蓦地泛上疼惜。背后说说也就罢了,居然有人当着她的面这样说,还说得如此难听,这还是他听到的,他没听到的时候,婉婉承受了多大的恶念?
“徐大叔,父善教子者,教于孩提,爱子教之以义方,若不然,对礼义廉耻无知无畏,不成器恐还是小事,只怕胆大妄为终至于牢狱。”裴祐面沉如水。
看徐富田和赵春苗的面色,就知道二人根本听不懂裴祐在说些什么,神色茫茫然,却连连点头:“裴先生说的是,说的是!”
“有些话今后莫要再说,今日……”裴祐下意识地看向姜婉,他不知道她打算如何是好,想听听看她的想法。
裴祐维护自己令姜婉心生感动,她温声道:“裴先生,我只要三娃向小二赔个不是,我自会赔偿医药费。”
三娃爹娘不真心的道歉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她不管三娃爹娘用什么方法,只有三娃向小二赔了不是,她这边才会服软,否则一切免谈。她姜家一家人的脾气都还不错,可这不是他们任意欺凌她一家的理由,不管是谁,胆敢欺到她家人头上,她总要让对方知晓,他们一家都不是好惹的!
裴祐闻言心里长舒了口气,心底多了那么点理所当然的欣慰,他就知道婉婉一向讲理,他很欣赏她这样的处理方式,错了就是错了,本就该赔不是。
“姜姑娘说得也有理。”裴祐点点头,看向徐富田和赵春苗,“徐大叔,婶子,姜姑娘这要求并不过分,此事本就是由于三娃胡乱说话引起,他合该赔不是。姜姑娘也说了会赔他的医药费,我看让三娃尽快赔了不是,大家伙儿一笑泯恩仇,如何?”
裴祐从前并不爱摻和进乡亲间的纷争之中,很少为人调解,那都是里正的活,但他一开口,山下村的村民还是很给他面子的,谁叫他如今是个举人,离及第不过一步之遥呢?此刻徐富田和赵春苗就很想尽快了结此事,奈何他们的儿子却偏不听话。
“三娃,你听到没有,还不快跟小二赔不是?”赵春苗将还在地上活蹦乱跳得跟泥鳅似的三娃拎起来,大声斥道。
“我不赔,我就是不赔!”三娃大叫道。
“你这混小子,连你爹娘道话都不听了?”徐富田沉着脸,用力往三娃肉最多的屁股上用力拍打了好几下。
他打得其实不重,然而三娃却更大声地大哭大叫起来,杀猪似的:“我不听我就是不听!”
姜婉被烦得不行,冷冷地说:“叔,婶,我这儿不是你管教孩子的地方,什么时候等他学会赔不是了,什么时候你们再来。请吧。”
徐富田和赵春苗都皱紧了眉头,姜婉这是在赶人啊!可他们还没有为自家儿子讨回公道,又怎么能走呢?这一走,她说好要赔的医药费,又不肯赔了咋办呢?
“姜婉,这样吧,你先赔咱们三娃些药费,我先带三娃去瞧瞧大夫,等之后再来给小二赔不是。”赵春苗道。
“不行。”姜婉一口回绝。等她赔了钱,怎么可能还妄想从他们那儿得到道歉?
赵春苗面色一变,这姜婉还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自己!
“姜婉,你可不能这么不讲道理!你弟弟打伤了我儿子,这药费你不能不给!”徐富田皱眉道。
“你们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姜婉皱眉,冷声道,“我早说了,三娃赔不是,我就给药费,否则免谈!别把车轱辘话来回说,你们没说烦,我都听厌了!我说的话,说到做到,你们别以为你们自己说话出尔反尔,就觉得我也如同你们这般。三娃赔了不是,我立马给钱,绝无二话。可看今日这状况,三娃根本不听二位的,既然如此,等他什么时候肯听道理了,你们再来我家吧!请吧,不送了!”
姜婉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徐富田和赵春苗的面色变了数遍,随即一齐望向一边的裴祐:“裴先生,你给评评理啊……”
裴祐面露为难,他自然是站在姜婉这一边的,小二虽不该打人,可到底她愿意赔钱,剩下的就是三娃这边的事了,如今却是三娃不肯赔不是,那这事自然怪不到姜婉头上。
只是邻里之间,如为此闹得不愉快,又不值当。
“这……按道理,确实该三娃先赔不是。”裴祐最终还是选择了完全站在姜婉这边。那三娃说的话实在太过难听,他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无法忍受,更是无法想象姜婉的心里该有多难受。这时候,若连他都不能向着她,那她对他该有多失望?
见裴祐都不肯为他们说句话,徐富田和赵春苗面上都不好看。
赵春苗道:“姜婉,这事你可要想清楚了,等你爹娘回来,他们定然要说你不对的……”
还没等赵春苗说完,已经不耐烦跟他们再扯下去的姜婉转头对姜谷说:“小二,拿笤帚来,赶人!”
姜谷早看他们不耐烦了,如今听姜婉发话,立刻面露喜悦,转头就去拿了院子角落里的一把大笤帚,大叫着冲过去,拿着笤帚用力扫人。
徐富田和赵春苗见状,面色一变,匆忙抓着三娃带着他跑了出去。临到院子门口,赵春苗突然回过头来对裴祐道:“裴先生,我劝你还是离这一家人远些为好!你不想想你自己,也要想想你娘啊,她这么大年纪了,你还要让她被别人的克夫命所连累,伤胳膊伤腿吗?”
“滚出去!”姜谷恼怒地追上去,一笤帚抽了过去。
赵春苗赶紧跑远了。
“今后你们再来一次,我就打一次!”姜谷意气风发地对着外头叫道。
等他神清气爽地回了院子里,这才发现院中气氛不对,顿时闭了嘴不敢出声。
姜婉和裴祐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裴祐突然转开视线,低声道:“我……我先回了。”
“……慢走。”姜婉没有挽留。
裴祐突然觉得脚好像有千斤重,走出姜婉家院子便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姐,裴先生他怎么了?”姜谷奇怪地问道。虽说刚刚赵春苗的话他也听到了,可他之前就听到过裴祐说了不信流言,因此此刻听她提起,也不觉得如何。
可姜婉却分明从裴祐的双眼之中看到了恐惧,看到了迟疑。不过片刻之前她还在因为他对她的维护而开心,而感动,没想到瞬息之间,那些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被这阵仗吓着了吧?毕竟他只是个读书人。”姜婉道。
姜谷懵懂地点头:“哦……”
姜婉揉揉姜谷的脑袋:“小二,今后他们再说那些话,你就当没听到吧。跟人打架哪里打得过来?他们这些人,无知无耻,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撑死了还是要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然而咱们将来可是要当有钱人的,跟他们置什么气呢?对将来的咱们而言,他们不过就是蝼蚁罢了,今后咱们家里的仆从都比他们过得舒坦!”
姜谷起先还有些恼怒,听姜婉越说就越是向往,最后面上带了灿烂的笑:“对!今后咱们要赚大钱,住上县城里的大房子,就让他们吃一辈子土去吧!”
姜婉欣慰地揉了揉姜谷的脑袋。
至于说裴祐……姜婉忍不住叹了口气。很多时候,真的是无知者无畏。从前她真的并未想那么多,她以为自己能克服一切困难,船到桥头自然直。可今天她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船到桥头也有直不了的时候。之前裴祐那样维护着她,可等到赵春苗说的那些话挑明了他也担忧的事,他的表情和眼神就都不一样了。刚才,他甚至没有留下跟她说上两句,就匆匆离开了。
或许,如今他已经万分后悔,想着什么时候把她给他的荷包还她,从此断绝二人间的关系,再不让她的“克夫命”影响到他一家。
想到裴祐或许又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一见她就如蛇蝎般避开,她的心里就一阵难受。刚开始那时,她还不认识他,还有心情故意逗弄他,可今后,若他果真那样躲她了,她大概会难过得想哭吧。
她不想那样的场景发生,可她对此无能为力。不是她说一句那都是无稽之谈,你别信,他就会不信的。
晚些时候,姜福年他们一行人都回来了,姜婉将姜谷打了三娃,以及三娃爹娘来讨公道,最后被她打了出去的事,仔细地说了,只有流言部分,她模糊带过,不想说出那些话来让她爹娘生气。
姜福年沉默着,徐凤姑满脸恼怒:“婉婉你做的好!他们要是敢再来,娘也把他们都打出去!”
姜婉笑吟吟地挽住了徐凤姑的手臂:“娘,以后这种粗活我来就好。”
“还有我!”姜谷抢着说道。
见那些事并未影响到姜婉到情绪,徐凤姑心生欣慰,笑着拍了拍姜婉的手臂,又去揉姜谷的脑袋。
再过了几日便是重阳节,这天,家家户户门上都插了茱萸辟邪。一大早,姜家一家人便收拾好东西,一道去爬姥姥山,登高以驱灾厄。
今日上山的人自然多,不过姜婉家这边人倒是不多。一家四口如同秋游般上山,边走边聊些什么,时不时便传出欢声笑语。
徐凤姑道:“这几日县城有赏菊会,你们可要去?”
姜婉对县城避之唯恐不及,便道:“似乎也没什么好玩的,对吧,小二?”
姜谷是很想去县城玩的,只是毕竟惹了祸事,还是要以安全为重,因此便点头道:“对啊,县城都去过那么多次了,也没啥意思。”
见一双儿女都对去赏菊会兴致缺缺,徐凤姑自然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四人爬到半山腰,姜婉就爬不动了,她坐在那儿喘气,对她爹娘道:“爹,娘,你们先上去吧,我歇会儿。”
徐凤姑的目光往上头扫了扫,还有大半个山没登呢,可她见姜婉累得脸色通红,到底也不想累着她,只得道:“那你先歇着,一会儿爹娘就下来了。小二,留下陪你姐。”
“不用了,你们都去吧!”姜婉笑道。姜谷精力充沛,就爬这么点儿山路,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看出他还兴致盎然,姜婉自然不会扫他的兴。
“那怎么行?万一有点儿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徐凤姑不放心她。
姜婉道:“这条山道上来来去去的总有些人,哪能出什么意外?娘你就别瞎操心了,总叫小二陪着我做什么,我倒尽成他的拖累了。”
“不是拖累,我乐意陪着姐姐。”姜谷连忙表忠心。
姜婉斜看了他一眼:“你乐意我还不乐意了呢。快走快走,别碍着我看风景。”
四人就这么纠缠了会儿,徐凤姑最终还是同意让姜婉一人待在那儿,叮嘱她别乱跑之后,三人便往上去了。
今日天色正好,太阳出来了还有些毒辣,姜婉便忙找了个树荫下坐好,微微闭着双眼,感受着半山腰微风拂过的舒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不禁睁开了双眼,却见裴祐就站在距她不到三步远处,似乎有些话想说。
姜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自从那天之后,她虽然可以看到裴祐,次数却不多,见到了,他也经常躲开她的眼神。她自然明白他是在躲她,便是满心的心酸。可她又能怎样呢?他躲她,她自然只能当做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慢慢的,等她悸动的情感,也能随着时间流逝而消逝,一切就都真的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没有人发现,她的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悲苦,她爹娘和弟弟看到的,一直都是她仿佛一直无忧的面容。即便后来徐富田和赵春苗再来闹过,说过一些难听的话,她也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那些人不是她在乎的人,他们其实不可能真正伤到她,伤她的,是裴祐的态度。
不是不难过,只是难过除了让自己家人担忧之外,毫无益处。她在等待,等着感情渐渐淡去,等着哪一天想到裴祐这个人,不会再难过。
“婉婉……”裴祐终于开了口,却好像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欲言又止。
姜婉看着他,慢慢扶着树身站起来,伸手在他面前摊开,一脸平静地说:“你不用为难。把我的荷包还给我,你我便回到当初吧。”
裴祐一愣,突然退后了一步,轻轻摇了摇头,面露一丝惶恐。
姜婉道:“你来找我说清楚,却连我的荷包都不带来还我?还是说,你已经丢了?”
“不,不是的!”裴祐面色微变,忙否认道。
姜婉不吭声了,视线看向斜下方,等着裴祐说话,或者等着他什么都不说就走。
“婉婉,我……”裴祐又一次开口。
姜婉道:“别叫我婉婉,叫我姜姑娘。”
裴祐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根本没看他,只把侧脸对着他,垂着的嘴角微微发着颤。
他突然觉得心里一疼,胸腔处满满涨涨的。
“婉婉……”裴祐有些固执地叫着姜婉的名字。
自从那一日,被赵春苗无意间戳破他一直在担忧着的事之后,他便在下意识地躲着姜婉。他也清楚,她那样聪慧的女子,必定能感觉到的。而他也发现了,许就是感觉到他在躲她,而且她还知道他躲她的缘由,她竟也从不主动来找他。有时候路上见着了,他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她便也躲开,好似从一开始两人就是这般相处,好似他病中病后那几日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
这几日他一直没怎么睡好,未好彻底的身子似乎又要病了,可他这回却不敢病了,这回再生病,她定是不会再来了吧?他那样躲她,她怎么还可能乐意来照料他?她一向就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他都晓得的。然而有时候,他又想,万一她还乐意来照料他呢?他便想或许自己该再得一场病的。
有些事,绕不开。
他一直在想着,自从婉婉来找他要他教她认字之后,他遇到过些什么倒霉事?好似并没有,除了他生了病,他娘因他的病而摔伤了。可这两样,却是最要命的。克夫之命,总教人惧怕的,他怕,真的很怕。听到前两家跟婉婉定亲的人家全家都死于非命,与她稍微走得近些的徐大牛又上山摔断了腿,谁会不怕呢?他还这般年轻,他还未考上科举,未衣锦还乡孝顺他娘,照顾他妹,他怎么能就此死去呢?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大约要因睡不着而死去了吧。
然后,他又想到了婉婉此刻又该是怎样的心情。他想,她大约是倾慕他的吧,否则为何要对他那般好呢?被一个倾慕的人如同躲灾厄般躲避,又该是如何痛苦?他想他是知道的,因为之前她误会他的时候,光拿她那鄙夷的眼神看他,他便觉得承受不住了。
而此刻,他却让她承受着他当初的痛苦。
他想了许久许久,一会儿是因那克夫之命而被毁掉的他一家,一会儿是姜婉满是痛苦地望着他的双眸,一会儿是她娇俏的笑,狡黠的模样,一会儿是她冷冰冰的鄙夷……他该怎么办呢?他惧怕克夫之命,可他也怕她会难受,一想到她的痛苦,他便感同身受,无法平静下来。
想了又想,今日他终于有了个模糊的想法,他看到姜婉一家上了山,便远远地跟在后头,那想法随着登高而一点点清晰,直到她突然停下,一个人留在半山腰,他终于找着了诉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