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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祐没有理会他娘在身后的呼喊,此时此刻,他只想听到婉婉亲口告诉他,她究竟愿不愿意嫁给谢承畴。若她说她想跟反抗她爹娘的安排,那么他便陪她一起。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只要她愿意,他就豁出去了陪她。她的巧笑嫣然犹在耳旁,他无法让她一个人承受那样的痛苦。
两家本就离得近,裴祐几步便走到了姜婉家,刚到院子门口便看到了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姜婉。她拿着笤帚,轻轻柔柔地划扫着地面,再粗的活到了她手中都仿佛多了一分不一般的灵性。
与他想象中的悲伤绝望,或者以泪洗面不同,此刻姜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平和而淡然。
她的笑容骤然击中裴祐的心脏,他看着她,脑中有个在他看来荒谬,却又似乎是真相的想法——她是愿意嫁给谢承畴的,他以为她倾心于她,以为她不愿意,许都是他的自以为是!
这样的想法令裴祐面色一白,他心中撑着的那股勇气,全赖于他深信姜婉是不乐意的,若她是乐意的,他还有什么立场说“陪她抗争”?
在裴祐怀疑自己的时候,姜婉一转头便看到了他。她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回头看了眼才快步走过来小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她虽是惊讶的,然而嘴角微微勾起,眼神里带着点点掩饰不住的笑意。
裴祐一怔,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又想岔了。她这般表现,又哪像是乐意嫁给谢承畴的模样?若是那样,她或许已经沉着脸赶他走了。
“我……我听说了谢公子来求亲的事。”裴祐道。
姜婉微微挑眉,看裴祐这带着些许仓惶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又吃醋啦?我如此受欢迎,你可是觉着心中没底?”
裴祐皱眉,不理会她的调侃,一口气说出了心中所想:“婉婉,你若想同你爹娘抗争,我定会陪你!”
“抗争?”姜婉有些茫然,“抗争什么?”
裴祐急了:“就是你与谢公子的亲事!”
姜婉不解道:“都已经推掉了,还要抗争什么?”
“推了?”裴祐一脸惊诧。
“对啊,媒婆上门那天我娘就推了,后来谢公子也来解释过,是他娘自作主张来求亲的,他本人并不知情。”姜婉解释道。
裴祐微微张嘴,有种傻气的可爱。
姜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回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好笑道:“你以为我娘应了那门亲事,所以急吼吼地跑来,要陪我一道反抗我爹娘的霸道?”
裴祐傻傻地点头。
嘴角的笑慢慢敛下,姜婉突然有些感动。刚开始裴祐看到她就绕着走的模样已经在她记忆中彻底淡去,如今他为了她竟然做出了那么多的改变,甚至还敢跟长辈对着干了……是她把他“教坏”了啊,可她真的更喜欢他如今的模样。
“你误会了,亲事那天早就退了,你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姜婉柔声笑道。
裴祐呆呆地说:“今日有人来我家说得言之凿凿,我以为……”
姜婉笑道:“你且放宽心。我已同我娘说好了,不是我心爱的男人来提亲,她就不会同意亲事。”
裴祐脸一红,想着自己竟然又一次听信谣言弄得方寸大乱,便觉得无地自容。
“我也没跟我娘说过我们的事……你尽管安心备考,你可一定要考上哦。”姜婉低声笑道。她眉眼弯弯,微微勾起的唇角引出几分狡黠,仿佛雪地中灵动的雪狐。
有那么一瞬间,裴祐想拉着姜婉去见她的爹娘,告诉他们他和她的事,可到底没有冲动,只点点头,轻声却坚定地说:“我一定会考上的!”婉婉这样待他,他这一生都不会负她。
“我知道,我信你。”姜婉笑道,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妥。他娘毕竟抚养了他那么多年,他娘说的话,他怎么可能不听不信呢?如果他娘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就完全改变了对他娘的态度,她才会觉得这个人可怕。如今,他能为了她而生出与他娘反抗的心思,她便已经满足了。至少这时候的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是个可靠的男人,她愿意相信他。
裴祐得了真相,欢喜地回了家,老远便见他娘在梧桐树下安静地等待着,他便快步赶过去,低声道:“娘,原来婉婉要嫁谢公子之事,只是村里的谣传,她家并未答应。”
徐春英淡淡地应了一声:“提亲之事是真?她家竟然连知县家的亲事都推了?”
“是的,娘!”裴祐嘴角勾起,带出几分羞窘几分甜蜜,“婉婉她……她说她会等着我去提亲。”
裴祐很清楚自己跟谢承畴的差距,他会全力以赴考科举,然而最终结果如何,到底还是个未知数,可面对知县家的提亲,她却毫不心动,只等着他……他何德何能,有婉婉如此倾心相待?
他胸口处暖融融的,比吃了蜜还甜,骤然抬头却见他娘表情淡淡,想起方才自己的无礼,他面上露出几分歉然:“娘,方才是我太冲动了。请娘原谅孩儿。”
徐春英淡淡道:“儿大不由娘,如今娘说的早就不算了,原不原谅你又有什么差别呢?”
“娘!”裴祐面露焦急,“娘,孩儿只是一时情急……”
徐春英打断了他:“你不用说了,娘都明白。既然知晓了真相,你便还是专心读书去吧。”
“是,娘……”裴祐本还想再解释几句,可见他娘这般模样,也只好收了话头走进院子里。
徐春英面向姜婉家院子的方向,浑浊的双眼中什么都没有,面无表情的脸上暗沉得有些吓人,半晌她拄着拐杖回屋,身形略显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关于姜婉要嫁谢承畴的流言并未就此停歇,有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上门打听,这才晓得原来姜家已经拒绝了。因此之后几日这个流言便歇了,可又换上了另一个版本——说是谢公子本来是要娶姜婉的,可后来听说她克夫,就赶紧把亲事退了。
姜婉听到过某些妇人暗地里对她的嘲笑,不过因为没人跑她面前说,她也就当做不知道了。在她们忙着嚼舌根的时候,她却在忙着赚钱,远离她们这群人。她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往上走,去到更高的阶层,让她们再也够不着她。
在裴祐主动找过来之后的几天,姜婉在考核过罗纳,确定他的口语已经能在日常中使用之后,便决定将他打发出去了。
因为罗纳是以画画为借口来的她家,因此最后他特意跟姜婉爹娘说了一声画已经画好,他这便要走了。对于罗纳刚来的时候对大宋话一窍不通,到走的时候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流一事,姜婉爹娘觉得十分稀奇,而更让他们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从未见过他画画,怎么就突然画好了呢?是他们不在的时候画的?
奇怪归奇怪,姜福年和徐凤姑自然也不会多问。
在罗纳回去之后,姜婉随后也跟爹娘去了县城,中间找机会溜出来去找了谢承畴。二人再加一个罗纳,一起商议了出行事宜,约定好不管有没有找到棉花,半年内回来。
罗纳出行那时候姜婉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时间过来送他,因此提前跟他道别,结果罗纳十分感伤,竟眼眶一红哭了起来,姜婉安慰了好一阵子才让他止了眼泪。
罗纳走的那天,姜婉没去送他,只在心里祈祷着他能早去早回,平安归来。
昌平县迎来了好长一段时日的连绵雨天,天气陡然冷了下来。好在徐凤姑早为家人新添置了棉衣,不至于着了凉。
这天夜里,徐凤姑把姜婉和姜谷都叫了过去,神秘地说道:“你们晓得如今咱们家有多少银两了么?”
姜婉心里盘算一番,有了个大约的数,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故意睁大眼好奇地问:“多少了?”
徐凤姑满面喜色地说:“三十九两三钱!”
姜谷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么多!”
将近四十两银子对姜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当初姜婉卖话本赚了十两,一家人卖栗子赚了七两不到,谢承畴所谓的给罗纳的伙食费二十两,再加上期间一家人卖糕点的收入,去除开销,加起来便有将近四十两了。
有了这么多存银,一家人的兴奋劲儿自然是难以言说。而兴奋过后,徐凤姑正色道:“如今咱们有了这么多银子,放在家中也不安全,我想着……是不是该在县城买个院子。”
徐凤姑早跟姜福年谈过这话题,因此这会儿他并不说话,只把所有事都交给徐凤姑去说。而徐凤姑也一直惦记着搬到县城里去住的事,山下村这个地方,她只想尽早离开。
姜婉和姜谷对视一眼,面上都带了喜色。
“娘,这主意好啊!房子先买下,就算咱们暂时还是留在村子里不去住,也可以把房租出去赚租钱。”姜婉双眼亮晶晶的,“这么多银子放身边确实不妥,存钱庄又太少,不如换成房子。”
如今正是盛世,不像战乱那样房子不值钱,随时可能被毁,买了也白买。而四十两银子虽多,存钱庄却太少,还要交手续费,不如就买了房子保值。而且徐凤姑说得很对,这么多银子放身边,就算没人知道,他们自己心里也犯怵啊。
一家人商量过后,一致同意去县城买房子,只不过这事自然要保密,不让旁人得知,免得人说三道四。财不露白的道理,大家都懂。
这一天,一家四人一道去了县城,找了专事房屋买卖出租的牙人。那牙人起初见四人衣着就是普通的农家,并不热情,见他们每到一处院子都会热烈讨论,心中还是鄙夷的,可脸上到底没有露出来。
等看了不少院子,一家人确定要买下一间两进的院子时,牙人有些惊讶,随即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们这一家子,该不会是涮人玩的吧?他这疑惑一直持续到第二日这家人拿了银子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官府那儿把地契房契都公证转移了,他才回过味来,这一家子果真买了个院子啊!
姜婉一家选中的院子在城东,两进,但总体占地面积不大,所处地段又不算太好,最后算上交给官府的“手续费”,总共花了三十三两八钱。银子花出去的时候自然肉疼,可地契房契拿在手里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一家人好好地参观了一番这个只属于他们的房子,之后便又委托那位卖他们房子的牙人把房子出租出去。那牙人听说这一家子买了房却不住,自然觉得奇怪,然而客人的事他没必要多问,赚取佣金才是首要的,因此便什么都没多说,将出租的活也揽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一家人兴高采烈,姜婉觉得自己好像腰杆儿也更能挺直了,有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因为下雨,县城集市出来逛的人都少了,因此姜家这段时间做糕点去集市的次数也少了不少。
这天早上,姜婉正在家中教姜谷念书识字,一辆马车停在了她家院子门口。车上下来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撑着把油纸伞走到姜婉家院子门口,敲了敲院子门,温声道:“家中可有人在?”
姜家一家人都在,听到有人敲门,姜谷最先站起来跑出去,见是个与山下村中妇人气度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心里有些犯怵,小心道:“你,你找谁?”
那妇人柔声道:“我是知县夫人身边的魏嬷嬷,夫人让我来邀姜姑娘过府一叙,不知姜姑娘可在家?”
“在,在的……”姜谷结结巴巴地应着,一转头见姜婉出了堂屋,隔着个院子看着这边。
姜婉听到了对方的话,心中有些疑惑谢承畴他娘为什么要找自己,只扬声问道:“魏嬷嬷,不知谢夫人找我有何事?”
魏嬷嬷抬头看向姜婉,不动声色的将她打量了一番,心中略略满意,只笑道:“我家夫人想请姑娘去说说话,并无旁的事。夫人对姜姑娘一直心有好感,只是先前生了病,不便过来,如今身子稍好些,便想过来见见姑娘,我好说歹说劝了她,只说会将姑娘请去,夫人才作罢。姜姑娘,不知可否随我去一趟?”
这话姜婉实在是拒绝不了,谢夫人病了都想见她,她要是不去,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些。而且那毕竟是谢承畴的母亲,是知县的妻子,跟对方搞好关系也很重要。
“劳谢夫人惦念,我跟爹娘说一声便随魏嬷嬷去。”姜婉笑了笑,转身进了堂屋,姜福年这时候正跟徐凤姑说话,徐凤姑边应声边做女红,姜婉进去把这事一说,徐凤姑面上便带了丝忧色。
“谢夫人请你去……唉,那你便去吧。只是要记得懂礼数,莫要冲撞了谢夫人。”徐凤姑叮嘱道。
姜婉道:“我晓得的。”
姜婉稍微收拾了一下,戴了些首饰看上去庄重了些,便由徐凤姑送着出了门。徐凤姑在那位魏嬷嬷面前也有些局促,只小声叮嘱姜婉,又对魏嬷嬷说了几句客气话。
魏嬷嬷全程面上带笑,扶着姜婉上了车,马夫便驾了马车出发了。
上车后,魏嬷嬷便取出些零嘴放姜婉面前,笑道:“这一路有些时辰,姜姑娘无聊了可先吃些零嘴。”
姜婉笑着道谢,二人就此沉默。
魏嬷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姜婉,越看便越是稀奇。起初她听说谢公子看上了一个农家女,心中是不安的,怕他被人诓骗了。谢公子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多了份母亲般的关爱,可见谢夫人这个真正的母亲都没有表示异议,只说儿子高兴便好,她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亲自见了姜婉,她只觉得这姑娘实在不像一般的农家女。得知她是谁,得知她来是为什么事时,这姜姑娘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反倒是处之泰然,很有些气度。且这姜姑娘生得好,在家中想来也过的是好日子,水灵灵的招人爱,若换身衣裳,便说是官家女子也没人会怀疑。难怪谢公子就这么对她念念不忘了。
两人一路沉默到了昌平县,马车行驶起来比两条腿走路快多了,到县衙时尚早。姜婉随着魏嬷嬷在县衙后院下了车,跟着对方去了一处清幽大气的院子,这一路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只觉得知县的品味倒是不错,环境清幽,布置雅致,并无暴发户之感。
谢夫人正在喝茶,喝了口茶又抬头看看外头,有些心焦地看了眼身边的丫鬟,蹙眉忧心忡忡地说:“怎么这会儿了还没来?姜姑娘她该不会不愿来见我吧?”
她身边的丫鬟巧舌劝慰道:“夫人,您这可真是多虑了,您可是知县夫人,姜姑娘又怎会不愿来见你呢?只是雨天路滑,怕是路上马车行得慢,这才耽搁了。您莫急,说不准这会儿魏嬷嬷已经带着人进府了呢。”
巧舌话音刚落,就瞥见了魏嬷嬷,忙惊喜地笑道:“夫人您看,魏嬷嬷这不是回了么?”
谢夫人视线一扫便看到了魏嬷嬷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子,她轻咳一声,端端正正地坐好,由着魏嬷嬷将人带到跟前。
“夫人,姜姑娘来了。”魏嬷嬷笑着退开半步,令谢夫人得以看到姜婉的全貌。
“谢夫人日安。”姜婉福礼。
谢夫人看着姜婉,只觉眼前一亮,笑道:“姜姑娘,快坐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姜姑娘上茶?”
以巧舌为首的丫鬟们笑嘻嘻地应了,请姜婉坐下,又为她斟茶。
姜婉笑道:“谢夫人,不用如此客气,叫我姜婉便好。”
谢夫人道:“叫姜婉略显生硬了些,你若不介意,我便叫你婉婉,可好?”
姜婉一愣,自然是没有意见:“谢夫人随便叫便是。”
谢夫人面上带着笑,目光从姜婉身上扫过,只觉十分喜欢。她家畴儿的眼光自然不会差,难得的是这姑娘也十分合自己的眼缘。
“这一路走来可累着了?”谢夫人笑问,“这几日总在下雨,也不见停,搅得人心绪也跟着难受起来。”
姜婉忙道:“马车很舒适,我并未累着。这雨是下得久了些,想来也快止了吧。”
谢夫人笑道:“也是,这都许多天了,是该停了。婉婉,你平日里喜欢吃哪些东西?中午我让厨子做。”
姜婉知道自己既然来了,这一顿午饭是免不了的,便笑道:“我并不挑食,谢夫人家的菜式定然不俗,随意便好。”
“那我便让人随便做了。”谢夫人笑着叮嘱了下去。
随后,她便起身道:“正好我要做两身衣裳,婉婉,你们年轻女子眼光好,便帮我参详参详吧。”
“回夫人,我的眼光实在算不得好,怕选岔了。”姜婉忙道。
谢夫人笑道:“无妨,你有什么想法说了便是,多听听些想法总归是好的。”
听谢夫人这么说,姜婉自然也拒绝不了。跟着谢夫人换了个房间,有绣娘为谢夫人出谋划策,姜婉其实也没什么用,只是谢夫人时不时会问问她,她也就回上几句。
这么着便到了中午,姜婉落座后不久谢承畴便来了,一脸惊讶的表情,像是才知道她来了。姜婉席间频频看谢承畴,用眼神向他询问——你娘究竟是啥意思啊?
谢承畴视而不见,保持着翩翩公子的儒雅模样,等吃完午饭便立刻跑了。
午后谢夫人又拉着姜婉问她家中情况,随后讨论了一番女红,听说她认字后又与带着她去书房看了看,谈论了几句诗词。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又安排马车,让魏嬷嬷送她回去。
等姜婉回到自己家院子里,对上徐凤姑担忧的目光,她问起谢夫人找她去做什么的时候,姜婉憋半天才说:“……谢夫人大约是寂寞了吧。”这一整天她们二人就在像闺蜜一般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