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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贵几许?
这,是一个问题。
昔年秦相百里奚做逃奴时,不过值五张羊皮。
百战的将军会为士兵吮疮,因为士兵是拿来卖命的;公子王孙为了美人能一掷千金,因为美人是用来玩赏的;而奴仆,死了便就死了,不过就是一匹马驹、几张羊皮。
春秋战国五百余年,出将入相的人中不乏寒士,但他们受到应有的尊重却也无不都是在展露过人的才华之后。普通庶民与士族之间还是有着云泥般的差别,更何况奴仆呢?是以不只公孙伏英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就连仆役们自己也犹疑再三,觉得有些不妥。
比人微命贱更加可悲的,是自轻自贱。
赵欢再次大声下令,一众仆役的车上终于生起了火盆。
他又命人支起两口大锅,让随行的厨役以生姜配上谷物、肉糜熬了两锅浓汤,分与众人驱寒。
愣头青卫离第一个便跑过来盛起一碗,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公子赐粥,大伙谢恩唷!”说罢单膝下跪埋头大吃起来。
这种好事只要人带头,众人自然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先秦时期生产力低下,普通百姓一辈子吃不上几回肉食,因此士族大夫才被称为“肉食者”。
这些士卒仆役大都也是苦哈哈出身,加上天气确实寒冷,刚开始还都比较含蓄,半碗粥下肚就都全部改走了豪放路线。一名年轻的仆人吃完一碗抹一抹嘴,小声问年长的家老:“可还有么?”引得家老一阵笑骂:“你个不知够小兔崽子。”
赵欢自己也端起一碗,高声道:“再来两锅可够?”众人皆轰然叫好。年长的家老比较持重,想上前劝他,赵欢摆一摆手:“无妨,无妨。”
浓汤下肚,奴仆、将士们身体渐暖,脸上舒展开实在满足的笑颜。赵欢看在眼中,心里却五味陈杂。
这时,公孙伏英迈着方步踱了过来,走到近前先是一揖:“公子,你可还记得母国么?”
赵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道:“时刻未忘,公孙大夫何来此问?”
公孙伏英义正辞严道:“你可知我赵国现在举国安危悬于一线,只盼齐国早日来援。公子却还在此与妇人奴仆一起高歌纵饮,安能说时刻未忘?”
赵欢心里嘀咕:“我哪里高歌了我?喝个粥而已,也算纵饮?这么大一帽子扣我头上,有意思么?”却也知道他是忧国的忠臣,而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赵国会化险为夷,但谁知历史会不会因为他这个“意外”而改变方向?
于是他也回躬一揖:“大人,磨刀不误砍柴工。身体……是打仗的本钱,身子暖了才好赶路嘛,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本来想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话到嘴边才突然想起古代还没有毛爷爷,临时给改成了“打仗”。
公孙伏英眼中精芒一闪,面上却不着痕迹,大袖子一甩:“公子好自为之。”
两人的交谈众人都看在眼中,就算再没眼色也能看出气氛不对,煮粥之事自是再无人提,纷纷收拾了灶具杂物,继续赶路。
重新上路士卒、仆役们心里都憋着股劲儿,他们不懂什么治国安邦的道理,只知道赵欢公子与他们一个锅里分粥,给他们出头,为他们说话,还因他们无端受了一通数落,是以车夫快驾马,步卒尽脚力,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上许多。
黄昏时分,疾行的队伍遇到一条不小的河流,顺着河流行出数里,前方就出现了一片湖泊,依着湖泊立着一座城池。探路士卒回报:“公子,前方便到历下邑了。”这时候天边的长庚星也正好开始升起。
公孙伏英纵然心里再着急,却也明白劳逸结合的道理,是以叩开城门,让守城的士卒通禀邑守。历下邑是齐国的大城,邑守名叫常文,常邑守听闻入质的赵国公子经过自己治所,自是不敢怠慢,亲自出城迎接,在自家府上设下丰盛酒宴。长安君府的仆役连同三十名扈从也一并入得城去,而田栎抽调的齐国士卒由于人数较多入城不便,在城门外面扎起营寨。
到了邑守府中,仆人早已准备好了酒食舞乐,常邑守自居下首,三人分宾主落座。
这还是赵欢第一次参加战国时代的娱乐活动,是以处处新鲜。
此时虽然没有后世有光怪陆离般的灯光舞美,曼舞轻歌却也是一种别样的视听享受。
礼乐礼乐,那时候的歌舞表演可不仅仅是娱乐项目,还承担着祭祀教化的功能。进入春秋战国,周王室衰微,各诸侯国的歌舞也越来越开放,但总的来说还是没有走出原先那个形制。从容大方,中庸平和,娇而不媚,秀而不妖,似是蕴含着华夏民族的某种古老精神。
酒过三巡,常邑守又唤出美姬佐酒。
赵欢在前世也只是个右臂健壮的老实宅男,哪里经过过这个?偷偷瞟了一眼公孙大夫,竟见他是偎红倚翠,一路上拉得跟长白山似的老脸也红酡酡绽开了花。
古人公德私德分得清楚,忧国忧民的大忠臣也不见得是古板的道学先生。赵欢哪里知道这个?心里把这假正经的老小子问候一通,也只好从善如流。
形势所逼的,真的,爱信不信。
常邑守仍嫌气氛还不够热烈,一手抱一美姬道:“子欢公子,公孙大夫,雅歌投壶那一套忒的无趣,我这宅院后面有一奇景,二位可愿移步一观?”
公孙伏英道:“哦?邑守如此一说,我们可要去看一看了。”
赵欢也被勾起好奇,不知这战国时代能有什么奇景,难道还能奇得过我两千年后的见识?
于是喝得半醉的三人皆由美人搀扶便朝后院而去,穿过回廊经一侧门来到一个开阔的园子。当时的园林虽不似后世之精致,却有另一番古朴自然之美。走在乱石小径,赵欢心里忽然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连他自己也奇怪起来,难不成这里自己穿越前竟然来过。
邑守引路在前,到了一处小湖,吩咐婢女点燃四周灯盏,示意两人向湖中一观。赵欢定睛一看,心里这便乐了:这这……这不是趵突泉么?
这趵突泉四周景物自然与后世大不相同,本身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还要高上不少。赵欢在前世还是陈进的时候,曾与大学同窗共游济南,所发生的桩桩件件还都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一乐之后不禁又唏嘘喟叹,一时酒也醒了大半,再无游览之心。
赵欢观泉未有反应,公孙伏英抢先惊奇起来:“此水突出水面一丈有余,当真稀奇,只是不知是因何道理?”
常邑守道:“公孙大人有所不知,此三眼泉乃城外泺水之源,日日喷涌,夙夜不息,才形成了泺水泱泱大泽。”
公孙伏英又是一番惊奇,常邑守呵呵笑道:“常某也觉此泉乃是天下至奇,专门辟出了一块大青石,想给它取个名字镌刻其上。无奈才疏学浅,日夜苦思也想不出来。今日贵客临门,还请贵客赐以佳名。”
赵欢沉吟不语,公孙伏英先道:“此泉朝天而涌,是为忠也;昼夜不息,是为信也。此泉忠信,正如我等为人臣子者,一心为主,日夜不敢忘忧国事。不如便叫忠信泉如何?”
常邑守细细品味:“忠信泉,嗯,不错不错。”
赵欢却听得心里腻味,“趵突泉”之名正欲脱口而出,眼珠溜溜一转,信口道:“切,还不如叫升龙泉好听。”
常邑守一拍手掌:“好好好,这个甚佳,升龙泉,煌煌大意,朗朗上口,子欢公子果然博学多才。”
公孙伏英嘴角略一抽动,眼神又是一变,心中默语:“好一个升,龙,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