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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贵被放出来的消息一个时辰之内就送到了何穆那儿,他紧皱着眉头让人从警察署附近撤回来,改去盯着贺贵。林鸿文曾经说过,如果贺贵和姚顺昌都死在里面还好,万一活着出来,事情就没完没了了。何穆阴狠地想,反正贺贵现在的势力也大不如前,就算暗中弄死他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这事儿他又做不了主,于是便直接去了中国大街找林鸿文。
林鸿文因为茹婷的事情消沉了不少,何穆为了安抚他也曾让两个人去找过,但一直没有消息。林鸿文一见他,还以为是茹婷有了消息,噌地站了起来过去迎他。何穆走到里面,见徐卿之也在,想着徐卿之也知道此事,便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贺贵放出来了。”
林鸿文如临大敌般地看着何穆,“有什么动静?”
何穆摇摇头,“贺瑶去警署接他,然后就回家了。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月,我估计他得歇上一阵子才能有精力对付咱们。”
林鸿文笑笑,“生意上他已经不能与咱们抗衡了,想东山再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说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么?”何穆问道。
“命”,林鸿文缓缓地说,“我的命。”
“别瞎说”,徐卿之道。
林鸿文苦笑着摇摇头,“他没和姚顺昌一起出来,估计姚顺昌是折在里面了。家底掏空了,左右手也折在里面了,你说他要是再找上我还能干嘛?”
“你也别太担心”,何穆道,“咱们有人盯着他,就算他要动手,咱们也能收到消息。”
“他来找我也好”,林鸿文淡淡地说道,“我可以问问他,到底把茹婷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徐卿之看了林鸿文一眼道,“他摆明了不想让你好过,又怎么会告诉你呢?”
“也是”,林鸿文微微低着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胡瞎子说他持勇好斗,立威好杀,他觉得自己没得选。而周时英又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有得选。林鸿文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能想得再周全一些,再把茹婷看得重一些,那现在就不至于让她生死未卜。
“鸿文”,何穆叫了他一声,“你别担心,我会门好好盯着他,你不会出事的。”
林鸿文点点头,何穆起身离开,徐卿之看着一脸黯然的林鸿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比起茹婷,他和林鸿文认识的时间更长,关系也更亲近。茹婷的事虽然是林鸿文有错在先,可是自己帮着茹婷骗他也不占什么理。
“卿之”,林鸿文轻声唤他,“我想出去走走。”
徐卿之想说既然贺贵已经出来了,你就别一个人到处乱走了。可是话到嘴边,看着林鸿文落寞的样子,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林鸿文独自一个人去了他和茹婷去过的那家餐厅,他点了和那时一样的菜,每样吃了一点,他想起那天茹婷跟他说了很多话,但大多数他都已经记不清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用心去听。他静静地坐在餐厅里,想着茹婷的种种,一直到天黑。
回到商行的时候,正碰上沈烈外出办货回来。林鸿文看着他从远处走过来,五官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时隐时现,大冬天里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六年前,义和团战败呼兰城破之时,贺贵一家子逃难到康济堂,当时贺贵指着他那伙人里的一个青年说道,“他更可怜,从海兰泡过来的,老毛子把海兰泡的人都杀干净了,黑龙江水面上全是尸体,水都红了。他这是仗着自己水性好,游到对岸,没有过去的,全死了。”
当时那个青年满脸血污,看不清本来的模样,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就像今日一样。林鸿文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已经收敛了眼神,平静地问道,“回来了?”
沈烈点点头,两人前后进了商行,徐卿之正在里面伏案写着什么,林鸿文见店里没什么人,就又拿了盏油灯过去放在案上,“太暗了,伤眼睛。”
徐卿之一抬头见沈烈也回来了,有些纳闷地问,“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在门口碰见的”,林鸿文说道,“说起来,沈烈也来了快一年了吧。”
“嗯,我记得是去年清明之后来的”,徐卿之说道。
“对,一开始我还不放心”,林鸿文笑笑说,“没想到真是个好帮手,真不知道他以前的老板怎么舍得让他走。”
“不舍得有什么办法”,徐卿之把写好的账目放到一边,撤去一盏灯说道,“旅顺打成那样,他能逃出来就算不错了。”
“也是”,林鸿文附和道,“有得选谁愿意离乡背井呢。”
两个人小声说着,林鸿文瞥了一眼沈烈,他也正巧抬起头来看着这边,原本就立体的五官此时在阴影的烘托下更显得锋利,林鸿文看着他微笑着说,“我和你徐老板商量,也该给你涨涨工钱了。”
沈烈同样笑道,“那就多谢老板了。”
林鸿文心事重重的待到打烊,回去的路上后背还是不住的犯凉。来者不善,林鸿文想这几年来故人久别重逢都不是什么好事。杜心竹、贺贵、马川生,有一个算一个,一个比一个糟。自己早该想到,沈烈看着眼熟不是什么好事。
他到底为什么而来呢?看徐卿之的样子,沈烈应该从来没跟他说过昔年曾逃难到康济堂的事情。如果像他说的,他真是从旅顺跑来讨生活的,那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徐卿之。博同情也好,套近乎也罢,就算当年徐卿之不在,可有了这份交集,以徐卿之的心性,肯定也会多照顾他一些。
可是他对当年的事只字未提,这就有些反常了。林鸿文仔细回忆着六年前的事情,沈烈是跟着贺贵那一家子来的,据贺贵说是他们在逃难半路上碰见的,最后他也是跟着贺贵那一家子走的。至于他之后是不是跟贺贵一家分开了,亦或者一直为他们家办事,那就不得而知了。可是万一他这些年都是在替贺贵办事,接近徐卿之只是为了打探商行虚实的话,那这一年来商行的运作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谁又知道他暗地里给贺贵通风报信了多少次呢?
林鸿文在门口认出他的那一刹那,想起自己这一年来做的事,才意识到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寒意从心底泛出,瞬间冻结了全身。如果扳倒贺贵的事被沈烈知道了一丝一毫,那今天在警察署里出不来的就不是贺贵而是他了。
林鸿文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满脑袋想的都是怎么把沈烈弄走。他可以随便说个理由,把沈烈辞了,但这样徐卿之肯定不会答应。如果先和徐卿之说清原委呢,仅凭当年一个模糊的印象,和一些猜测,徐卿之会信吗?周时英和茹婷的事,他嘴上不提,心里还是有芥蒂了。如果此时再不顾他的感受,强行把沈烈辞掉,从此的嫌隙恐怕就更大了。
林鸿文辗转反侧的想着,天快亮了才睡着,梦里都是死人。一会儿是杜心竹满身冰霜的从江里爬出来,一会儿是姚顺昌胸前有个血窟窿的坐在他对面,一会儿又是茹婷浑身是血地问他为什么要利用自己。林鸿文猛地睁开眼,已经快到正午。身上的衣物已被冷汗浸透。林鸿文坐起来,只觉得寒意刺骨。忍着冷换下衣物,林鸿文靠在床上想梦里的事,他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上一次这样还是杜心竹死的时候。这几年经手的事情不少,但再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他原以为是自己见惯了,就不畏惧了。但原来不是,人命毕竟不同于其他东西,白日里不惧怕,可夜来入梦就太折磨人了。
林鸿文靠了一会儿,终于稳下了心神,这才起来拾掇了一下,吃了点东西。大半宿没睡,睡着了又一直做梦,出门冷风一吹,林鸿文觉得头疼得厉害。他叫了辆车去了田家烧锅那边的慈云观,这地方他只来过一回,还是几年前刚建成时陪周时英来的。林鸿文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然后又捐了不少香油钱。他看着周围的那些香客,心想他们到底是真的信这些,还是像自己一样只是想图个心安。他想那些神明若是肯护着他,那肯定不是正经神明,只要上香交钱就能得神佛庇佑的,神佛岂不是成了贪官?可此时他又真的希望他们是贪官,因为这样他能更心安一些。
回去的时候,林鸿文直接让车夫去了杂市儿,他想就算茹婷不在了,但田嫂还在,补偿不了茹婷,至少替她照顾一下田嫂。但是到了杂市儿林鸿文才知道,田嫂已经大半个月没出摊子了。林鸿文跟丁四儿打听缘由,丁四儿说田嫂跟谁都没有交代,忽然间就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