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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将两只鸭交给谢府的仆人,随后穿过花园,由名唤若竹的小厮引领,来到西侧书斋前,书屋外候着数名服色精致的仆从,却并非谢府的仆人,想来是另有客人。
陆升正暗自思忖,书斋门突然无声无息打开,有侍女在内打起绣着松鹤朝阳的帘帐,一名个头高挑的华服青年自房中迈步走了出来。
那青年穿着细葛布天青色直缀,外罩银纱袍,头束金冠,金冠上缀着拇指大的南珠,温润生光,矜贵之气油然而生。他生得眉目俊美,约莫与陆升同样年纪,未语而含笑,叫人一见如沐春风,既有天潢贵胄的骄矜高雅,又有温和如玉的君子气度。他迈出房门,一旁侍从便将一袭边缘滚着火红毛边的大氅披在他肩头,更衬得此人丰神俊朗。那青年又回头朝内笑道:“如昫,我明日再来看你。”
书房内寂然无声,那青年也不在意,仍是含着笑意,望向陆升,“这位是……?”
若竹忙上前行礼道:“世子殿下,这位是羽林卫陆功曹。”
陆升顿时回想起来,他前几日同那几名仆从有过一面之缘,如此说来,面前这一位,便是彭城王世子司马愈了。
他便依足了礼节,躬身行礼道:“北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参见彭城王世子。”
说罢就要跪下,世子却急忙上前托住手臂,阻止道:“陆功曹是如昫的好友,同我更不必客气,快免礼。”
礼贤下士、谦和有礼,同传闻中好色风流的纨绔判若两人,却叫陆升深感此人不可貌相,警惕起来。他面上仍是惶恐道谢,站了起来,一面赧然道:“我……末将前几日在谢瑢府上喝醉了,今日特来道谢的。”
世子闻言笑得愈发愉悦,“如昫酒量好得很,你同他喝酒,委实是自讨苦吃。改日我同如昫饮酒,连功曹也一道邀来,非将他灌醉不可。”
陆升忙道:“末将不胜荣幸。”
寒暄几句后,陆升恭送世子离去,方才迈步进了书房。
书房外间无人,谢瑢在内间的书案前写信,若霞、若蝶同一名侍从随侍在侧,见陆升进来,忙为他斟了杯热茶。
陆升便坐在一旁喝茶,一面偷偷打量谢瑢。
仍是散着一头浓黑长发,以素白丝绢收束肩后,黛青道袍点缀松竹绣纹,气定神闲,看不出被纠缠过的蛛丝马迹。那世子提及谢瑢时,竟以表字相称,十分亲昵,想来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陆升又想只怕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他见谢瑢放下笔,方才笑道:“我方才听见彭城王世子唤你表字,却不知是哪两个字?”
谢瑢微蹙眉,反问道:“你可有表字?”
陆升便抱拳正色道:“在下姓陆名升,字抱阳。”
若蝶以袖掩面,在一旁小声笑起来,“我家主人表字如昫,昫者,阳之光也,抱阳公子可要好生抱着。”
陆升心道这却巧了,讪讪笑道:“自、自然……”
谢瑢垂目品茶,只淡然道:“二十四双。”
若蝶便垮下脸,应了声是,福一福身,垂头出去了。
见谢瑢训仆,陆升便愈发拘束,他有心同谢瑢交好,以求习得他疗伤的秘技,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心头一急,便脱口而出道:“城东八十里外,江边有个小李庄,传闻有妖物作祟。”
谢瑢果然挑起一边眉毛,陆升见他有兴致,忙打起精神,将沈伦所说之事又复述一遍,方才迟疑道:“谢瑢,这究竟是山精野怪作祟,还是庄农庸人自扰?”
谢瑢道:“将桃木剑拿来我看。”
陆升本就打着向他请教的主意,将烧得半残的桃木剑随身带着,如今自然忙不迭取了出来。
谢瑢却不接,只粗略一眼扫过,便嗤笑道:“粗制滥造的下品。”抬袖一拂,那半截残木烧了三天三夜不曾损毁,如今触到袖风,竟在陆升手中化作黑色灰烬,自指缝里散落下去。
陆升尚在骇然,侍女却十分机灵,立时取来温热手巾为他净手,谢瑢已解释道:“十年桃树被雷劈中,便形成下品雷击木,因其木中含有一丝天罡正阳的雷气,不惧火焰,又能震慑道行浅薄的妖邪,然而效用微薄,还不如你那把佩剑。那道士若只有这点本事,却是连普通猎户也不如。”
陆升擦拭干净手指,又道:“谢瑢,你为我重铸宝剑,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这剑如今也太锋利了。”
谢瑢冷眼横他,“鱼肠太阿,干将莫邪,莫不以其锋锐传世,你反倒嫌弃起来了。”
陆升干咳一声,却仍是硬着头皮道:“神兵有神兵的用途,我这把剑……却多是拔|出|来吓唬人,以逮捕为目的,却不需要伤人。谢瑢,你亦曾提过,剑是礼器,并非凶器。如今太过锋利,却不好用来吓人了。”
谢瑢笑道:“既然如此,你改日寻个空闲过来,我替你重铸一次。”
陆升不料谢瑢如此好说话,顿时大喜,起身对他长施一礼,“公子大德,在下无以为报,他日定然任凭驱驰。”
谢瑢道:“不必等,眼下就任我驱驰一次。”
他起身行至博古架跟前,取下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青铜博山炉,又道:“五日之内,去小李庄借宿一夜,将这香炉置于房内窗口点燃,切记整夜不可熄灭。第二日鸡啼时灭了香炉,给我带回来。”
若松接过博山炉,装在一个绣工精致的布袋中,两手捧给陆升,陆升接了过来,应道:“举手之劳。”
谢瑢又吩咐道:“若霞,取我名帖给他。”
若霞应了诺,自柜子里取出一张名帖,也交给陆升,笑道:“给庄头看了,他自会协助抱阳公子行事。”
陆升默然接过,终究忍耐不住问道:“……谢瑢,那谢瑨同你是什么关系?”
谢瑢道:“舍弟。”
原来如此,陆升释然,见谢瑢端了茶杯送客,便起身告辞,临行时迟疑半晌,方道:“……坊间传闻,彭城王世子近日里同流月楼的洛三娘过从甚密,他若同你说什么,委实不可尽信。”
那矜贵美貌的公子突然笑了起来,好似温玉生光,叫人不忍偏移视线,“他能同我说什么?”
陆升又一阵踟蹰,终究只是干笑道:“是我多心了,告辞。”
谢瑢道:“切记五日之内完成。”
这却正中陆升下怀,他诺诺应了,这才离了谢府,左思右想,又回清明署中写了封信函,命百里霄送至殿上曹谢侍郎手中,只道羽林卫追查一名盗贼,那盗贼却在小李庄附近现身,故而要往庄上一行。谢瑨倒回得快,只道已知会庄农,定会配合羽林卫行事。
那边厢,谢瑢目送陆升离了书房,笑容却愈发深了,然则他笑归笑,眼神却仍是冰冷彻骨,看上去有些叫人胆颤。
若霞得了授意,同众侍从一道鱼贯退出书房。寂静室内,谢瑢倚靠在软榻上,单手支颐,好似自言自语般询问:“可有不妥?”
除他以外别无旁人的书房内,却又突兀响起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子嗓音来,那声音道:“眼下并无不妥,长此以往却未可知。公子,那刑天碎刃虽然泰半被我吞吃,剩余部分却仍留有滔天怨恨,能轻易动摇人心。为何不将其交给兴善寺供养,却要铸入佩剑,叫那小子带在身边,时时处在危险当中?若受不住蛊惑,他便会落得与耀叶和尚同样的下场。”
谢瑢仍是笑道:“我自有打算。何况那陆升也有点本事,捉拿耀叶时,悬壶能震开我的吞冥剑,却对他无效。如今那碎刃被你吞吃泰半,残余部分威力不足原本三成,如今借他生人阳气徐徐化解,方能为我所用。”
那嗓音叹道:“想当年,刑天起兵与黄帝相抗,被斩首于九荒山下,却猛志不熄,以*为眼,肚脐为口,舞干戚战至气绝,其心其志何等强韧……莫要小看这点碎刃残片,若要依赖平常人化解,委实凶险得很,只怕要害得陆升丢了性命。”
一缕火光在谢瑢眼前缓缓凝成隐约的鹤形,独脚而长颈,通体赤红,好似薄雾般若隐若现,却不过半尺高,小巧得犹若一株珊瑚树。
谢瑢自手边象牙小几摆放的琉璃盒中捏了一点*,往那鹤形上轻轻洒下,那红色灵物的形体便愈发鲜明起来,他依然笑容不变,嗓音冷淡:“丢便丢了罢,到时候再设法取回佩剑,另寻一人化解就是。一人不成便十人,十人不成便百人。”
那火鹤缓缓仰起头,一双深红得近似黑色的眼眸好似在凝视他,低沉道:“公子,成大事者,固然不拘小节。然而杀孽若深,终究对你心性不利。”
谢瑢浑不在意,只摆摆手,“既然如此,好生盯着陆升,惟愿他命大,不必多连累旁人。”
那火鹤便只得听命行事,展开双翼,化作一只其貌不扬的灰褐麻雀,扑棱棱飞出了窗户,转眼消失在灰暗天际。
谢瑢这才起身,推开书房内侧一道门,迈入净室。
净室之中别无他物,四面青砖墙与地面打磨得犹若镜面般水滑,砖砌严丝合缝,好似天生就是一整块。地上有围棋桌,摆着一局残棋,两个青色蒲团分列两侧,其中一个上,正有个枣红道袍的道人盘膝而坐。
那道人蓄了齐胸长的美髯,须发漆黑如墨,双目生光,气神内蕴,却看不出年纪,一时好似个倚斜桥头红袖招的翩翩少年郎,一时又好似历经沧桑胸有丘壑的老者。
他两指间拈着一枚玉石打磨的白棋子,垂目打量棋局,待谢瑢迈步而入时,眼皮也不抬,轻轻落下一子,淡然开口道:“那羽林郎能抵挡刑天碎刃的怨气?这却是个难得的材料,为师正缺这味药炼丹。”
谢瑢在他对面蒲团盘膝坐下,仍是清浅笑道:“能得恩师青眼,是他的造化,弟子这便着手安排,要他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建邺城中。”
那道人道:“这却不必了,你取他精血铸剑时,分我些许即可,试了有用,再作计较。”
谢瑢随意扫过棋盘,便取一枚黑子落下,立时将白子的优势化解干净,一面应道:“单凭恩师吩咐。”
那道人又望着棋局,黑子势如破竹,占据半壁江山,微微皱起眉思索,叹道:“如昫,见棋如见人,你将对手斩尽杀绝、不留退路,足见心中怒气过盛,怨恨积深,莫非还在恨着那人?”
谢瑢敛了笑意,却仍是道:“弟子不怨。”
那道人又轻叹一声,“如昫,须知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虫;手不伤生,口不劝祸……”他嗓音和润,徐徐道来时犹若珠玉碰撞,令闻者如聆天籁。
谢瑢却面不改色,只待他说教告一段落,便长施一礼道:“谢恩师教诲,然则输便是输了。”
那道人一愣,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盒,佯怒道:“我是你师父,竟这般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孽徒!”
谢瑢仍是笑得云淡风轻,“弟子不敢,蒙恩师承让。”
那道人大笑,撑着膝盖豪迈起身,突然又叹道:“如昫,你是天纵奇才,未来成就定然在为师之上。然而善事难为,恶事易作,心魔不除,有朝一日,必受其累。”
谢瑢亦随之起身,肃容道:“恩师过虑了,弟子持节守心,断不会受邪魔侵扰。”
那道人只充耳不闻,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我瞧着那姓陆的小子却是不错。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陆抱阳性情宁和淳厚,多同他交往,正能中和你刚烈戾气。如昫,姑且保他性命,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瑢略垂头,行礼道:“弟子领命,恭送恩师。”
他再抬头时,那红袍道人已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