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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爆竹成串响起来,陆升只见到来来往往,人人喜气洋洋,且个个上前同他道喜,他不觉失口问道:“喜从何来?”
却见姬冲、百里霄同羽林卫中同僚多人朝他挤眉弄眼,笑道:“陆大哥今日大喜,却来明知故问,莫非耍我们不成?”
陆升一低头,这才察觉他穿着崭新的大红锦袍,手执马鞭,意气飞扬。
宾客们来来往往,觥筹交错,陆升却愈发茫然,心道:“我竟然成婚了,阿瑢怎么办?”
前头陆远正在唤他,陆升却回过头去,只见烟雨蒙蒙的街巷尽头,好似有道孤高身影隐约伫立,待他再细看时,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心头一时间也不知是愁是喜,一时想道:我如今成亲生子,乃是人之常情,阿瑢他必能体谅。改日生几个大胖小子,认他做干爹……承欢膝下,一样为他养老送终。一时却想,谢瑢那人性情孤傲,哪里容得下他另结新欢,只怕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般思来想去,只觉心头酸涩苦楚,难以尽述,足下便愈发沉重起来。
众位宾客却簇拥而上,推着他身不由己进了新房,隔着几道深深浅浅不同的金红纱帐,便见到新娘端坐在床头,陆升愈发慌乱,一面低声道:“不成、不成。”一面转过身去,要夺路而逃。
不料身后却有人低声笑起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柔声道:“陆郎要去哪里?”
陆升悚然回头,果然见到那凤冠霞帔,艳丽无双的新娘,赫然长着谢瑢的脸。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啼,惊得陆升睁开双眼。
梦境似真似幻,叫他心有余悸,如今乍然惊醒,颇有大梦初醒、逃过一劫的释然感。
门外值夜的仆人十分警觉,听闻得房中一点动静,便小声问道:“抱阳公子醒了?”
陆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惊魂未定,只觉得满心俱被云蒸霞蔚充斥遮掩,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今夕何夕。
门外却有两位侍女走进来,仍是若霜若雨二人,一人点灯,一人手中托盘里端着个带盖的螺钿黑漆碗,为陆升送了过来。
陆升对这一幕似曾相识,才察觉自己竟又回了谢府,不觉苦着脸道:“又要吃什么药?”
若雨一声轻笑,“抱阳公子莫怕,这不是药,是我家公子特意吩咐厨上准备的补气十珍汤,是以黄芪、党参、白术、当归、枸杞、何首乌、灵芝七味药材与墨鱼干、鹿筋、乳鸽海陆空三珍一起小火细煨而成,绝无药味。”
她揭开碗盖,顿时一股微苦奇香袭来,令人食欲大振,那碗中将药材俱都除尽,只余大半碗乳白汤汁同肉块。陆升坐起身来,转到一旁桌边坐下,他昨日折腾了大半日,粒米未进,如今饥肠辘辘,那碗十珍汤温度适宜,墨鱼干炖得入口筋道爽口、形如冰晶的鹿筋绵软入味、乳鸽肉更是细嫩香浓,陆升将一碗汤喝得见底,却连半饱也不够。
好在若霜已送上食盒,一碟一碗往外送早膳:粒粒分明、散发荷叶清香的珍珠粳米粥,熬得酱香浓郁的酱黑豆,四喜煎饺分别以红苋菜、菠菜、胡萝卜汁、白鱼肉混合面粉制成红、绿、黄、白四色薄皮,煎得焦香酥脆,牛肉猪肉混合的肉馅弹牙多汁,咸香恰到好处。雪白细嫩的蛇肉羹上,淋的竟是一层黑蒜油,香气袅袅,诱人食指大动。
陆升只需不沾生姜,便不算挑食,何况谢府素来菜肴丰盛,每一道菜量却极少,故而竟是风卷残云,留下一桌空碗,这才捧着杯低温泡的日铸雪芽,察觉到流失的力气一点一滴回复过来。
待他洗漱完毕,若松前来通传,请他去见谢瑢时,就连昨日种种不堪,他也尽数想了起来。
贸然相见,只怕要无地自容。
只是他能想到,谢瑢自然也能想到,若松又道:“我家公子特意叮嘱,此事与抱阳公子性命攸关,请公子莫要轻率而为。”
陆升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见谢瑢。
谢瑢又在花厅中作画,几案旁放着成排兔毫、狼毫细工笔,又放满各色彩盒,竟少有地在画一幅彩色水墨。
陆升迈入花厅,隐约见到约莫是在画人像,只是谢瑢听他进来,便搁下笔转身,却不偏不倚将画像遮挡住了,谢瑢撩开成串珠帘走了出来,却好似分外心情愉悦,含笑道:“抱阳,快坐。”
陆升一听他嗓音,顿时昨夜百般缠绵、羞耻难堪,尽数涌上心头来,更是面红耳赤,狼狈坐在桌前,竟不敢抬头看他。
谢瑢挥退众人,方才含笑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我今日方才开了眼界,原来是这般娇羞的模样。”
陆升恼羞成怒道:“住口!”
谢瑢便含笑应道:“好。”又道:“伸出手来。”
陆升便警惕看他,谢瑢见他如受惊的梅花鹿一般草木皆兵,却是他过去操之过急,方有今日的局面,日后还需徐徐图之才是。
谢瑢便叹道:“昨夜……不过是你受欢喜佛蛊惑,一时糊涂罢了,又不曾铸下大错,何必耿耿于怀。”
陆升如今回忆得分明,他情潮涌动,失控搂住谢瑢同他缠绵求欢,忘情时甜言蜜语说个不停,更同谢瑢赤身相贴,鼻息交缠、辗转深吻,谢瑢更反复挑逗他几处要害,胯||下那物硬了又软、软了又硬,泄了不知多少回,享尽人间极乐。他更能忆起谢瑢那器物抵在腹侧时,坚硬如铁、滚烫如炭,更是彼此厮磨取悦,做尽了难堪事。
如今见谢瑢云淡风轻,不值一提的模样,不禁生出些许世态炎凉、人情凉薄的悲怆来。
他便克制不住冷笑道:“谢公子不觉得是错,未必旁人也是一般想法。既然如此……陆某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然而……”
谢瑢却突然神色古怪,打断陆升气冲冲的质问,反问道:“抱阳,莫非你以为昨夜我对你做了什么?”
陆升见他竟然翻脸不认,倏地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你、你自然做了什么!”
谢瑢终于失笑,本就柔和的神色愈发如名月生辉,本想要再逗弄一番,又唯恐惹得这年轻军士勃然大怒,难以收场,只得安抚道:“抱阳,冷静些。你昨夜被日光哄骗,险些成了那揭罗的圣子,我不过为你纾解欲念罢了,至于夫妻和合、龙阳交欢之道,半点不曾涉及。你担心什么?”
陆升一愣,又听谢瑢促狭笑道:“我若当真对你做了什么,眼下你就起不来了。”
陆升于床笫事不过懵懵懂懂,知之甚少,只是他清晨醒来时,并未察觉身体有半点不妥,如今又见谢瑢神色坦然,矢口否认,想来果真是未曾做什么不妥之事。一时间不觉有些窘迫,“阿瑢,我……”
谢瑢并不同他纠缠此事,仍是柔声道:“左手伸过来。”
陆升这次依言而行,伸手放在桌案上,谢瑢却只轻轻握一握他手腕,一条青石串便出现在陆升手腕上。
青金色石子颗颗不过绿豆大小,雕刻成莲花模样,朵朵纹路清晰、栩栩如生,三成闭合成花苞,三成左右全盛开,剩余四成,盛开程度各有不同,竟朵朵都有变化。凝聚在这小小一串之中,当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陆升心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只觉这手串眼熟得很,沉吟道:“这是……”
谢瑢道:“你有垂水灵花防身镇魂,怕什么魔剑作祟,无端端杞人忧天,多生事端。”
他一松手,那手串便渐渐淡去行迹,陆升摸一摸左手腕,却半点寻不到踪迹,不禁皱眉道:“这是,你送我的?在小李庄遇到地狼挖破那什么泉时……”
谢瑢道:“正是。”
陆升摩挲手腕,忆起前前后后,头顶显出青莲幻象,降下宝光护身的次数,不免对谢瑢又多信几分,低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
谢瑢哼道:“我不爱说。”
陆升哑然无语,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半,方才问道:“拿魔剑害我,又送灵花手串救我,岂非出尔反尔,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谢瑢板起脸道:“你留着悬壶,降服其中……妖魔,于我有大用,若是降服不成反被制却不妙了,自然要送灵花救你。”
陆升横他一眼,冷嗤道:“分明是先害人,又后悔,只是那魔剑认人,反倒摆脱不了,只得送我灵花,亡羊补牢。”
陆升学谢瑢冷嗤,倒学了有五六分相似,谢瑢似是被说中心事,一径沉默不语。
陆升见他哑口无言,又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谢瑢生硬道:“……那揭罗宗的圣子,以色||欲侍奉诸位高僧,谓之欲念见佛。你若不想做圣子,往后还是莫要同日光见面为好。”
他这话题转得拙劣,陆升却仍是被他骇得动容,“这等邪宗,如何竟被兴善寺视为上宾?”
谢瑢道:“不过是教义有差,更何况圣子地位崇高,人人趋之若鹜,却是求也求不来的。净业宗以杀生为天职,搅乱朝纲,那揭罗宗却镇守西域,抵抗贼寇,是我朝在西域的第一道护盾,今上自然待之以礼。”
无怪日光也曾提醒他,那揭罗教义与礼教彼此难容,却是陆升孤陋寡闻,才令自己身陷困境之中。
他不仅叹道:“是我大意了……往后不见他就是。”
只是不过几日,陆升便食言而肥,在皇宫之中见到了日光。
彼时上元节才过,百官归位,卫苏便奉旨领陆升入宫面圣,追本溯源,起因仍是楚豫王府一事。
节前他又奉长嫂周氏之命,往各家府上送去四喜元宵。这四喜元宵又是周氏拿手一绝,浓香扑鼻的黑芝麻馅,混以磨碎的干果,甜而不腻;清澈晶莹的樱桃水果馅,酸甜爽口;酥脆的苏子胡麻馅,咸香微麻;清香回甘的龙井茶糖馅,是以上好的明前龙井萃取精华,混入面粉、糖饴调制而成。周氏年年都要做上许多,送亲朋好友,都是赞不绝口。
今年多了几家,谢瑢府上自然也在其中。陆升原本心怀不满,待周氏叫他送元宵时,便难免磨磨蹭蹭,周氏却误会了,沉下脸来道:“那谢家公子虽然背负凶星孽子之名,却不曾做过坏事,你同他相识一场,君子之交,至诚至性,如何能被流言左右?”
陆升叹道:“嫂嫂冤枉我了,我虽然也往兴善寺拜佛,那老和尚说谁不好,又与我何干?”
周氏道:“既然如此,给谢公子送个元宵,如何就推三阻四,莫非吵架了不成?”
陆升如何敢说“那厮对我做尽坏事”,只得忍气吞声,提着食盒去谢府。
这一去,谢瑢反倒同他推心置腹,说了个明白。
谢瑢道:“我一生之中,未同旁人结交过,难免患得患失。陆升,你前有青梅竹马、同袍战友,可与子同袍,后有娇妻美妾、子嗣亲眷,能举案齐眉。我同你相识又晚,无名无分,只怕届时你顾及不得,将我抛诸脑后,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要你心中只有我一个。”
陆升听他坦诚心迹,先前郁结早就烟消云散,大笑道:“这哪里是下策,分明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愚不可及。谢瑢,世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你也是生死以沫,经历患难,情谊深厚,哪里舍得将你抛诸脑后?”
谢瑢但笑不语,陆升却当真释然,就连离了谢府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陆升这愉悦心情一直延续至元宵之后,奉诏入宫。
圣上原本拟将谢瑢也招入宫中,询问清楚,却因其凶星孽子之名而作罢,只命其在台城之外的驿站候命。陆升却跟在卫苏身后,往圣上所在的台城中央殿前去觐见。
为此陆远忧心忡忡,百般担忧,直叫陆升反复安慰,又道:“我不过去禀报些小事罢了,历朝历代、有幸面圣的百姓多如过江之鲫,哪里就需要惧怕得如闯龙潭虎穴?”
陆远叹道:“今时不同往日,抱阳,我且问你,十年之内,我朝换过了多少皇帝?”
兄弟二人私下里说话,便少了些顾忌,陆升细细一想,迟疑道:“三、三个了……”
陆远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天子,换得比寻常府衙的小官吏更勤,这等风云变换,但凡沾染一点,以你小小的司民功曹,只怕十死九生。”
陆升嘿然无语,只是他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纵使兄长愁得一夜白头,陆升也别无他法,仍是随着卫苏入台城。
天子年幼,且秉性憨直,幸而有皇后伴随在侧,细细问过陆升前因后果。陆升头也不敢抬,立在殿中,巨细靡遗禀报上去。
待得说到楚豫王溘然长逝,才算告一段落。
那小皇帝拉着皇后的手,扭头道:“竟有这等奇事,那什么宝箱嫁衣,当真有夺人福祉的神效不成?皇后,不如叫圆觉禅师、日光禅师、清风真人也试一试。”
陆升正自愕然,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僧人、一个中年道士,俱都从侧殿中走了出来,老的是兴善寺现任住持圆觉,少的正是日光,二人各自披着缀满珠宝的奢华红袈裟。那中年道士倒是只穿着青色道袍,简朴飘逸,颇有道骨仙风的气度。陆升虽然不曾见过,但清风真人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这正是无尘观的观主。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同谢瑢早就商议过,将楚豫王府中事编得无懈可击,却将龙龟、虞姬等事隐瞒了过去。彼时王府中众人具备虞姬蛊惑,倒不担心其泄露龙龟之事,却万万不曾想到皇帝竟请来佛、道两家的高人旁听,若是被发现他有所隐瞒,一个欺君之罪下来,只怕要连累师父兄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