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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匆匆,一转眼就过去了大半月,陆升最初几日毫无还手之力,谢瑢下手也绝不留情,总揍得他体无完肤,若非有温泉同谢瑢疗伤的玄术加持,只怕他捱不过这一月犹若修罗地狱般的修行。
陆升吃尽苦头,却收获颇丰,只觉力气日胜一日大起来,谢瑢那迅捷如闪电的招式,也渐渐能够分辨清楚、抵抗一二,再捱得几日,竟有了些许反击之力。
他却半点不敢沾沾自喜,当初打不过耀叶,如今打不过鬼叶,区区一个西域邪宗,竟然高手如林,他如何敢自得?他失去恩师,如今难得有高人指点,自然分外珍惜机会。待得一个月期限将至,陆升忐忑不安追问谢瑢,那性命之忧是何事?谢瑢才道:“两月之内,镇西军必攻打漱玉城。”
漱玉城原是大晋另一处领地,距离西域都护府两百里有余,曾经互为犄角,合力拱卫中原。然而十六年前,被鲜卑人占了去,十六年间,两位先帝曾三次起兵攻打,皆铩羽而归,军中士气大伤,竟自此一蹶不振。如今幼帝在位,牝鸡司晨,内斗不息,朝中众臣自顾不暇,便再顾不上一处番邦的卫城了。
如今再度兴兵,背后自然少不了彭城王的手笔,陆升自然便明白了,皱眉问道:“莫非是……发现了净业宗的行踪?”
谢瑢彼时正在书房中写信,闻言只得将兼毫笔搁在黑中撒金、雕成一只眠鹿的紫檀笔搁上,这才说道:“抱阳,你心知肚明就是了,莫要外泄了消息,若引得敌军警惕,只怕要连累无数军士牺牲。”
陆升心中一凛,自然连连点头。
过了端午,西域都护府便进入苦夏,烈日当空,酷暑炎炎,朝廷却在这时送来了三千新兵,其中五百人,则交由陆升训练。这些新兵泰半都在中原土生土长,乍然到了蛮荒之地酷热之中,难免有了畏惧躲懒的心思。眼见得训练教头是个相貌清俊、白净和善的年轻人,皆是生了几分轻慢之心,不料第一日陆升便下令要众人背上辎重行李,全副武装在烈日下急行军四十里。
命令一下,全营哗然,便有几人愤愤不平叫嚷起来,只道陆升这是故意磋磨众人。
陆升却扬眉一笑,应道:“说得不错,尔等即入军营,自然要多受磋磨。”
行伍中更是有人愤然道:“背负行李盔甲三十余斤,烈日之下急行军四十里,陆司马若是自己也做不到,凭什么压迫兵士!”
竟当真有人连连附和。
若是依照规矩,军中喧哗者,每人当受军棍二十。这些人却不畏处罚、公然冒险反抗,不是欺他年轻,就是有人指使。陆升心中火起,却面沉似水,冷冰冰笑起来,“既然如此,若是我能做到又如何?”
陆升虽然这月余勤修不辍,然而他许是天生体质有异旁人,日日受烈日暴晒却也不曾黑多少,肌肤不过是白皙如玉变作了浅褐的麦色,比起旁人来,尚可称作白净了。故而众军士只当他是文弱书生入军营,难免生出些不忿。
此时听他口出狂言,顿时就有些错愕,劝慰者有之,不忍者有之,然而仍有些人却是指望看他中途不支倒地,颜面无存的。
陆升也不管众人如何想,只命副官备下全套盔甲与行李,他身为行军司马,盔甲却是比普通士兵更为厚实全面,自然也更重了几斤,全穿戴妥当后,又背上了硕大的行李背囊,立在新兵行伍前,喝道:“全军听令,行军以两个时辰为限,逾时者罚十军棍,逾时超半刻者罚二十军棍,超一刻者罚三十军棍,往后以此类推。出发!”
五百士兵轰然应是,踏着满地黄沙冲出大门。
前十里路,尚且有人等候看好戏,再十里路,因烈日高悬,人人汗流浃背,背负的行囊更是犹若泰山压顶,压得腿也直不起来,渐渐再无人关心旁人,只咬牙忍着酷暑疲累前行。
第三十里路,已有些新兵不支倒地,趴在路旁沙柳林中喘气,陆升也只命他们彼此照应,前行的速度竟半点不减缓。
到了第四十里路时,一马当先在最前方的,便只有陆升同另外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军士。只是二人周身热气四溢,也无暇交谈,陆升只赞赏看他一眼,这人生得是典型的中原人模样,容貌方正,气度从容镇定,先前也时常搀扶同僚,助他们一臂之力,颇有领袖的潜质。陆升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抵达目的地的军营时,陆升将背囊一放,随即站在军营门口,命营中卫兵开始计时。
陆陆续续便有新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却无人敢多置喙,一则疲累酷热,二则,望着陆升的眼神中,却已多了几份敬佩之意。
两个时辰一到,陆升便命两个小校挨个记录,林林总总倒有四十余人领了军棍。出发前叫嚣得最厉害的一名军士,竟还任职了个小小的十夫长,如今却是抵达军营最迟的一人,足足迟了半个时辰,两刻钟,便要累积罚五十军棍。那人却不服,被押下去时大吼道:“我乃江州刺史的内侄冯元刚,区区一个司马安敢罚我!”
陆升只道:“军令如山,你迟了就该罚。拉他下去。”
一旁的小校低声道:“陆司马,五十军棍下去,只怕要重伤,如今营中正是缺人之际……”
陆升笑道:“言之有理。”
他叫住了拖冯元刚的两名军士,那冯元刚顿时趾高气昂起来,不料不等他开口说出“算你识相”四字,陆升又道:“今日先罚三十军棍,休养两日后,再罚剩下的二十军棍。”
伤上加罚,这还不如一口气打完了事,两旁士兵自然有看不惯冯元刚嚣张的,此时便各自低下头去忍笑不语,冯元刚又惊又怒,却仍是被拖了下去,不过多时,痛呼嚎叫声就传了过来。
陆升也不管这点小小骚乱,命新兵各自散去歇息修整,顿时一伙年轻人如鸟兽散,冲向河湾边清洗一身汗臭。他这才转身看向同他一道抵达的年轻军士,那人正在营帐前悉心收拾行囊,见陆升走近,忙起身行礼道:“见过陆司马。”
陆升便问他姓名,那青年肃容回禀道:“在下郭骞,字伯擎,山阳人氏,家中是……军户。”
陆升愣了一愣,又笑起来,只道:“我观你行军带人颇有章程,原来是家学渊博。”
那青年苦笑道:“陆司马谬赞了。”
陆升正色道:“郭骞,你不必过分自谦,以你的才能,建功立业,不在话下,莫要辜负了世代从军的家风。我大晋朝的安国侯、镇国侯、平国侯,哪一个不是马背上杀出来的功勋。”
郭骞笔直望着陆升双眼,不觉间面上的自嘲轻慢消散无踪,眼神愈发亮起来,忙抱拳道:“谢陆司马提点!”
陆升又勉励几句,眼见得天色已晚,这才策马回了谢府——如今却是叫陆府了。
他甫一进门,就见若蝶若晴几个丫头皱眉捂住鼻子,他也知道自己一日奔波,满身都是臭汗,遂去了后院梳洗换衣,又泡了阵温泉,这才拖着满身酸痛的身躯去寻谢瑢。
谢瑢却回来得比他更晚,回来时只见陆升赤着上身坐在炭炉前烤一条羊腿。那羊腿用十余种香料精心腌制过,穿在铁钎上,正滋滋冒着油,滴落在炭火上时,便散发出诱人食欲的肉香。陆升见他回来,忙取一柄短刀割了几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嫩肉,放在白瓷碟里给谢瑢抵去,笑道:“阿瑢回来了,快来尝尝烤肉。”
谢瑢也不客气,坐在陆升身旁,同他分享一个食碟,那羊腿是半岁的小羊,肉质细嫩,肥瘦适中,火烤之后半点不觉油腻,只剩膏脂香气渗入肉中,入口鲜美香滑得好似要融化在喉头。
陆升劳累一天正饿得慌,竟顾不上同谢瑢说话,一口酸奶酒一口烤羊肉,待吃饱喝足时,只觉疲倦尽散,竟高兴得唱起歌来。
谢瑢难得见他兴致高昂,但笑不语,命人撤了炭炉宴席,送来温冷凉茶,就连瓜果也不许上,叫陆升喝茶消火。泡凉茶的青蒿、夏枯草是陆远夫妇特意托人送来的,解暑除蒸,唯恐陆升远离家乡,水土不服。
随后才问道:“何事高兴成这样?”
陆升遂将今日操练的林林总总同谢瑢说了一番,又冷哼道:“井底之蛙,看不起小爷,当初恩师教练时,要我每日百里行军,区区四十里算得了什么?明日再叫他们跑四十里,跑上四五日后,再加二十里。迟早有一日,也加到百里。”
谢瑢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抱阳,你这般用心良苦,也不知有几人明白。”
不管搏击布阵,先迫着这些新兵将脚力练出来,进可强行军而不疲倦,无论追击敌寇、迁移作战都能抢到先机。再不济,若是兵败时逃跑,也要多几分逃生的机会。只是于军中而言,未战而先言败,却是十分忌讳的事,陆升自然不能明说,而行止之间,却为这五百人考虑得十分周全,谢瑢便对这善心的青年更多几分怜惜。
陆升咳嗽一声,转而又提起了郭骞来。
郭骞生自军户,陆升先前,从未曾接触过军户。
大晋朝人分三六九等,上等自然是皇亲国戚、高门士族,如谢瑢、司马愈;其次便是寒门庶民,如陆升沈伦,包括如地主、富商巨贾、手工匠、金、银、盐户、滂民等户。然而尚有许多人,其身份却是“贱口”,如屯田户、佃户、军户、奴婢等。
陆升出身于良家子聚集的羽林卫,难免就动了恻隐之心,见郭骞自卑拘束,便勉励了几句。如今同谢瑢说起来,仍是不禁叹道:“我看那郭骞颇有大将之风,是可造之材,若只限于出身,就只能做个下级军士,却是可惜了。”
谢瑢却沉下脸来,皱眉问道:“你竟拿安国、镇国、平国三侯同他相提并论?”
陆升只觉他这话问得十分刺耳,也皱着眉回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何就不能相提并论?”
谢瑢道:“若想要军中安定,当要诸军各安其命,对部属赏罚分明即可,往后莫再多费唇舌,安心练兵,以备大战。”
陆升不免冷笑起来:“险些忘了,谢公子也是侯府出身,莫非觉着区区贱民奢望万户侯,冒犯了公子?”
谢瑢闻言,也冷下脸来,却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陆升便腾身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二人不欢而散,谢瑢却哭笑不得起来。
许是往日里对他宠溺得太过,这小子竟愈发脾气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