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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前脚才迈出门去,后脚尚留在门里,不禁却后悔了,气势全泄。
只是事到临头,却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屋外,垂头丧气立在廊下。
往南可出府与同僚会晤,往东能练剑骑射,往西去正可瞧瞧葡萄园里的葡萄又熟了几分,往北去又能折瓜摘杏,然而陆升却仍是迈不出步子,只觉无处可去。
不过几息功夫,就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有人一语不发,静静伫立在他身侧,负手而立,仰头赏月,一面漫不经心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陆郎睹月思何人?”
陆升板着脸道:“月弯如勾,有刻薄之相,思的自然是刻薄人。”
谢瑢莞尔,叹道:“刻薄人做刻薄事,自然苛待于你,何必思他想他,不如忘个干净。”
陆升转头横他一眼,迈步走出回廊,穿过丛丛盛开的香花绿草,朝着府外走去。西域夜凉如水,若松抱着两件披风追上来送给两位公子,谢瑢的披风是靛蓝锦缎绣着玄蟒,陆升的披风是深赤锦缎绣着大鹏。夜风轻抚,送来阵阵花香,前院荷塘里盛开着三两株红莲,在夜色中好似团团火焰,颇有自得其乐的姿势。
陆升停在荷塘边,不禁又忆起了那首莲子歌,低声道:“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若是多种几株,倒也热闹。”
谢瑢便转头道:“若松,明日命人自江南多带几株红莲,移植到这池中。”
若松跟在二人身后几步开外,恭声应了喏。
陆升叮嘱道:“也不拘红莲白莲,挑些莲子结得多、藕节生得壮的。”
若松略略抬头,迟疑道:“抱阳公子的意思是……”
陆升道:“能吃的最好。”
若松却仍是迟疑道:“若是只顾着生藕,花就长得……”
谢瑢道:“花长得如何倒无关紧要,只管挑藕节可口、莲子青嫩的便是。”
若松终究年轻,愕然望了谢瑢许久,眼见得谢瑢皱起眉来了,才慌忙拱手应道:“小的明白,定不负公子所托。”
陆升又转头望着起伏水波上的碧绿莲叶,叹道:“这时节,正好做荷叶糯米鸡。”
谢瑢又道:“若松,吩咐厨上,明日准备两只荷叶糯米鸡。”
若松自然忙不迭应下,便告退走开了。
陆升不禁生出几分赧然,“何必非要我说什么就吃什么。”
谢瑢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准备了。若松。”
陆升忙道:“等等!既然说了何必反悔,若松,去吧。”
若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无辜茫然看看陆升,又望望谢瑢,谢瑢方才笑道:“还不快去?”
待那小厮走远了,陆升这才尴尬摸摸鼻翼,顺着荷塘边蜿蜒小路,继续朝着门外走去,迈出大门,走出后巷,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分,西域都护府又是往来的交通重地,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热闹非凡。
只是今日却似乎分外热闹了些,男男女女衣着奇异鲜亮,或在鬓发间、手腕上、或在衣襟上别着朵鲜花。花色却不一而足,有人别着清香四溢的洁白栀子花,也有人别着浅金色龙胆花、亦或金银交错的忍冬花、绛紫色的九重葛等等,姹紫嫣红、斑斓绚丽,在灯笼火把映照下眩迷双眼。
十字街口的集市上,有江湖艺人卖艺,有商铺摊贩林立,售卖胭脂水粉、果脯蜜饯、羊肉串鸡蛋糕各色杂物小食。行人中穿插着杏黄衣鸡冠帽的番僧、玄青衣托钵赤足的游方密宗僧、羽扇纶巾的道士、锦绣长袍虬髯及胸的波斯商人,再辅以天南地北口音的叫卖声、男女欢歌吟唱声、皮鼓琴筝的喧嚣声更是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派喜乐祥和的繁荣景象。
竟分毫看不出强敌环伺的危难困窘,就连乞丐们也捧着难得一见的烧饼馒头,露出几分满足神色。
陆升初见边城这副景象,一时间也顾不得同谢瑢说话,只四处好奇张望,突然听闻一个稚嫩清亮的女童嗓音扬声道:“公子公子,你要买朵什么花?”
陆升循声低头,便见到面前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童,穿着葛布做的褐色窄袖胡服,手提个几同半个身躯等大的花篮,脑袋一左一右顶着两团小发髻,正直勾勾仰头望着他,吴侬软语,格外动听,又问了一遍道:“公子公子,你要买朵什么花?”
陆升只需稍加留意,就发现来往行人,无论男女老幼,多少都佩着朵鲜花的,他蹲了下来,与那女童两眼平视,笑问道:“这花可是有什么讲究?”
那女童脆生生道:“自然是有讲究的,今日是莳花天女诞辰日,若是配着鲜花,就能得到天女赐福。莳花天女是为佛祖侍弄花草的珈蓝国公主,天下百花都受天女庇护。”
她将略显沉重的花篮放在地上,一朵一朵同陆升解释道:“栀子花去晦,保你不生病痛;龙胆花延寿,保你长命百岁;金忍冬招财、银忍冬纳福;这九重葛嘛……自然是招姻缘的,保夫妻琴瑟和谐、恩爱长久。一朵花只要十文钱。”她许是觉着收得贵了,又忙补充道:“是为了给天女供奉,所以比往日里……贵些。”
陆升听她小小年纪,却说得头头是道,便笑道:“既然如此,就……”他正沉吟要挑哪一朵,却听谢瑢在一旁不紧不慢说道:“就全要了。”
那小女童惊喜交加,瞪大眼道:“公子、公子当真全要了?”
陆升转头瞪他,谢瑢却只略略侧头使个眼色,隔着数尺跟随在后的若霞便心领神会,带着若竹若霜上前,同那小女童数清楚花朵数量,又索性将篮子也一道买了下来。
那小女童手里攥着块碎银,喜得连连朝谢瑢道谢,陆升见她孤身一人,四周却有些诡异视线投射了过来,就说道:“稚子怀金,只怕不安全,阿瑢,不如我们送她回去。”说完他便转而问道:“小娘子,你姓什么,家住哪里?”
那小女童卖光了花,正心头雀跃,笑嘻嘻应道:“我不是小娘子,我姓花,小名唤做铃铛,我和娘亲住在耳子巷。”
耳子巷泰半居住的是自中原随军迁移而来的劳工与贫苦百姓,或是家破人亡、或是日子难以为继,只是孱弱得不足以从军,便自告奋勇随军迁移而来,依附军队做些杂务、苦力维生。更有甚者,亦有女子混迹其中,以卖身维生。
陆升对这小女童愈发怜惜,转头道:“阿瑢,不如送送她。”
谢瑢皱眉,本想说一句“派若竹送她足矣”,却终究迟疑稍许,应了下来。若霞送来装满鲜花的竹篮,他提在手里,伸向陆升面前,冷道:“提上。”
身后跟着一众侍从侍卫他不支使,非要陆升来提这竹篮,分明是故意为难他。
陆升瞪着那满篮子万紫千红,心中虽有不满,然而忆起先前才同谢瑢发过脾气,只得哀叹道这公子哥儿当真气量狭小,就为一点小事也要如此计较。
陆升又转而念道,他如今升任行军司马,手下有五百新兵,要有大将之风,不能同谢瑢一般见识。
遂认命接过竹篮,提在手中,才对那名唤铃铛的小女童笑道:“我们送你回去。”
铃铛手持重金,正在忐忑不安,唯恐回程路上被人夺了去,又见这二人衣着华贵,哪里生得出半点戒心,急忙点头,笑嘻嘻应道:“那……谢谢两位公子!”
陆升笑道:“铃铛,带路。”
铃铛大声应是,引着众人往回程路上走去。一路上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随,却先后见到陆升腰间的佩剑、谢瑢冷冽的视线,只得收起一点小心思,往人群里龟缩了回去。
陆升提着花篮,清香馥郁缠身,心情也舒朗了几分,他将鲜花分给了若霞等人,就连铃铛也分得了一朵消除百病的栀子花,插在发髻团里,娇俏可爱得很。
待他分完鲜花,却见到谢瑢沉着脸瞪他,陆升便取了一朵龙胆花,笑道:“阿瑢不必求财求福,又不用担忧病痛,那便求个长命百……”
他尚未说完,只觉披风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却是铃铛自花篮里取了两串色泽艳丽的九重葛,扬声道:“公子公子,娘亲说了,昭华年龄的好男儿,莫要错过了好姻缘,要佩九重葛。”
陆升不觉顿了顿,只得笑道:“言之有理。”
他接过九重葛花串,再看谢瑢时,却发觉这公子哥儿不知为何嘴角弯了起来,笑道:“还不给为……兄佩上。”
陆升只得将两串九重葛分别挂在谢瑢同自己披风的扣子上,如今放眼看去,这一群人中,却唯独只有他和谢瑢佩的是九重葛,绛紫色泽浓艳夺目,即使在二人靛青、深赤色披风上也丝毫不逊色,这二人又生得格外高挑俊挺,一路上竟惹来路人纷纷注目,倒叫陆升不自在起来。
一路上偶尔有人乞讨,陆升施舍铜钱时,也随手赠花一朵,不料谢瑢却再度阴沉了脸色,陆升见状,便低声劝道:“阿瑢,不过是几朵花,便是全带了回去,几日便枯萎了,倒不如送了人,大家都快活。”
谢瑢冷笑道:“大家快活,我不快活。”
陆升嗫嚅了片刻,方才道:“是我的不是,我原不该随意处置你的花,阿瑢,不如……我折成银子赔偿你?”
谢瑢也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陆升讪讪抚摸自己脸颊,茫然道:“莫非……要双倍赔偿不成?”
谢瑢半个字也不愿同他多说,只转头行路,更是同陆升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若霜牵着铃铛在前头领路,陆升提着花篮,不知所措跟在谢瑢身后,好在若霞跟了上来,小声道:“抱阳公子误会了,我家公子哪里就计较这些。”
陆升一想,谢瑢名下有三千户食邑,虽然不如石崇王恺那般骄奢淫逸,过得衣食无忧却绰绰有余,他乃高门贵族出身,目下无尘,陆升这般同他算几十个铜钱,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升不由得暗自叹气,果然士族寒门之间,如隔鸿沟天堑。他只得低声谢过若霞,又加快步伐跟上谢瑢,笑道:“辽西营外有条石头河,河中有红鲤鱼,通体火红耀眼,我改日捉几条送你。”
谢瑢神色稍缓,才道:“善,红莲映清波,锦鲤戏碧荷,倒也……”
陆升却又说道:“放进荷塘里,养肥了好做醋鱼吃。”
谢瑢顿了一顿,只觉满腔愤懑俱化作了无奈,叹道:“……那便做成醋鱼吃。”
待一行人抵达耳子巷口时,铃铛已经同若霜十分亲昵,更是絮絮叨叨将家中事说了大半。原来铃铛的父亲是个佃户,却不幸感染时疫,不治身亡了。铃铛便随娘亲回了外祖家中。
然而外祖家中亦是困苦,她娘亲不忍连累父母,索性跟随从军的弟弟,随军来了西域都护府,来了尚不足半月。
陆升心中一动,那三千新兵抵达亦不足半月,莫非……
正思忖时,却见铃铛突然提着裙摆朝巷口一名扛着木柴的高大男子跑去,一面欢声叫道:“舅舅!”
那男子先是望着铃铛满脸堆笑,待见到了跟随在后的陆升时,满脸笑容顿时化作畏惧惊恐,颤声道:“陆、陆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