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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有令,全军扎住,不得随意出营。
眼前这身形昂藏的青年正是郭骞,他身为新兵,本应勤奋练饷,安守营中,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紧急事态,却是要请到陆升的手令才可出营。如今却被陆升抓个正着,轻则严刑拷打,重则……只怕要杀头示众。
也难怪郭骞乍见陆升便面色惨白,然而惊慌失措也不过短短数息功夫,郭骞便镇定下来,将肩头木柴卸下,认命一般跪在地上,低头恭声道:“见过陆司马。”
铃铛止住脚步,左右望望,便急忙提着裙摆,跟随郭骞跪在地上,姿势规规矩矩,许是察觉到舅舅神色异样,预感大祸临头,肩头便难以克制地轻颤,就连发团中的栀子花也跟随微微颤抖起来。
陆升只稍稍一惊,旋即露出柔和笑容道:“不必多礼,这位壮士,你身强体健,只随军做些劳役,未免可惜了。不如来辽西营投军,既能报效朝廷,又能领份军饷,供养家眷。”
郭骞错愕抬头,呆愣望着陆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瑢又皱起眉来,只沉着脸在一旁观望不语。
陆升仍是笑道:“投军自然有所考校,届时却半点不会容情,你要竭尽全力。”
郭骞立时俯身下去,感激不尽道:“谢陆司马给草民机会!”
铃铛自然亦步亦趋,跟着叩头道:“谢……陆……”她不懂军中职位,后面一句便含混了过去。
陆升又勉励几句,将铃铛交托给郭骞,便转身走向谢瑢,望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却心中焦急,只得轻轻握住谢瑢手臂,低声道:“……先回府再说。”
谢瑢道:“那人就是你口中的军户?”
陆升深吸口气,不答反道:“阿瑢……”
窄巷深处却骤然炸开一声惊叫:“杀人了——”
在暗沉夜里,这一声惊呼分外刺耳。
陆升眼神一凛,立时转身朝着呼声传来处拔足奔去,谢瑢才一抬手,却也随之望向了惊叫声响起的方向,眉头一挑,旋即改了主意,身形一闪,也往那杂乱破旧的小巷深处冲了进去。
郭骞却迟疑片刻,急忙抱起铃铛,先将外甥女送回家中,这才急匆匆往惊呼响起处赶去。
陆升最先抵达,那耳子巷窄小而崎岖,往深处更是盘根错节,犹如蛛网迷宫一般,房屋破旧,更有些房屋四壁透风,连住的人也没有,故而黑沉沉看不清楚,只嗅到浓烈血腥气味扑面而来,隐约见到半扇破门掩映的无人小院中,浓墨重彩般泼溅着满地深色痕迹,超过十条人影一动不动,散乱匍匐在地上。
另有一人连滚带爬正背离小院逃走,只是惊吓太过,手足无力、瑟瑟发抖,接连几次起身都再度摔倒,徒劳在地上乱蹬。
陆升一把将他拽起来,喝问道:“出了何事?”
那少年却只顾惊恐挣扎,不觉间有个小小的物事自怀中掉落在地上,滚进杂草碎石当中,这两人竟无一人察觉到。
陆升只觉握住的手臂瘦弱不堪,竟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挣得惊天动地、哭得涕泗横流,磕磕碰碰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不出前因后果,索性将那少年提到街巷对面的墙根下,再摸出个火折子点燃,往院门里侧一照。院中乍然望去,就好似满地铺着红毯一般,鲜血淋漓,正顺着残破石阶,蜿蜒如溪流,拾阶而下,一颗一颗血珠仿佛珊瑚珠子滴落在自台阶缝隙中茁壮生长的蒲草上。
异常阴冷的气息乍然袭来,陆升不假思索拔剑、格挡、反击,一气呵成,那黑影为避开悬壶锋芒,不得不连连后退十几步,正踩到了那瘦弱少年的腿上,那少年又惨呼起来,却只发出半声声响,落在地上的火折子映照出他瞪大的双眼中,惊恐万状的神色渐渐涣散,刺目鲜血从头顶划过额头,成股流淌过面颊。
白衣僧人自尸身头顶轻巧拔出金刚杵,任由其倒地,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金刚杵尖端的血迹,阴冷视线落在陆升手中的剑刃上,突然神情狰狞,喝问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潜入我净业宗重地,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悬壶?”
一面喝问,一面足下发力一蹬,欺身而上,金刚杵挥舞成金芒闪现的光网,迫得陆升不得不左支右挡,只剩招架之力,狼狈道:“鬼叶!你好大的胆子,竟潜入我西域都护府杀人!”
那僧人正是鬼叶,他对陆升的呵斥充耳不闻,攻势却是凌厉万分,陆升拼尽全力,才能挡下来,好在他察觉鬼叶有所顾忌,并不敢持着金刚杵同悬壶硬碰硬对上,每每剑刃过处,金刚杵便要避让稍许,变招朝下一处袭击而去,一面笑道:“不过几个下三滥的盗贼,也值得军爷说道,小僧替贵府铲除罪犯,可是连悬赏都没有收。”
陆升才能借着这避让的机会,一口气同鬼叶过了三招,便察觉眼前这僧人的动作,竟好似又加快了几分,黑暗之中,他已有些赶不上对方速度。
就在此时,一柄黑色剑刃无声无息刺来,好似融入夜色中一般,好在鬼叶见机得快,立时收了攻势,足底一蹬,头往后仰,金刚杵却狠狠砸在森冷锋刃上,顿时二人如遭雷殛,各自弹开了。鬼叶竟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旋即望向来敌,细长眉毛皱起来,冷笑宛若修罗在世,魔神降临,“什么人,趁人不备,痛下杀手,非君子所为。”
谢瑢长袖垂下,唯有一截剑尖露出披风外,却站姿风雅,气定神闲得好似方才不过提笔匀了匀墨,写了几个字,含笑道:“有客自远方来,仓促相迎,招待不周,请贵客体谅。”
鬼叶哼笑道:“你们中原人,个顶个的虚伪造作,令人作呕,却杀也杀不干净,倒叫人犯愁。”
陆升自手腕到手臂酸麻颤抖,险些连悬壶也握不住,然则如今有了援手,他也信心暴涨,往前迈了半步,沉声道:“鬼叶,你三番两次擅闯国境,莫非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今日定要将你留下来。”
鬼叶这才将视线转向陆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阴阴笑起来,“月余不见,你这小东西倒有长足进步,能挡下我三招。年纪虽然大了点,却是个可造之材,倒不如随我回净业宗,让哥哥我悉心调|教几年,保你难逢敌手,想杀谁就能杀谁,想留谁,自然也能留谁。”
不等陆升开口,身旁一阵风声掠过,靛蓝披风被谢瑢随手一抛,犹若夜枭展翼飞空,落在地上。谢瑢无声无息、迅捷如电,手中黑刃宛若黑色闪电,朝着鬼叶胸腹侧挑而上,锋芒毕露的森冷剑气眼看就要将目标切开巨大伤口。
旋即却响起巨大爆裂声,金刚杵同黑刃剑短兵相接,伴随巨响火光四溢,犹若飓风的冲击力往四面八方撞击开来,竟撞得几截破墙轰然倒地,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屋顿时塌陷成瓦砾堆。
陆升一时间寻不到支撑物固定身形,也被冲得连连朝后踉跄几步,后背径直撞进某人怀中。那人下意识将陆升抱住,惶惑道:“陆、陆司马?”
却是郭骞也匆匆赶来了。
陆升忙站直,反手抓住郭骞手臂,怒道:“你来做什么!”
郭骞道:“我来帮忙。”
陆升皱眉道:“莫要添乱,此事你不必插手,至于私自外出……明日回营再同你算账。”
郭骞听他语调虽然严厉,心中却升起一股暖流,若陆升当真要重罚,先前就不会替他遮掩,只得应道:“是,陆司马要当心。”
二人不过短短说了两句,谢瑢同鬼叶已经过了数十招,招招致命、快如鬼魅,叫人眼花缭乱,只见虚影朦胧,却根本追不上动作。郭骞虽是贱民出身,却终究自幼受父亲指点,身手在同乡之中也是拔尖的,如今见了那二人,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中原内外,却还是有高人的。一时间心潮澎湃,竟忍不住往前迈了两步,陆升忙喝道:“郭骞!”
郭骞方才回神,只觉阴冷刺骨的杀气扑面而来,顿时跌坐地上,手掌被割破一道巨大伤口,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竟顺着伤口往手心肉里钻。郭骞骇得大叫一声,连连甩手,甩了半晌才察觉陆升正蹲在他跟前,神色古怪,他才察觉自己失态,讪讪收回手来,半个掌心被割开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却并无什么往里钻的怪物。
陆升借着火折子光芒替他草草上药,远处已隐隐闪现火光,更有守城兵呼喝声传来,陆升道:“你快走,若被认出来,我也保不了你。”
郭骞自然知晓厉害,他忙一点头,转身跑进黑暗之中。
因妹妹郭雪带着外甥女住在耳子巷中,郭骞隔三差五就会溜出军营,前来探望二人,做些砍柴挑水的力气活。故而对这四通八达繁复诡异的巷道十分熟悉,郭骞七拐八绕,便远远离了骚乱中心,也不曾遇到任何人。
然而他却跌跌撞撞闯进一间破屋中,死死握住剧痛的左臂,面容狰狞扭曲。也不知是中毒亦或时疫,先前的伤口如今好似火烧一般剧痛,更自伤口到手臂仿佛筋肉摧折,痛得这坚韧汉子也险些压不住惨呼。
绝不可……死在这里。
郭骞只死死咬住手臂强忍,周身汗出如浆,却已连动一动也没有力气,眼前如走马灯般连番浮现父母弟妹的面容,最后却化作那年轻的行军司马,白皙清俊的面容被烈日炙烤得发红,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坚毅,浮现出温柔笑意,将宏伟壮丽的美梦与野望注入他心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骞,豪杰出乱世,你如何能甘心一世做个低阶的军官,碌碌无为,泯然于众生?”
至于最后那几句究竟是陆升说的还是他压抑心底已久的不甘愿,郭骞在昏迷前,却已经分不清楚了。
守城兵赶到前,谢瑢同鬼叶却都已经停了手,先前激斗,也是不分胜负,如今各自站在一截墙壁上彼此对峙。
鬼叶咬着金刚杵一头,吃吃笑道:“不错,不错,你真厉害。若是有机会,我愿同你打个十天十夜。”
谢瑢缓缓收了他那柄非金非石的玄黑短剑,只沉声道:“第七日可分胜负,过了第七日,便不必浪费时日。”
鬼叶道:“你这人,当真小气。那可造之材不让给我便罢了,多同我练几日拳脚也不肯。”
谢瑢不同他纠缠,只问道:“还打不打?”
鬼叶却连连摇头,也将金刚杵插回腰间,对谢瑢陆升两手合十,肃容道:“不打了,那东西已经逃了,打了也白打。小僧告辞。”
陆升才道:“站住——”
鬼叶只冲他阴冷笑笑,说道:“小哥,我喜欢你。你可要勤加修炼,下次多同我过几招。若是炼得不好,小僧就捉你回净业宗,烤熟了献祭。”
随即转身遁走,那雪白僧衣飞快兔起鹘落,竟在房屋顶上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谢瑢也自墙头跳下来,沉声道:“拦不住他,让他去罢。”
若是连谢瑢也拦不住,只怕天下就无人能挡住了。
陆升垂头丧气,一张脸板得犹如冰块,周围却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一名男子大喝道:“杀人的恶徒,哪……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