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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一支商队进入益州城,本应盘桓一日便启程往中原进发,不料当夜大雨倾盆,冲毁道路,将城外荒野化作成片沼泽,商队只得暂留益州,等待天色放晴、道路晒干再上路。
当夜暴雨后,接连两三日俱是淫雨霏霏,商队领袖夜观天象,推测这雨只怕还要下个四五日,便索性在当地做起了买卖。
随行的谢瑢陆升等人也只得留在客栈中,最初时闭门不出,过得自然是无法无天的荒唐日子,陆升就连衣衫也没机会披上身。
如此过了两日,陆升终于忍无可忍,将谢瑢一脚踹到床下,整理衣冠,收了孙府送来的名帖,独自前去做客。
名帖是以孙召名义送来的,因陆升同孙召年纪相近,孙太守夫妇怕他不自在,也只是前来同他见上一面,说了些感激言语,略坐了坐,便笑道:“不打扰各位年轻公子。”遂告辞了。
孙召又请了几位好友作陪,在自家小院的东厢房中设宴款待恩公,虽说尽是士族公子哥儿,但益州地处边陲,当地士族常年同番邦蛮夷打交道,眼界自然开阔,与寒族同席而坐、同桌而食也半点不见芥蒂,反倒个个兴致盎然,询问陆升外出西域的见闻,陆升捡着有趣的说了一些,也算得上宾主尽欢。
待得宴席散去,陆升又同孙召饮了杯茶,孙召竟能支撑到陆升告辞时,方才稍稍露出倦容。陆升不免夸他几句,孙召笑道:“幸亏爹娘寻到个高明的大夫,我每日服药,也随武师练练拳脚,如今一日好过一日了。待我身子再强健些,就能撑住旅途劳顿,启程去西域都护府,拜见那揭罗宗。”
他心中有目标,决意而为,不畏艰巨,倒也令人动容。
陆升便勉励几句,这才告辞,回了客栈。
第二日仍是阴雨连绵,雨点密密敲打着瓦片石块,嘈杂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若霞便去寻客栈掌柜,请来几名歌姬给两位公子解闷。
谢瑢斜倚在竹制的贵妃榻上看书,陆升坐在一旁,循着灵王静元法打坐修行完毕后,靠在谢瑢怀中,跟他看同一本书,约莫是史书混合着地方志,通篇记述的是诸如何地何时有座山丘,经历多少年斗转星移,更名成了什么、出过何种特产、出过什么人物,记述得平实,毫无修饰,枯燥得很。
陆升看不了几行便昏昏欲睡,贵妃榻十余步外垂着轻薄纱帘,歌姬在外头,随着丝弦伴奏曼声轻吟,窗外雨声渐缓,倒好似在迎合歌声一般,隐约便有了些绕梁三日的韵味。
帘外一名歌姬唱了几曲,停了停,又换了个清丽嗓音的歌姬,唱了一首江南的缠绵歌曲,她嗓音哀婉入戏,催人泪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听惯了塞外民谣,如今换了江南小调,陆升顿觉耳目一新,他睁开眼睛细听,谢瑢放下书,见他听得专注,低头吻了吻耳尖,陆升侧头看他,只觉这人日甚一日俊美养眼,他好似受了蛊惑,仰头迎合,二人吻得缠绵悠长,甜美滋味透骨而入,心中一片宁和静安。
帘外歌姬唱罢,谢瑢这才吮了吮陆升湿润微肿的下唇,下令道:“赏。”
歌姬大喜,连声谢恩,若霞取了赏钱给她,一面随意道:“唱词写得极美,我等竟从未听闻过。”
那歌姬与同伴对视一眼,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唱词出自我益州城,外头却是没有的。”
陆升也生了几分好奇心,命仆从拉开帘帐,坐直了身问道:“却不知是益州哪位才子所做?”
那歌姬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十分清秀,忙对着两位公子福了福身,这才迟疑答道:“……实则传闻是鬼神所做。”
谢瑢也坐直身来,他难得有几分兴致,问道:“此话怎讲?”
那歌姬乍然见了个世间罕见的俊美公子,竟失魂落魄了起来,喃喃念了什么也没人听得明白,谢瑢不免微微皱起眉来。
稍年长的歌姬见后辈失态,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笑盈盈代她回了话:“禀公子,说来这也是益州一件奇闻。”
这年长的歌姬嗓音珠圆玉润,字字清晰,同在座的诸位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有位闲散公子哥儿某日去一家人府上做客,喝得多了点,醉醺醺时走错了路,便听见庭院中,有人在树下唱歌。
那公子哥儿初时并不曾上心,只因唱歌的是个男子,他自然失望得很,不料才要离去时,歌词飘入耳中,竟是优美哀婉,齿颊留香。
他便见猎心喜,往庭院里走去,有意同那吟唱之人结识一番,问一问是哪位才子作的词。
不料走近院中榕树时,歌声骤停,他借着廊下灯笼定睛一看,树下哪里有人?
然而不过几息时分,那歌声却自身后响起来。
那公子哥儿只当自己酒醉听错了,竟胆大包天,又转身循着歌声传来处走去,才走数步歌声便再度止歇,这次却立时再度自他身后幽幽响起。
这公子哥儿回过神来,顿时骇得胆寒,连滚带爬逃离了庭院,过后休养了数日方才痊愈。
他后来才听闻,那庭院原是府上老太爷的书斋,然而老太爷早已过世,老太君思念夫君,便封锁了庭院,至今书斋中仍旧维持原样。
这公子哥儿素来多情,又爱流连青楼,故而竟不曾被吓到,反倒感叹那老太爷深情执着,死后魂魄不肯离去,更为爱妻作词吟唱,当真是个凄美恐惧的故事,令人心折。
他兴致勃勃将词曲写下来交予青楼乐师,后经乐师几番修改美化,改成了适合歌姬表演的曲调,不觉竟在益州城中传唱开了。
陆升自然不肯信,只怕是作词之人不愿露面,这才编造故事、假托鬼神之名,吟唱之余以这深哀婉的故事做注解,倒也风雅感人。
谢瑢却问道:“可知道是哪户人家?”
那歌姬为难摇起头来:“不知……”
若是谁人府中住着个鬼魂,多半是不肯说与外人知晓的。那公子哥儿不愿得罪亲友,守口如瓶,不曾透露半点口风。
陆升兴致正高,打赏之后,又请歌姬再唱了一遍。若竹这时拿着拜帖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有位黄公子求见抱阳公子。”
陆升接了名帖,略略回忆便想起来,笑道:“昨日在孙太守府上见过,快请。”
若竹应喏,不过几息功夫便引着一位着茶色衫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那年轻人同陆升一般年纪,生得清秀文弱,面容白净柔和,眼神清澈,未语先笑,显得十分和气。
陆升记得这年轻人姓黄名奇,是益州副守黄大人之子,同孙召亦是好友,所以昨日也作陪在侧。
歌姬正唱得动情恳切,黄奇便安静坐在一旁,待得歌姬唱罢,福身退出客房后,方才笑道:“原来二位已经听过这曲汴水流了,倒省了在下一番口舌。”
陆升心中一动,“黄公子莫非是说……”
黄奇苦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鼻翼,“在下听孙召多次提过陆司马大名,故而冒昧前来求助。那闹鬼的府邸……正是寒舍。”
陆升两眼圆瞪,失声道:“这、竟是真的?”
黄奇垂下头低声叹息,才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此事约莫是自六月开始显出端倪,一场暴雨后,老太君所住的福明堂正屋外的台阶上也积了水,初时众人不以为意,只将其打扫干净了事。
然而待得天色放晴后,那台阶上却又出现一滩水痕,管事娘子只当是什么人粗枝大叶泼洒了水,勃然大怒,处罚了贴身伺候老太君的几个丫头,再将其余仆从丫鬟严厉敲打了一次。不料第二日晒干的台阶上却又有了一滩水。
往后隔三差五,福明堂周围台阶、石砖地上便会莫名多出一滩水痕,有时隐约便显出是男子的脚印来。
再过了一月有余,益州又下了一场大雨,有两个老太君的贴身丫鬟在守夜时,因了为老太君取热茶而穿过福明堂外的回廊,却瞧见连绵雨幕当中,隐约有人伫立在院子假山旁,其中一个□□莺的,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什么人擅闯老太君的宅院?”
那人影纹丝不动,春莺又追问了一句,眼前一花,雨中却半个人影也无。
她心中惊骇,与同伴面面相觑,私下里一核实,若只是春莺眼花便罢了,然而两人却同时见到那人影在雨中静立、乍然消失,委实难以用“看错了”敷衍了事。
二人悄悄禀报了管事娘子,再过后几日,那异象在深夜里便愈发猖獗起来:在老太爷书斋外自得其乐般吟唱江南小调;亦或驻足立在福明堂的台阶上,望着老太君居住之处站立许久,站立之处便留下一滩水渍。
撞见“那东西”的仆人日渐增多,便有年纪大的仆人惊惧发现,“那东西”赫然便是二十年前过世的老太爷的模样。
谢瑢此时便插嘴问道:“黄老太爷死于水患?”
黄奇叹道:“也算是。祖父二十年前调往汴州任职,乘船赴任的途中,被水贼所害,尸身落入江中……未曾寻获。”
陆升捏着个酒盏把玩,沉吟道:“莫非是……得罪了什么人,前来装神弄鬼,作弄人的?”
黄奇苦笑道:“陆司马说得有理,实不相瞒,祖母也是这般说了之后,将母亲请来作法的道士和尚俱都赶了出去。”这青年欲言又止,随后只道:“家中自然加强防范,增加了一倍护院也无济于事。黄府不过六品官宦之家,哪里就值得什么人舍下大力气,请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故弄玄虚。故而……想以宴请友人的名义,请陆司马过府掌掌眼,得罪活人也好、鬼魂作祟也罢,有了头绪,才能定对策。”
陆升听他言辞恳切,说得有理,纵然仍旧有几分不以为然,却仍是有点意动,便转头问道:“阿瑢,你怎么看?”
谢瑢道:“必有蹊跷。”
黄奇也看出陆升同这位俊美无双的贵公子十分亲密,只怕是挚友关系,便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是……”
陆升笑道:“这位是谢瑢谢公子,你想要捉鬼驱妖,算是找对了人。”
黄奇动容,忙起身对谢瑢深施一礼,叹道:“在下一年前曾游学建邺,谢瑢公子大名如雷贯耳,想不到今日有幸得见真容,谢瑢公子果然美……咳咳美、美誉名不虚传。”他一时失口,见谢瑢脸色微变,急忙硬生生将“美貌”二字吞了下去,及时改了口。
陆升忍俊不禁,安抚看了谢瑢一眼,柔声道:“阿瑢,不如去看看?”
谢瑢轻轻放下酒盏,施施然站起身来,说道:“走罢。”
陆升欣然相从,应道:“走。”
一行人便离开客栈,前往黄奇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