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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一大早,茧站的高级领导没等来,叶芦伟的幺舅却来了(幺,最小的意思)。
满红玉这个最小的弟弟现在不到三十岁,之前在县机械厂外公的厂里当临时工,后来结婚生子就回了农村。目前是土地庙街上一霸,主要业务跟周一闷有点类似。不过人家周一闷是正宗的国家御用临时工,满红燕却是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临时工。
没错,叶芦伟读过国·民·党中专校的外公取名就是这样的随意,幺舅一米八的大汉,大名就叫满红燕。当然他这大名多少人都不记得,都只知道土地庙“满老幺”。
满老幺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承包了乡上的水力榨油坊外,是垄断土地庙所有三十斤以下的小猪生意。
土地庙是个小乡场,夹在两条小河之间,两条小河又在下游不远处汇入嘉陵江,相当于是三江平原的意思。
这个小乡场几乎每隔个两三年就会被水淹一次,土地是非常肥沃的良田,当年满家雕墓碑的老祖宗,就死在这些看上去肥沃的土地上。
土地庙满家坝,据说风水相当的好,背后是一座完整到没有一条裂缝的砂岩大山,出的青石墓碑远销嘉陵江两岸。屋前是一马平川的自流灌溉水田,河对岸就是土地庙乡。满家祖屋当然早就分给了贫下中农,现在只有满老幺自己修的几间青瓦房,离土地庙乡不到一公里路。
满老幺无师自通创造的小猪儿生意,跟何二流派人堵着路口收蚕茧道理相通。都是赶场天派人堵着土地庙的两座桥,直接开价把人家的小猪拉走,然后进市场自己加价出售。
如果有人执意要自己去市场上卖,满老幺也不会真的堵着不放行,但会在市场上到处放流言这家的猪儿有病,买回去就得死。
那时候的老百姓对神仙之类的还残留得有敬畏,虽然明知道这几个二流子乱说的,但为了全家年底能顺利杀上个年猪,多少为了个好口彩都不会去买。这就造成了事实上的垄断。
可惜垄断的区域太小,实际上也控制不了价格,所以一直就赚点小钱。比单纯的种地当然还是要好很多,头几年叶建国压岁钱发五角的时候,满老幺就很嚣张地发一元。
满老幺现在的成就就是有了一辆嘉陵摩托,单缸机,开起来声音非常的消魂,不过胜在能拉四个小猪,爬坡上坎的比永久自行车当然要高档。
满老幺一大早没能在大姐家堵着神童侄儿,开着一边挂着一个大猪篓的嘉陵摩托,又赶到了龙光镇,终于在油条铺子找到了正在喝纯正绿色无污染手工石磨豆浆的叶芦伟。
老实说这个时代的纯正绿色无污染手工石磨豆浆,口感并没有后世想像那么好,后世那些天天喷的人真应该回到过去来试试。
幺舅的到来让叶芦伟很无语,他故意不去收土地庙的蚕茧,原因却没办法解释。所以只好说还没搞清白,不敢铺大了摊子来蒙骗长辈。
土地庙乡跟龙光镇属于一个县,土地庙乡北边河岸又跟小龙镇是一个地区一个县。(唉,不准出现县名关键字很不人道啊啊啊)
要说那地方也是一个两不管的好位置,因为国道要跨过两条河,所以两条河上都有桥,一座有三个孔,叫三孔桥;另一座有五个孔,当然就叫五孔桥,那时的名称就是这样的质朴。因为这两座桥,土地庙乡的交通比龙光镇和小龙镇还要方便得多。
满老幺这人就是典型的狡猾狡猾的农家汉子,脑子灵个子大有力气,所以一般也不怎么想跟人家讲道理,能动手解决的,就不会动口,在满家坝一转,还是相当的有名。
叶芦伟从小到大一个麻杆身体,敢在学校横着走,最后还敢组织中小学生攻打一级政府,这个幺舅给的言传身教算是最多的。
满红玉比满老幺足足大了十四岁,对这个最小的弟弟当然是长姐当母,基本就是满红玉带大的。满老幺在大姐面前向来听话得很,这会儿却有了点不高兴,这么大的生意居然不喊他,却去跟外人合伙,很打击自己士气的。
叶芦伟对付这个舅舅的办法就是装傻充愣,最后给了一个模糊的承诺,这两天忙完了就去给他建个烘蒸蚕茧的房间,让他先去找间干净的房子把顶棚做起。
忘了说,这时候农村的房子是没有顶棚的,一抬头就能看到青瓦。
何家因着何爸爸是“工人”,有点见识,所以自己家的房子做了一层“三合板”顶棚,这已经是当时的顶级配置了。
土地庙乡到龙光镇,一共有九公里多一点点,中间要经过叶芦伟家。满老幺听来土地庙赶场的人说,自己侄儿跟人在龙光镇做大生意,装车发货去渝洲。
说这话的人未必安着好心,起码带着酸味。这时候的满老幺第二个女儿已经出生,交了五千块罚款,又才翻修了房子,经济上压力很大。
可能正是这一关键时期巨大的经济压力,迫使满老幺什么赚钱的机会都去争取、去尝试,十几年时间才能把他的小卖部变成超市,从镇上开到县里,再从县里开到了市里,日子过得非常之中产阶级。
送走满老幺,叶芦伟专心等县丝绸厂出招。包括满红玉这种自居知识分子的开明农村妇女,大多数人都坚定地认为“茧站”是政府机构的某个部门。
实际上,这茧站当然不是政府部门,而是一个企业的外派原料采购点,因为其中巨大的经济利益,不跟当地政府部门沟通合作的话,基本上会被吃拿卡要缠死。所以这个末端分支结构到乡一级的企业采购点,被大家包装神秘成了“政府部门”。
一直到2015年,某些农业特产县乡,都还是采用的这种政商勾结欺压种植户的模式。这种先锁定销售区域,再固定收购机构的做法,完全把经济作物种植户压制在绝对的垄断控制之下,使之被迫接受屈辱的价格。
上一个时空,茧站不再开炉烘蒸茧而停止收购后,叶芦伟亲眼见过因为天气原因导致结茧过晚,背着蚕茧跪在茧站大门外求他们收购的农户,以头抢地的痛哭情境。
这种政商一体的机构,可能是从秦代开始搞专卖专买传下来的,历史上的事咱没见过,就放过它了。
问题是这是刚刚南巡讲话之后,这个样子的搞法,是违背中央政策的!可怜上十亿人民,就没有一个人敢于起来,用现行法律和中央规定,来推翻地方上用自己的公章给自己下达的收费文件。
叶芦伟也不敢,哪怕他是从后世相对要公平公开一点的世界来的,那就更不敢了啊。网络的强大曝光了那么多的被自杀什么的,哪里还可能去与强权对抗,那绝对是自寻死路不送走好啊。
所以丝绸厂茧站带着一堆文件和两个派出所警员来何二流家里时,叶芦伟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态度极其诚恳地站起来向人民警察鞠了一躬,感谢他们给糊涂小子指点明路。
旁边十几个正在找刀找棍的小子,一看叶老大这么就怂了,何二流也是站着一动不动,心中的偶像当面破裂坍塌的感觉如同天崩地裂。【ㄨ】
这个世界是肿么了,是肿么了?为毛当年都敢率队殴打干部的叶老大当面就怂了?如果这不是在梦中,那让我死了算了吧……
茧站来的四个人明显不甘心,恶狠狠地要没收所有的茧子。叶芦伟站直腰,单手举起要求发言。
“警官,如果有人跑我家里来强抢东西,我要是不小心把他弄死了,算不算自卫还击?”叶芦伟似笑非笑地看着四个茧站的人慢慢地说。
“那你自己承认了这是非法收购的。”
“哦,我承认了?非法收购的?哪家的法律规定公民不能收购蚕茧?你家自己厂里印的文件?我承认的不过是不应该帮人家代卖蚕茧。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收购蚕茧了?老子这群同学暑假帮忙给人家做好事,大热的天,代人排个队卖蚕茧还错了?”
要说在语言上被人都给逼住,哪怕是上一世,叶芦伟也从来没有过。他自己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律师、老师、咨询师这些用嘴忽悠职业的最好就职者。
“你自己说的,我们等你来卖蚕茧!”
“哥暂时还不想卖给你们,你们德性不好,哥读书少,怕被你们给骗了。”叶芦伟忽快忽慢,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和音量,把吵架节奏逐渐往沟里带。
“你敢不卖给我们!你要是敢拉到外面去卖,我马上抓你娃去坐牢。”对方气急败坏了。
“你说不敢就不敢?你代表哪家厂子说这个话?哥可是大西南丝绸厂的贸易有限公司”。叶芦伟开始打胡乱说,对方现在这个三尸神跳、青筋乱弹的状态,也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是个什么厂。
“我管你什么厂,龙光镇是我们厂的地盘,哪个来都收不走!我警告你,你娃私自收购国家重点物质,肯定是要坐牢的!”
“哦,你们厂是哪个厂?有这么牛?敢抓老子去坐牢?老子今天就跟你说,你们厂没那个屁眼劲敢来抓老子!”叶芦伟开始给对方加佐料,声音加大,脏话加密,估计对面这货已经快丧失理智了。
“不用丝厂出面,老子自己就敢抓你去坐牢。”对方明显没遇到过被中学生喷得满头满脸的时候。
叶芦伟又白又嫩,要不是身高勉强撑点头面,估计人家要以为他还在读初中。
上一世在中专校里,就有老师警告叶芦伟的同学,不要把自己读初中的小弟弟带到学校来玩,把个叶芦伟气了个半死,最气人的是,那个老师就是教他们几何学的老师。
“呵呵,老子就郁闷了,你算你玛个机巴,你玛给你的胆子敢来别人家里抓人去坐牢?”叶芦伟说完这句话,微微侧身吸了口气。旁边两警察同时也叹了口气,猪队友不可活啊。
对方听了叶芦伟气焰嚣张到如此地步,完全气蒙了头,直接就冲了过来。叶芦伟嘴角还来得及对站他旁边防止他动手的警察笑了笑。
等那货冲来时,那警察抬手就把叶芦伟抱住,叶芦伟先就侧了身,等那货差不多到位时,横着一脚就狠狠地踢在对方腰上。
十七八岁的年纪,又事先准备好的,这一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货蹲地上估计没个几分钟话都说不出来。
其它几条货刚想怎么样,这旁边还站着十几个拿着器械的未成年人呢。另一个警察眼力比较好,他先就发现叶芦伟基本没有生气,一直在逗那猪头主动出手。这时看叶芦伟笑盈盈地看着抱着他的警察不说话,赶紧过来让同事放手。
叶芦伟活动活动手脚,示意何二流让大家退后一点。自己却笑着对警察说,你们看到了,他冲到私人住宅来攻击我的。如果我不还手,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年长那个警察这时笑着过来发烟,说:“大家都冷静点,年青人更不要冲动。这事有政策就按政策,你们明天就不要去收购……哦,不,代销,不要去代销了。”
地上那货这时被人扶起来,眼里带着恨,嘴角挂着冷笑,一副你完蛋了的狠样。
叶芦伟仍然笑嘻嘻地看着对方,示意对方有什么招使出来看看。那货看了看周围,居然没看到一个成年人,知道今天这事被坑了。耍流氓不成,那就只有讲道理了。这货示意跟班拿出一个文件夹,准备开始宣讲政策。
叶芦伟一把抓过文件夹,自己翻看了一阵。发现最大发文机构县级,文件上大约是这样一个意思:一定要认真落实政策,把涉及农户切身利益的桑蚕工作做好!
接下来就是二轻局转发的类似文件和今年的生产指标,全文也没敢出现“一定要把蚕茧控制在自己辖区内”等字眼,反而出现了一些去开发新的原料基地,抢购蚕茧超额完成任务的暗示。
再下来就是重点了,县丝绸厂自己发的文件,清楚明白地写着“采取一切措施,保证蚕茧不外流。”
然后是镇政府的一个没有文号的通知书:通知全镇村民,一定要把蚕茧出售给镇上的茧站。
叶芦伟生怕自己记忆出了差错,或者时空有些什么不同,看完文件才完全放下心。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这帮货明白骗不了咱们知识青年,而不是和他们辩论。叶芦伟没那个闲心帮人提高认识。
抽出那两份丝厂和镇政府的通知,拿给警察看,叶芦伟同时说道:“如果你们想凭这两份文件就抓我去坐牢,那我无话可说。如果不能抓我去坐牢,那请你们回去,不要影响我们工作和学习。谢谢。”
两位警察脸上有一点红的意思,毕竟本乡本土,如果耍流氓搞不定,讲道理也搞不定,真还不方便上手段。
前一世,叶芦伟大约记得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就有光东人开着大卡车拦在公路上收购,价格五十元每公斤,没有等级检测,只要是化蛹了的,全部一个价收购。
听说跟丝绸厂组织的武工队很是干过不少架的,最后也没听说谁坐牢。如果就凭这两份文件就控制住了全部原料,日韩丝绸业再过三千年也没有机会成为世界老大。
现在的政策主流是放开经济管制,可以说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敢买敢卖,根本不可能由政府下文设置一道障碍,来阻挡改革开放“胆子要更大点的脚步”。
丝厂挨了一脚那货见叶芦伟看完了,理都不理·县里的文件,知道这是个懂行的,心里有点后悔来硬的了。
看到这些半大小子准备这样的充分,明显不可能罢手。就算是他自己,如果能放开手去收购蚕茧,肯定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这中间的利益差距太大了,大得足以让人动刀来保护自己的利益。
叶芦伟看出对方去意已生,也不为已甚。主动道歉说不该冲动,请大家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子计较,从明天起,将不会再帮人家“代销售”。但是大家乡里乡亲的,大人没时间来卖蚕茧,这些穷孩子没事帮别人来茧站排队销售总是可以的吧?
道歉这种事又不伤一根毫毛,打完人就道歉,叶芦伟八岁以前就学会了的。
对方几条人哪里经历过后世这些无赖手段和语言陷阱,两个警察还打园场说欢迎大家来茧站勤工俭学,只要不卖给外人,其它都可以。
何二流见几人狼狈而去,转头看着叶芦伟两眼放光,伟哥,你是我亲哥,全部被你算准了啊。特别是二百块钱特别奖金,把两个妈妈一个姐姐支使到县上去买新衣服,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现在园子里站着的,除了叶芦伟和何二流,其它都是十四岁以下却比那些十六七岁看上去更壮实的小伙子。叶芦伟也怕情况失控,真打起来也不能吃亏不是。
茧站的人一走,这边该干嘛干嘛,丝毫没有要停手不做的意思。特别是叶芦伟宣布,每人先发两元钱降温费,更是让一帮小子又兴奋起来。
中午饭后,叶芦伟带着两瓶泸州二曲和一条红塔山,去找了税务所副所长同志,借口晚上打电话不方便,请他出面约下邮电局领导一起见个面,想想办法把何二流家电话装快一点。
实在是受不了现在这种无法随时掌控信息的感觉。估计每个从手机普及时代穿越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想办法搞个通讯工具吧。叶芦伟也准备来挑战下,据说省领导打招呼,都要半年才能装上的固定电话。
杜叔叔办公室都没有电话机,不过他马上下楼去值班室给邮电局领导打了电话,一阵哈哈哈后,让叶芦伟直接去邮电局办公室找所长。这时候的镇邮电局,其实是邮电所,老大当然就叫所长。
邮电所所长姓陈,前世从来没打过交道,叶芦伟一点印象也没有。提着同样的礼物,叶芦伟用尽全部职业能力,准备好好给所长谈谈他需要尽快使用电话的事情。哪知道所长看到礼物,站起来浅浅地握了下手,然后坐下就讲困难。
叶芦伟眼睛顿时就亮了,啊,有困难就好办啊,有困难就克服困难也要安。总比没有困难,还需要制造困难来克服轻松一点。
听所长摆了几个困难,叶芦伟浅浅地问了下克服困难的复杂程度,估摸着五百来块加班费就差不多了。直接从包里选出一千的小信封,态度极其诚恳地说:“天气这么热,陈所长带领所里的师傅们,为了保证大家的通讯真是辛苦了,我做为用户必须给大家表示表示心意,给大家买点水什么的,请陈所长一定帮忙给大家分一下,谢谢了。”
陈所长笑眯眯地接过信封,连连说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听说小叶是我们内部学校毕业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所里屈就啊,哈哈哈……
前一世,叶芦伟就比较讨厌直接用现金处理这类事件,有太多的方法可以避免使用现金,为什么那么多蠢货要使用现金呢?真是搞不懂。
这一次实在等不得了。再说现在这镇上,连个吃饭的包间都还没有,酒桌子上讲感情这条大路就没办法走。没有了酒桌和茶楼,办公室实在是不方便啊,起码有点心理阴影吧。
神吹几句后,陈所长亲自将叶芦伟送出了门,握着小叶的手说,保证这周内安装完成。这就是这时代的效率。想想就是接两根线的事,居然还是需要一周,叶芦伟真的是没酒也要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