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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阿祖叩个头。”
话音未落,一个清晰的泥掌印便出现在我左肩。我睨了一眼头顶灰蒙蒙的天,无可奈何。
“妈,什么年代了还叩头啊!我作个揖不成吗?”
“不成!你阿祖就认叩头的礼。别磨蹭!”
随后熟悉的劲道又转移到了后脑勺。
雨水倒流进眼角,有些酸疼。抬头的瞬间,面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正双手秉香,一脸虔诚地念道‘爷爷,您一定要保佑阳阳这次考上……’
我叫高阳,名字是爷爷取的。因着生我那天是正午,也正合着个艳阳高照的意思。我挺喜欢这名,虽然乍一听会以为是个男孩,但我倒庆幸自己不是个带把的,不然就得依着族谱轮着个‘断’字辈。
当年,满脑子唯心思想的苏女士一听这个字牌,第二天就让我爸去将我上了户。
在与苏女士微凸的肚皮分离整十八年的这天,一大早我便被拉到了一片荒芜得仅剩几座孤坟的山头,顶风冒雨地跟着她除草、上香,末了还附送给我那从未见过的阿祖几个闷沉沉的‘响头’。
“你阿祖当年最喜欢你姥爷了,这回一定会保佑你的!”
说这话时,苏女士掏出一方去年老高出国带回来的真丝方巾,先仔仔细细地将她亲爷爷坟头一抔黄泥包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了塑料袋。
我看着被弄得脏兮兮的丝巾,突然有些心疼多年来任劳任怨但在家仍毫无地位的老高同志,不怕死地开口:
“妈,你带了塑料袋,何必糟蹋……”
果不其然,被苏女士娇叱一声打断:
“你懂什么?坟前土一定要用心爱的物件盛取才显得恭敬。”
我心里默哀‘老高同志,你多年唯物主义教导怕是喂了隔壁家旺财了,作为人民公仆,自家那口子迷信思想竟这么根深蒂固。’
不过半日车程,上午那团只能称之为黄泥的东西,已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我家正堂供奉祖先的神龛前。此后我上学出门前便多了一项上香的任务。
……
“这次的模拟测试非常重要,大家都好好答……记住我平时讲的,放轻松就行。”
等老班例行公事地念完开场白,几分钟前还一片雪白的卷面如施魔法般地被我种出不少文字。松开的手心微微攥紧,待手心的汗水发散开来,再使劲搓搓几下,掌心光洁如初。
约莫着差不多时,我放下了笔,留下几行碍眼的空白。因时间还早,就发起了呆。却不知什么时候,脑袋越来越重,不一会两片眼皮便贴合得结结实实……
这门槛腿短的人一定跨不过去。这两扇门怎么这么高?这柱子一人居然抱不住!这客厅竟然有这么大的鱼缸!这桌子的雕花真好看……这怎么还有个人!
“咳咳!”
仅仅是一声咳嗽,却威严地让人直想下跪。于是,顾不上再细看一眼的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咳咳,该打该打。我苏家竟出了这么个混账!”
苏家?将那股不知哪儿来的惧怕硬生生地压下去后,我狐疑地抬起了头。
一位头戴瓜皮帽,长衫马褂打扮的白胡子老头正端坐于堂上。发浑的眼珠也挡不住的利箭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一个激灵,脑中一片空白。
“这痴傻样子,咳咳。还好你不姓苏,不然准被你气活过来。”
那老头边捋须边摇头,像是一名放弃了身患绝症病人的医生。
“你,你是死人?”
舌头不自觉地开始打结。直到被一阵熟悉的力道拍在脑瓜顶上,我才虚弱地接着问:
“你是阿祖?”
“珊珊竟然生了这么个女娃?!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珊珊是苏女士的乳名,小时候我有一阵在姥姥口中拾了这么个名,便见着谁都叫珊珊。直到有一次当着苏女士的面,叫了自家小花狗这个名,讨了一顿好打后,这名便再也不敢想起。
如今重新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痛的却不是当日挨打的屁股,而是冬日里常被姥姥暖在手心的那双手。连着胸腔里的这颗年轻的心,也跟着不寻常地骤缩了一下。
“我哪里混账了……”
渐小下去的声音,不知是心虚还是难受。老头冷笑一声,我忙又低了低头。
“连作弊都使得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呵!”
顿时,我像是人赃并获的小偷,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说得像是你挺会作弊似得’我嘀咕着。
“论作弊,我还是你祖宗!咳咳~”
这老头,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哎哟~”
这念头刚起,我又忙不迭地去捂自己多灾多难的头。
“阿祖,您地下待得好好地,怎么?怎么就上来了……”
莫不是没钱了?上回上坟也没少给供奉啊!我一抬眼,见那只干瘪树藤一般的手正要打下来,连忙闪到一边。刚想站起,却被一记眼刀给‘按’了回去。
“咳咳,你以为我想来管你?但这事可由不得你我……”
老头明明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故作高深,半遮半掩地讲着话。
我看着那张千沟万壑的脸,突然福至心灵。
“阿祖,我是个女娃,又不姓苏……难不成,您还指望我光宗耀祖啊?”
我看他脸色微变,忙敛了几分无用的讨好。
谁知他又冷笑一声道:
“我苏家当然不指着你光宗耀祖。不过,答应别人的事……”
他捋了捋胡子,又扫了我一眼
“哎,看你也不像那重信义之人。”
我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挪了挪跪得发麻的膝盖,有些莫名。
“那您难道只是因为看我混账,觉得丢脸才来数落我的?”
谁料到竟半晌也没听到回答,我不耐烦了,终于站了起来,此时堂中却哪里还有半分鬼影。一下子看不到那怪老头,我再没有了顾忌。干脆放任自己东走西看,悠闲地游览起整个院子。
这儿房前屋后竟跟平日里景区见到的仿古建筑完全不同,多由石头砌成。少了那些雕栏画栋,却多了些洋味儿。家具也有不少西式的,竟然还装了电话和电灯。
天,如果这里是苏家老宅,可以想象当时该是何等富有了。我双手正贴着大皮沙发的原木靠背起伏着,突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
抬眼便看到监考老师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那老头说得没错,使这些个不入流的手段终究还是要被抓个正着!
看着越走越近的老师,除了冒冷汗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谁知老师竟然只是轻轻收起我桌上的试卷,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留下。顿时,一颗快要脱轨的心又被平稳地放了回去。
一到家,我鬼使神差地跑进老高卧室,抱出来一本宽宽大大的影集。等苏女士从厨房忙完出来,诧异地问我在干什么的时候。我手上的影集已经翻过了大半。
这本年龄远大于我的影集虽然老旧,却被家里人保管得很好,在这个年代竟然也能算是个稀罕物件了。里面的老照片最早摄于民国,都是姥姥姥爷传给母亲的。
终于,眼前出现了今天见到的那方院落,那中西结合的建筑式样,独特地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妈,这是你家的老宅吗?”
我指着照片便问。苏女士随即便挨着我坐下,眼神迷朦,略回想了片刻。半晌,她才平静地说:
“我也没亲眼见过这房子。小时候还是你姥姥给我讲的。”
她指了指照片上的门牌,补充道:
“这里,据说是当年淮城最大最豪华的洋楼……”
我又连着翻了几页,却始终没找到那白胡子老头的身影。
“妈,怎么没有你爷爷的照片?”
苏女士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接过影集翻了几页,不确定地说:
“可能是当初搬家弄丢了吧。”
“那你爷爷长啥样啊?”
苏女士摇摇头,说她也没见过自家爷爷的面。我有些气馁,不依不饶道:
“那姥姥有没有跟你讲过他长什么样?”
“讲过啊!还不是当年那种打扮,长衫马褂的。”
我一听对上号了,忙追问:
“有没有戴帽子?”
苏女士睨了我一眼,没好气道:
“我哪知道那么详细?”
“不过,你姥姥说过我们家最风光那时候,有人送给你阿祖一杆银质大烟枪,据说还镶了一颗红宝石。你阿祖晚年是烟不离手,最后就是因为肺癌去世的。”
说话间,苏女士眼睛亮闪闪地,语调中难掩激动,连带着又翻了几页。
没想到我家还有这样的密辛,我一时听得有些入神,快要忘了自己的目的。
“妈,那烟枪在哪呢?放到现在怎么也够得上传家宝了吧!”
苏女士一瘪嘴,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早不见了,可能是随你阿祖入了土了吧。”
我猛地一捶腿,懊丧极了。虽然没找着照片,但好歹了解了些陈年旧事,原来苏家祖上曾经那样风光。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没再做那个梦,那怪老头也就被我慢慢淡忘了。
周一那天我起晚了,上香时候匆匆忙忙地像是弄洒了什么东西,又没空细察,这细节一转眼便忘到脑后去了。
“今天下雨,下节体育课照例上自习。我还有课,班长维持下纪律。”
老班拦住了几个拿着球正准备冲出门的男生,在门口撂下话就走了。上课铃还没响,班长就拿着书本坐到了讲台上。
从窗口向外远眺,蒙蒙细雨中的操场看着有些孤寂。不一会儿,前座潘唯宁转了过来。压着声音说:
“一会儿要是问起,你就说我上厕所了。”
我瞥了他一眼,看向讲台
“班长在那儿,你上厕所不用跟我打报告。”
“小炮仗,今天怎么了,谁把你点了?”
他扬起好看的眉峰,笑得有些欠揍。
“小炮仗不是你能叫的,我们很熟吗?”
他有些哑然,身子立马转回去,却又反向转了过来。宽大的校服袖子侵占了我课桌的半壁江山。
“你爸妈上回还带你到我们家吃饭,这么快就忘了?!”
这声音少了些克制,音调便明显高了不少。瞬间,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冲我面门就射了过来,我一抬眼,目光跟班长的撞个正着。
谈不上火星四溅,但浓浓的警告意味再清晰不过。那目光片刻功夫便转移到面前人身上,却很快又移开了。
“好,我答应。你可以溜了。”
他笑得更畅快了些,我挪了挪凳子,将腿伸得直直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直到潘唯宁走出了教室,也未遭到任何阻拦,亦或是没人敢真的阻拦。约莫五分钟后,班长指着我面前空座询问它主人的去处,我按照约定答了,却好像被幽幽地瞪了一眼。
没工夫搭理这茬,我拿出上次模拟考的试卷开始誊写错题。虽然不算长辈眼里的好学生,但是对于学习我倒是不怎么排斥,该做的一分不多也一分不会少。如果不是最近被苏女士念叨怕了,作弊那些个事也不屑去干。
不过,这会儿我手中的笔像是有些不听话,总喜欢画圈圈,画着画着,意识便逐渐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