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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那枚按钮被按下去之后的一分钟里面,尽管裴醉和韦琰整个脸色都白了,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在他们慢慢回过神,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下一刻,一道火光猛地冲上了天际,然后炸开了漫天的烟花。
裴醉脸上的神情呆住了,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裴兼。他看到夜色之中,那种艳丽到令人无法睁眼的光影之下,那个照顾了他半辈子的女人露出一个他见过的最真挚的笑容,尽管有鲜血从嘴里向外淌,尽管她只能勉强移动嘴唇,在烟花的巨大声响中听不到她的声音,裴醉依然认了出来,她用口型想说的话: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全部做完了……”
园索一直坐在屋顶之上,撑着边缘跳了下来,微微地向着裴醉笑了一声:“恭喜。”
裴醉终于想起来,他上次喝醉的时候,是抱怨过,说姐姐明明答应过以后再带他去学校的典礼上看烟花的。
那枚按钮,从头到尾都没有装什么毁灭无域的炸药,那就是裴兼无聊时候做的一个小玩意儿,弄出来放烟花玩的。那些个毁灭无域的话,从头到尾,就只是一个谎言而已。
却是一个让无域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谎言。
是的,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裴兼喜欢骗人,经常满嘴没一句实话,可是到底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句话也是假的呢?没有人怀疑过,她其实不是那样一个恶人呢?
“你说好话的时候,一个人都不相信,你说不好的事情,大家都相信了。”园索拢了拢袖子,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你的人生有够失败的啊,小师妹。我是说看人这个方面。”
韦琰极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认为是老师的这个人,看着他脸上陌生的笑容,张了张嘴:“老师你……”
“运营者所想要的关于‘善恶’的甄别,你们年轻人内心里所想要的正义,既然是一个游戏,总要有一个处心积虑毁灭世界的boss,最后被一往无前的勇者所打败。”园索手里握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随手撕成几块,一扬手漫天撒了,“韦琰,这就是我打算教你的最后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义,假如有,那一定是假的。而作为一个英雄所需要做的,就是让假的,变成真的。”
他抬着头笑了一声,语调却冰冷毫无笑意:“出了这间屋子,你们两个就是英雄,杀死了想要毁灭无域的恶人裴兼的英雄,你们要让人宣扬你们的伟大,还有你们如何阻止了裴兼试图杀死所有人的恐怖想法……”
“不……不是的……”韦琰还没来得及反应,裴醉倒是叫了起来,“不是这样的!我不能够……”
“我不能……”韦琰也退了一步,背抵在墙壁上,看着园索,“怎么可能……”
“你能,而且你必须要做。”园索抬头看看落到了墙头上的奚信,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带走裴兼,“成为一个英雄没那么容易,所有黑暗的事实,所有良心的谴责,所有那些名不副实后面的心虚,你都必须忍着,你必须要告诉世人黑暗可以被打败,必须告诉人们世界上有希望。
你回头看看,在你身后那些热血的青年,他们又是什么样的表情,你想不想让他们也经历一次你现在的感觉?不想的话,就转身走出去,拿出高兴的表情,告诉他们,你是个英雄,你杀死了裴兼,告诉他们你为他们创造了名为希望的东西,并且因为你创造了希望,‘无域’即将终结。”
韦琰愣在原地,看着园索,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怪物。
“原来你的剧本是这个……”裴兼咳嗽了两声,看着还在漫天飘落的剧本的碎片,笑了起来,“这个世界救世主的人生导师,是这个意思,连教导真相,和真相背后的一切,也都是你的责任……”
园索挑了挑眉毛:“监狱里关着的那个畜生,算计人怎么可能只算计一边?他是要把真相封存在我们几个人的记忆中的人,那么他就一定会把谎话编圆了。”
“说得也是。”裴兼只觉得身体有点冷,也不知道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失血后的寒冷。所幸奚信即时地伸手抱住她,她才没脱力地摔下去。她第一次一眼都没看裴醉,只是抬头指了指西边,“走吧,小鱼,我们回去西漠,给阿玄收个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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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裴兼确实认为阿玄肯定已经死了,甚至他自己在把命判牌拍给裴兼之后也认为自己终于走到了死路,不过遗憾的事情是,有句老话叫天不遂人愿。
西漠和平区准备的所有用来困住奚信和裴兼的隐藏职业被那一道火墙拦了下来,在火墙熄灭之后,已经失去了追上奚信的希望的众人的怒气,也总归是要找个地方撒的。
在不杀人的前提下,一个人应付几千人的攻击,阿玄知道这是白日做梦,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留在了这里,等着自己选的结局。
可是,我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当他倒在地上,四周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在这么想着。每一次濒死而产生的模模糊糊的幻觉里面,都是一样的场景,又是那一天的血,数以万计的尸骨之上,他一个人向前走的那条路,还有那个盘桓在他整个后半生的问题——
我为什么没有死呢?
哦,对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次也是他留下断后,等到他顶着一身血解决了追兵,赶上前面的时候,却只来得及再次从战场上把那位按照先皇的遗嘱本该登上皇位的小公主抢出来。
他脸颊上的,是他效忠的小公主的血,他的小殿下临死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已经没了半边,她把血涂在自己脸上,仰着头笑:“小时候,父亲常常开玩笑,说假如我这么喜欢你,等有一日我登基了一定是要立你做皇夫的。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总是不好意思的……咳咳,等以后长大了,我却越来越……越来越知道,等我借着你的势力登基那一天……我必定不敢立你做皇夫……这就是帝王心性……可是到现在,唔却想嫁给你了……可是……不能了……”
她是他青梅竹马长大的皇储,多少年也不曾见她笑得这么干净,她举着自己随身带着的无刃刀给他:“阿玄啊……我的大将军,我最后一道命令……你不准自己去死……你不准自杀……不管日后多么屈辱,多么痛苦……你要活下去,活到最后……代替我看看……这本该属于我的天下……”
他效忠的小殿下这一辈子,跟他说过无数次爱他的话,只是倒映在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一直都看得清楚,那些口口声声的爱里面,有多少利用多少算计,多少利用,多少帝王心性。
只是到死的时候,那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实几分利用的“爱你”,到底是没再说一次。
被从万人尸体之上抬回去俘虏的时候,在水牢里泡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被女帝百般羞辱的时候,时间被痛苦拉得过于漫长,他的意识已经恍惚到想不起来小殿下的样子了,可是在那样求死的境地里,他却依然记得最后那一句命令,不许自杀。
最令他觉得讽刺的是,在生不如死地吊在宫殿里、求死不能的时候,女帝最信任的一个仆从居然偷偷来劝他:“陛下到底是爱将军的,只消将军服个软,自愿跟着陛下,便可以不受这折辱。”
大概是当时精神已经失了常态,阿玄用尽力气大笑了一声,然后抬头问那侍女:“是么?那你爱我么?”
这是个极失礼的问题,那侍从红了脸,垂头:“将军风采,我儿时即仰慕,自然是爱的。”
“我父母说着爱我,却忍心送我给皇储。小殿下说着爱我,却到死也不肯放我自由,你说陛下爱我,却忍心折辱我,你说你爱我,却是要我从了大殿下。”阿玄浅浅出了口气,生命中唯一一次开口说了真心话,“让陛下杀了我吧,那就是爱我了。”
到那一刻,他才骤然发觉,原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阿玄,这副壳子里根本就是空的,他一直都只是个傀儡,跳着一场极其可笑的人偶舞,精确而空洞地执行着命令。
他受够了人心的复杂,放弃了再思考对错,也不再爱任何东西,他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也不过是忠诚而已。
单纯的、无关乎人心的忠诚。
有人抓着他的腰带把他拎了起来,有粘稠的血药泼了他一身,有风从他身边掠过,有某种剧烈的颠簸导致他头昏眼花。受损胃部不断痉挛着,因为这严重的颠簸,他直接张口吐了出来。
结果拎着他狂奔的人手一抖,没克制住,直接把他扔了出去。
阿玄总算睁了眼睛,毫无感激之情、懒洋洋地扫了救了他的人一眼,悠悠哉哉地拿出纸擦了擦嘴,这才评价了一句:“唔,居然是你。”
沙下沉舟努力心平气和地推了推眼镜,拿纸擦手,示意阿玄看旁边:“我们已经回到垃圾场了,现在基本是安全的,好了,现在告诉我,坊主到底什么打算?”
“那不重要。”阿玄仰着头,努力在夜色里想看清沙下沉舟的表情,“居然连坊主都没想到,看到那种场景,你居然还原因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