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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谦齐并不在家中,阿月过去扑了个空。连柳氏也不知他去了何处,问阿月有何事可要转达,阿月自然不好将这件事和她说。
傍晚,东仪馆已是高挂灯笼,映的整条街都亮如白昼,馆内歌舞不绝,歌姬手执琵琶,台上吟唱。各个大房小房也开始热闹起来。
有人来,有人走,络绎不绝。
宁谦齐就是刚要走的人,白昼在这在一日无妨,但夜里一定要回去,免得父亲以为他贪恋酒色,忘了回家路。从房里出来,一身胭脂水粉味,待会还得去旁边澡堂洗洗再回家。往楼梯口走去,途径三间房,走到最后一间,隐约听见有人叫嚷,声音略微耳熟。
他皱眉顿步,问旁边人:“谁在里面?”
那舞姬笑道:“寻欢作乐的人。”
宁谦齐笑笑:“这样悲鸣,哪里‘乐’了。你去打听打听,我听着像是熟人。”见她不动,只是笑盈盈瞧着自己,便解了腰间钱袋给她,“去吧。”
舞姬欣然收下,这才去敲门。宁谦齐贴身门旁,因是认识的人,又这样悲痛,他很是在意。一会里头的歌姬舞姬开门,问了话,从旁听着,才知道原来是慕平,阿月的堂哥。
宁谦齐跟慕平并不熟稔,只是不知为何偏是在意了。稍稍一想,才明白过来,或许因为他是阿月的兄长,才不由上心了。想罢,摇摇头,真是多管闲事。末了又想起陆泽走之前,他还拍着胸脯跟他说,自己会为他这好友照顾好阿月,让他放心远游。
细细一想,他何苦呢。
正感叹着要离开,屋里忽然有人冲了出来,惊的那舞姬叫了一声。宁谦齐偏身出去,一下就被人捉住了衣袖,迎面映来的是慕平的脸。还带着一身酒气,冲入鼻中,眉头微拧。
虽然他和慕平少往来,但印象中他是个处事不惊,凡事都做的游刃有余而慎重的人,从未见他这样失态过。宁谦齐说道:“巧。”
“为什么要杀我娘?”慕平转手抓住他的衣襟,紧握的手爆起青筋,字字道,“为什么你要杀母亲?”
宁谦齐怔了片刻,那些姑娘早就跑开了,不想多惹麻烦。宽敞的廊道只剩二人,回荡着慕平似乎夹带着血的恨声:“你为什么不答话,为什么你要找人陷害她,为什么要杀她?”
宁谦齐眉头紧拧,见他似要伸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抬手往他手背上轻轻一扣,拧在他关节处。慕平顿时痛的缩手,这一晃神,人已离开自己的掌控内。
“竟醉成这样……”宁谦齐嘀咕着,将他推回房内,找了东仪馆的人,让他们知会一声慕家下人。慕平到底是个少爷,总不可能一个人来这,只是下人不知道在哪里守着了。
一会果真见两个小厮上楼,搀了慕平下来,送入马车。宁谦齐这才回去,只是心生疑惑,方才慕平的话,好生奇怪。
阿月等不来宁谦齐,又不想回家听长辈念叨。坐在宁家巷口的茶棚好一阵,心急得很。罢了,既然等不来援兵,只好自己想法子了。
马车悠悠往宁家驶去,车夫眼尖,见了那正起身要离开茶棚的人,说道:“少爷,小的看见慕三姑娘了。”
宁谦齐探头出来瞧:“哪里?”话落,他自己也看见了,让车夫停下,往下一跳,径直往那快没入人堆的人走去,“阿月。”
阿月当即转身,见了他,笑道:“宁哥哥去哪了,阿月等了你很久都不见人。”
宁谦齐眨眨眼:“去赴宴了。”
阿月点头,可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蹙眉:“宁哥哥去喝酒了?”再闻,眉头拧的更紧,忽然想起一些事,颇不自在,诶诶,这么浓郁的脂粉味,他该不会是……想到那地方,很是尴尬。她只是听过,从街道经过,嬷嬷还会拉着她避的远远的,说那是坏地方,正经姑娘不许离它三丈近。
宁谦齐见她面露不适,已然猜到她的想法,说道:“只是去酒馆而已。”不管她信不信,自己先安慰了自己一番。他只是去酒馆,并没有做其他事情,总觉得被阿月知道那种事,十分龌蹉,“阿月找我做什么?”
“啊……”阿月脑子里略微空白,他同陆泽那样要好,他会去,那陆泽会不会。想的心烦,摇头,“已经解决了,阿月自己想到法子了。白日珩亲王府遣人来给世子求亲,祖母好像很欢喜,我怕……”
宁谦齐一顿:“世子?”末了说道,“阿月不喜欢这门亲事?所以找我想法子?”
阿月点头:“陆哥哥说了,要是有什么事为难的,就找宁哥哥。”
宁谦齐笑笑,自己说要帮忙照顾,他倒真是毫无戒心,也不怕他趁着他离开京城之际同阿月要好。他暗叹一气,这种被好友信任的感觉,怎么会觉得心酸呢。问道:“阿月为何不想应了这门亲事?世子位高权重,前途大好。”
“不喜欢。”阿月认真道,“祖父母很疼我,之前拒了好几门亲事都是因为对方品行不好,所以这回阿月也去打听打听,看世子有没什么不好的事,说了给祖父母听,他们就不会执着了。”
宁谦齐感兴趣道:“万一世子是个大好人,找不到半分瑕疵呢?”
阿月顿了顿,那她就只好告诉祖父母,世子同堂姐要好,她这做堂妹的去插一脚算什么呀。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诧异:“世子喜欢我姐姐,为什么还要让王爷遣人求娶?”
难道他不喜欢慕玉莹?可那天如胶似漆的。
宁谦齐皱眉:“世子欢喜你哪个姐姐?”
“大堂姐。”
“慕玉莹?慕平的亲妹妹?”
“嗯。”
宁谦齐问道:“这两兄妹真是奇怪……阿月,我问你,你那个婶婶孔荷,是如何死的?”
阿月眨眼:“宁哥哥好好的怎么问这个?”
“有件事很奇怪,我今日去东仪馆……”宁谦齐收嘴不住,见阿月面上绯红,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见尴尬,悔的他差点想直接提步走,偏头干咳两声,才道,“我在那见到了你堂哥,他重复喊着一句话,‘为什么要杀我娘’。”
阿月听见这话,才回了神:“我记得当时母亲和三婶说过,是疯了,然后服毒自尽的。”
宁谦齐苦笑:“既然是自尽,为何慕平会说那些话。”
两人不知来龙去脉,也不知其中大半缘由,猜不出发生的事。见着天色要黑,宁谦齐说道:“阿月回去吧,世子的事我会帮你查。你一个姑娘家查起来也不方便。只是世子在外人眼里,可是个大好人,你祖父母去问,别人不敢得罪他,又不知其里,所以想打听出什么来,难。”
阿月笑笑,丝毫不担心:“所以依照宁哥哥的意思,宁哥哥‘不是外人’,知道世子秉性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所以宁哥哥能找到证据,帮阿月脱身,让我安心,对吧。”
宁谦齐笑道:“阿月越来越聪明了。”
阿月洋洋得意:“自小就是这么聪明。”
宁谦齐失声笑笑,一瞬觉得她傲气的像谁,等同阿月道别,见她轻松离开,才想起,这股傲气,可不就是像他的好友,那去远游未归的人。
真是越想心里越酸,罢了,不想了。
慕宣听丁氏说了王爷为世子求娶,略微意外:“怎么好好的看上阿月了。”
丁氏笑道:“前些日子不是去王府赴宴么,说是那时瞧上的。我之前听过世子美名,也跟人问过,都说是品行好的人。”
正如宁谦齐所说,打听世子的事可比打听别人的事难多了。一是因为皇族中人,旁人不敢多说,二是因为世子确实将表面功夫做的很好,丁氏在的圈子都是权贵人家,即便知道的,也当做不知,反正日后有什么事,他们推脱说不知就好。要是这门亲事没成,珩亲王一查,就知道是谁嘴短舌长了,何苦得罪皇族。
慕宣想了片刻,说道:“行之他们不是年底前回来么,到时再议吧。”他答应过儿子儿媳不做主孙辈婚事,还有阿月同陆七两小无猜的,自己和陆大人往来,也隐约听他提过阿月的事,自己更属意陆家。
丁氏微觉意外,信函可以明说,为何非要等到他们夫妻回来。不好多问,说道:“那我去谢绝珩亲王。”
过了两日,丁氏已打算去谢绝,身边的嬷嬷听来一些不好的事,关乎世子,同她说了。丁氏暗松一气,还好没答应,没想到那世子背地里也是个跋扈风流人,要不得。又觉奇怪:“你从哪里听来的?”
嬷嬷说道:“是我邻人,那人是个媒婆子。”
“媒婆如何得知的?”
嬷嬷犯了难:“这奴婢不知,她也不肯松口,只说听见世子求娶慕家姑娘,于心不忍,就说了。还让我别告诉别人这事,免得给她招惹麻烦。”
这世子求娶已经有两天,偏是不早说,如今才说,还说的这么细致,根本不像个三教九流婆子所能知道的事。丁氏眉头拧起,莫非有人指使她故意透露给自己?
无论这门亲事现在可定与否,丁氏都要去查个清楚,那样好一口回绝,省得拿慕韶华夫妻做借口,年底世子又让人来求,到时就不好办了。
这仔细一查,那媒婆所说的话竟十有八丨九对得上。
过了四天,王府那边终于收到回音,原以为这亲事十拿九稳,谁想却是婉谢好意,教他们好生意外。
阿月想寻人说说从宁谦齐那听来关于慕平的事,最先想到的就是母亲,正巧襄州那来了信,看着信上的字,让她好不挂念。跑去和兄长说,慕长青说道:“你在哪里听来的?”
“宁哥哥那,他说堂哥喝醉酒了。”
“当年不是说是自己服毒的么?怎么……”慕长青也想不通,“许是醉酒说的胡话。”
“不是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吗?”阿月心有疑惑,却又无人可说。只盼着爹娘快些早归,一家团聚。
已在别国的陆泽收到好友宁谦齐的来信,是由商队带来的,因不知他们具体到了何处,嘱咐如若碰见就交给他。因此这信从交托再到他手上,已经过了半年。
东林先生看着那已经有些皱的信,忍不住说道:“难道又是阿月换着法子寄来的信?”
“是至交。”陆泽展信一看,等看完了,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意便是“登门慕家的子弟数不胜数,你安心游学吧,你媳妇有我这至交好友看着”。陆泽又将信看了一遍,当初他应该强硬一些,跟父亲说他要和阿月定亲,如今也不会这样忐忑。只是他怕……周游列国不是简单的事,万一碰到什么凶险事……
默默收好信,没有再多想。人已在外头,想京城里的事也没用。做好眼前事,尽早回去才对。
少年眼里的傲气和自负,不知何时已蜕化成刚毅和沉稳。
与离京时,全然不同。
晃晃悠悠,又是一个明媚初秋,阿月十四年华,正在少女最美好的几年。
因九公主出嫁在即,宁如玉身为侍读,也不用再进宫。
阿月听得这消息,早早去了宁如玉最喜欢去的茶楼买早点,兴匆匆到了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她这些年都没有再去过皇宫,平日宫宴邀请大臣,圣上也特许她不必进宫。她也不爱去那,便在这路口等好友。
远远见着宁家马车驶来,阿月站起身,满某新月往那看。朝车夫摆了摆手,车夫很快停下:“慕姑娘。”
宁如玉耳朵可灵着,连看也没看,直接就探身出来,伸手接她:“笨阿月,你怎么在这?”
阿月笑笑:“等你呀。”上了马车,将食盒交给她,“都是你喜欢吃的。”
宁如玉大喜:“还是你对我最好。”
两人一路说笑,因日后能常见面,觉得分外开心。等她吃的差不多了,阿月说道:“二哥来信,说下个月回来。”
宁如玉瞧她:“下个月什么时候?”
“这个没说。”阿月见她又期待又失望,抿嘴笑笑,“你快回家和你爹娘请安,我们一起去玩。”
宁如玉点点头,没有多想。回到家中同爹娘问安,说了会话,就一起和阿月出门了。这等了两年的人,忽然归期在即,可更教她心急。偏阿月时而抿笑看自己,憋了一路,下了马车,终于忍不住了:“你总笑吟吟看我做什么?”
阿月摇头:“没什么,我在树林里藏了好东西给你,你得自己过去拿。”
宁如玉刮她鼻尖:“心眼越发坏了。”虽然这么说,还是满心好奇往前头去,跑几步又回头,“该不会是逗我玩吧,要是没有好东西,回来揪你辫子。”
阿月负手笑看她,催着她快去快去,也不许下人跟着。她微微仰头,看着这郊外,远处那树林还挂着她的大雁风筝和她送给陆泽的蜻蜓纸鸢呢。当年一起放纸鸢的事竟然历历在目,连那少年的笑颜都记的清楚。只是想想就觉脸上发烫,她完了,竟这样挂念一个人。
今日未起风,并没有人在郊外往天上拼凑那五彩斑斓的景致。阿月看着湛蓝天穹,心思悠悠。
宁如玉跑进树林,嘀咕着好东西在哪里,找了一会没见着,还以为好友又皮了来诓她。哼声:“我刚出宫就骗我,如此好友,要不得,要不得呀。”正碎碎念,忽闻有枯枝似被踩断的声音,警惕的往那看去,“谁在那?”
咔咔,碎声更大。
因瞧不见是什么,宁如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要往回跑,谁想刚跑几步,脚下就被东西绊倒,摔了个大跟头。只是闭眼片刻,那声响竟然就在旁边了,正想是装死还是奋力反抗,耳边急声“滚滚,你没事吧?”
她愣了片刻,抬头一看,这面色如铜,英气逼人的少年不就是慕长善。
慕长善用手小心拿走她头上的枯叶:“摔疼了没?”
宁如玉立刻起身,呸了他一口:“你们两个糊弄我。”
慕长善忙说道:“这是惊喜。”
“只有惊,没有喜。”宁如玉自觉形象不佳,背身拨弄头发,又喜又恼,好你个阿月,果真坏心眼了,竟然还骗她说慕长善下个月才回来。她就说怎么好好的跑来那接她,原来是请她入“瓮”。
“真的没有喜么?”慕长善干脆坐她一旁,还特地空了点位置,不敢太靠近,“我回来前和阿月说了,她说你知道后肯定那一个月都睡不好,所以没有告诉你。”
宁如玉又稍稍偏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刚回来一晚就来见自己,宁如玉心里舒服多了实际从刚才就不恼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只是见了这张脸,就高兴:“不走了吧?”
慕长善笑笑:“不走了,我是先回来的,爹娘还有些事要做,大概下个月才回京。”
“你怎么先回来了?”
“祖父来信,不过先让我歇几日,过一阵子再和我说。”慕长善两年没见她,性子还是有些急,有些娇气,可温婉多了,也多了几分娇羞,“滚滚,你在宫里没人欺负你吧?”
宁如玉嘀咕:“除了你,谁会没事欺负我。”
慕长善想看她,又觉不妥,默默的还坐远了些。没事,爹娘说了,回京后就把两人的婚事办了,然后……就能每日看,不急这一时。虽是如此,可两年没见,还是想多看看。
默然小片刻,宁如玉依然背对,拍拍身上刚才摔倒时沾的落叶:“回去了,再不出去,下人要过来找我了。”
两人都是自觉背对,似隔了千重山,只不过知道对方在后面,忽然有种不求别的,如此就好的感觉。
慕长善说道:“你先过去,等你们走了,我再走。”
宁如玉点点头,已走了几步,又说道:“有惊也有喜。”
说罢就跑开了,直到那哒哒哒声远去,慕长善才回身,只看见个背影,已觉心中欢喜。
知道爹娘什么时候回来的阿月可觉得难熬了,每晚都梦见自己在家门口,有马蹄声传来,一抬头,就看见爹娘从车上下来。
这梦足足做了一个月,阿月都要精神疲乏了。等到归来前一夜,一晚没睡,快到天明,困的不行睡着了。果不其然,又将那梦做了一遍。
梦境依然美好,真是百想不厌。越想越开心,不由笑出声,倒把自己吵醒了。揉揉眼缓了缓神,微觉光束刺眼,愣了片刻,猛然想起今日是爹娘归家的日子。忽的坐起身,便听有人在旁笑:“怎么还是咋咋呼呼的。”
还没看清人,眸眼就酸涩起来,往旁一看,坐在一旁的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娘亲。阿月探手抱住她,模样也来不及看:“娘。”
方巧巧听着久违一声,也觉心酸:“睡的可真好,都舍不得叫你。”
“爹爹呢?”
“正和你祖父说话。”这孩子长的就是快,不过两年没见,面颊少了些婴儿肥,模样长开了,愈发好看。她那总是爱闯祸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阿月又揉揉眼,从她怀里离开,好好看着母亲:“娘,你和爹爹再也不会丢下阿月了吧?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方巧巧更觉心疼,果然当年她是想跟他们一起走的:“嗯,再也不会分开了。”
阿月顿时展颜,低声:“真好。”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最亲的人都在身边。
最亲的人已经回来,隔壁人却不知在哪。阿月默默想着,陆泽要是也回来了,那就更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