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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肚皮出落成人物是得了两个历史性的机会。
第一个机会是同治八年喧嚣之夜对十八姐楼船的抢劫。凭着抢来的银钱,王大肚皮半逼半诱地逼着镇上两家原有的小牌房歇了业,伙着田七、田八两兄弟在三孔桥头开了第一家货色齐全的赌馆,包揽了桥头镇的赌博业。
第二个机会是同治九年的花柳病大流行。花柳病大流行,给桥头镇带来了詹姆斯牧师和洋诊所,也给桥头镇带来了洋教。王大肚皮在詹姆斯牧师那里诊好了血脓直流的**,就服了詹姆斯牧师和上帝的神力,皈依了耶稣基督。
王大肚皮是桥头镇有史以来第一个吃洋教的教友。
开着赌馆,吃着洋教,王大肚皮公然称起了爷,渐渐的连官府捕快都不怎么怯了。越往后看得越清楚,只要和洋大人沾了边,那好处就大了去了,即便不是爷,官家也不敢多招惹的,漠河知县王大人后来就是因着城中教案被撤了差哩。
不过,也得说句公道话,王大肚皮吃洋教时,洋教倒没有后来那么风光。那时,桥头镇的人都不知洋教为何物,詹姆斯牧师费尽口舌和心力,也没劝得几个羔羊皈依。王大肚皮皈依之后,又把田七、田八一帮无赖弟兄拉着皈依了,便吃了镇上不少大人老爷的骂。
秀才爷把王大肚皮骂做长毛,说是詹姆斯牧师的上帝和太平天国反贼洪秀全的上帝本是一回事,吃詹姆斯牧师的洋教就等同于谋反,迟早有一天要倒霉。秀才爷的爹田老太爷却说,岂但是谋反,更分明是自轻自贱不要自家祖宗——敬奉着洋人的圣父、圣母,咱列祖列宗往哪摆?
王大肚皮和手下的那帮无赖们胆大皮厚,既敢担着谋反的罪名,又敢不要列祖列宗,才让詹姆斯牧师和上帝一起在桥头镇扎下了最初的根基。对此,詹姆斯牧师悲喜交加,在岁暮晚年写过一本书述说自己的感受,书名叫做《遥远的福音》。
在《遥远的福音》里,詹姆斯牧师说——
……我没想到在同治九年肮脏迷乱性病流行的桥头镇,传播上帝的福音会那么难。更没想到桥头镇第一批皈依上帝的中国人竟会是些该下地狱的十足的流氓无赖。这帮流氓无赖被一个绰号叫王大肚皮的赌徒率领着,做着和上帝毫无关系的聚赌欺人的事情。有时我甚至想,这个王大肚皮皈依上帝,是不是想把上帝也拉到他的赌馆去赌上一场?……然而,也正因为有了王大肚皮这类毫无道德感的中国人,我才得以在桥头镇产煤区开始艰难无比的传教事业,才有了二十年后桥头镇教堂传出的真正圣洁的赞美诗……
对早期这帮无赖信徒们,詹姆斯牧师曾努力用天国的福音进行过教化。
詹姆斯牧师用洋药给王大肚皮诊治花柳病时,就和王大肚皮说过,上帝不主张纵欲**,对纵欲**而又不知悔过的人,上帝是不会保佑的。詹姆斯牧师还向王大肚皮说起了巴比伦国,道是古巴比伦就是因着举国纵欲,酒海肉山,方遭了天遣,以至灭亡……
王大肚皮听后,不知惧怕,却很是羡慕,竟咂着嘴对詹姆斯牧师说:“……詹大爷,要我说那巴比伦国的臣民也灭得不亏哩!又是酒海又是肉山,吃也吃足了,日也日够了,多好的事呀。詹大爷您想哪,人生在世,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吃,图个日么?!”
詹姆斯牧师目瞪口呆。
王大肚皮没等詹姆斯牧师回过神来,竟又问:“哎,詹大爷,您说上帝他老人家吃不吃?日不日呀?”
詹姆斯牧师脸都白了,忙跪下祷告。
王大肚皮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又想着自己的花柳病还没好利索,还得求詹大爷的洋药,便也忙跟着跪下了……
詹姆斯牧师见王大肚皮在桥头镇包赌,三孔桥头的赌馆日夜乌烟瘴气,常有输得精光的窑工被王大肚皮手下的弟兄扒光了衣服打出来,便又对王大肚皮教诲说,普天下的人们皆是上帝的羔羊,上帝要羔羊们相亲相爱,彼此都有一颗仁慈的善心,不愿看到一群羔羊如此欺诈另一群羔羊。
王大肚皮认为这种事与上帝毫无关系,咧咧嘴说:“……詹大爷,您老有所不知,赌钱有赌钱的规矩,来赌的人赢了,我得付钱给他;输了,自得掏钱给我,钱不够,就得拿东西抵,天公地道,谈不上欺诈的。我敢对万能的主发誓,我这赌馆最是公道。不论色子、牌九还是麻将,都从不做鬼。詹大爷,您老要是不信,就到兄弟这里赌一场,看看可有欺诈?”
詹姆斯牧师哪会去和王大肚皮赌一场?见王大肚皮不听教诲,只得作罢。
于是乎,王大肚皮的赌馆仍是日夜胡闹,有一阵子还把个大十字架挂在大赌房里,说是要让万能的上帝来证明他这赌馆的公道无欺。这就闹过分了,詹姆斯牧师忍无可忍,逼着王大肚皮取下了大十字架。
王大肚皮取下了大十字架,却对檐姆斯牧师说:“……詹大爷,就是取下了十字架,上帝他老人家也在兄弟心里,兄弟仍是要讲公道的。”
讲着公道,王大肚皮照旧把输掉了底的赌徒扒光了衣服往门外打,照旧在赌具上做鬼,也照旧在三孔桥头横行霸道。
同治十一年一月的那天,玉骨儿去找王大肚皮时,王大肚皮手下的一个歪头弟兄嘴里叫着上帝,正把只穿着破裤衩的窑工钱串子用脚往雪花飞舞的门外踹。
栽出门的钱串子差点儿撞到玉骨儿身上。
玉骨儿一声怒骂:“瞎眼了?你们这些死鬼!”
挨踹的钱串子和踹人的歪头弟兄都连连向玉骨儿赔不是。
玉骨儿这才消了气,让歪头弟兄引着,在赌馆后面的兑银房里见着了王大肚皮。
王大肚皮兴致正好,也不问玉骨儿为啥来,守着一盆炭火,对玉骨儿大谈上帝和詹大爷,直夸詹大爷的洋药好,说是有了这洋药,再上花船日弄姑娘就不怕烂**了。说着,说着,搂住玉骨儿就要弄。
玉骨儿一把推开王大肚皮说:“你歇歇吧,我今日不是来和你干这事的。”
王大肚皮见玉骨儿一脸正经,便问:“啥事害得你这二妈妈下着雪跑来找我?”
玉骨儿把兑银房的门插上,才叹气说:“咱当年的劫案怕要发了——十八姐起了疑。”
那时的王大肚皮已成了人物,场面大了,见识也多了,和洋人詹大爷又成了朋友,还认识了上帝,再不好欺哄。王大肚皮根本不信玉骨儿的话,听罢,笑笑地摇着头说:“妹子,你又胡诌了吧?十八姐要起疑早起疑了,哪会等到今天?”
玉骨儿把事先编好的谎话说了出来:“这也怪我不小心,把……把当年咱们劫来的一个金镏子让十八姐看到了……”
王大肚皮怔了一下:“真的?”
玉骨儿点点头。
王大肚皮仍是疑惑:“哎,你……你莫不是骗我吧?”
玉骨儿说:“我都吓死了,还有心思骗你么?”
王大肚皮信了,想了想说:“这……这就糟了哩。”
玉骨儿直叹气:“可不是糟了么!这……这两天十八姐老盯着我盘问,套我的话。”
王大肚皮问:“你……你咋说?”
玉骨儿说:“我自然是骗她,只说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王大肚皮说:“咋好这么说呢?这老×追下来,那还了得?我看你……你得快逃哩。”
玉骨儿摇头说:“我不逃。逃到哪也没有在桥头镇好,我只想弄死她。”
王大肚皮笑了:“我明白了,玉骨儿,你又想让我去杀人,可你不知道,哥哥我今天也不是往日了——我跟洋诊所的詹大爷吃了洋教,信了上帝哩!信上帝就和念佛吃素差不多,不能杀生的。詹大爷老和我说要爱一切人,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胡作非为哩。所以……所以,妹妹你……你还是早点逃走才好。三十六计里就有一计,叫做‘走为上’嘛。”
玉骨儿知道,王大肚皮的上帝全是扯淡,实际上是因为开着赌馆发着财,再不愿冒杀人坐牢的风险了。不过,她也不把话说破,只道:“既然哥哥从抢贼变成了圣人,那好,我走,再不求你了!”走到门口,玉骨儿转过了身,媚媚地向王大肚皮一笑,似乎无意地说,“哦,忘了告诉你,我对十八姐说了,那个金镏子是从你手里买回来的……”
王大肚皮愣了:“你……你坑我!”
玉骨儿见王大肚皮上了勾,又笑笑地问:“咦?这咋叫坑你呢?你好生想想,当初是不是你和田家兄弟把这些首饰卖给我的?你不但卖,还买了我一件东西,——我的玉朵儿,买来就被你和田七、田八杀了,对不对?”
王大肚皮怕了,问玉骨儿:“你……你真要害哥哥我么?”
玉骨儿指着王大肚皮的额头说:“不是我要害你,是你信了上帝成了圣人,要害我哩!你想得倒美,我一逃,当年的劫案就是我一人做下的了,你就好守着你的上帝和赌馆天天发财了,是不是呀?”
王大肚皮红了脸:“不是,不是,我……我没这么想过,让你逃真是为……为你好呢!”
玉骨儿翻了脸:“我再说一遍,姑奶奶哪里也不去!你真小瞧我了,我虽是女人,却敢做敢当,不像你这孬种,出了事就做缩头乌龟。你想想,那夜我是不是劝过你?要你不要做抢贼,你却硬要干。今日咋熊了?!”
王大肚皮记起了当年和玉骨儿一起做下的事,想着玉骨儿当年的义气和今日的胆量,心里便愧了,遂连连点头说:“好,好,妹妹,我……我听你的就是。”
玉骨儿脸色缓和下来说:“这就对了嘛!别说这是咱俩一起做下的事,就算是我玉骨儿的事,我求到你哥哥门上,你也得帮我呀。你当初不是说过么?你和你的弟兄都会帮我的。”
王大肚皮说:“是哩,我这人说话算数。”
玉骨儿说:“那就好。你听我的也没亏吃,事成之后,我成了这些花船的大妈妈,就让你抽一成的头钱。”
王大肚皮来了精神:“这话当真?”
玉骨儿说:“我啥时骗过你?当初我在小花船上做姑娘时,不就和你说过么?日后我若发了,自有你和弟兄们一份好处的——只是有一条,成事后我做了大妈妈,你和你手下的弟兄就不能来捣乱了,还得为我护船护姑娘。”
王大肚皮说:“那是,那是,别说我得了你一成的头钱,就是不得你的头钱,也得帮你忙呢!咱俩是谁跟谁呀!”不过,王大肚皮粗中有细,想了想,又问,“杀了十八姐后咋收风呢?”
玉骨儿说:“收风的事你甭管,有我哩,我自会编排得滴水不漏的。”
当下,玉骨儿把想好了的谋划同王大肚皮细细说了一遍。
王大肚皮拍手叫绝:“好,好,你实是太有心计,那咱就早点干吧!”
说这话时,王大肚皮心里再没有什么上帝和詹大爷了,满心里想着的都是那一成的头钱。为了玉骨儿许下的这份长流水不断线的进项,王大肚皮认为自己值得杀一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