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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过了两天。傍晚道静领着文台在前跨院看见了许满屯。
他正在井台上打水饮牲口宋郁彬站在井台边和他说着话。
道静好像闲蹓跶站在旁边听起来。
“满屯我问你”宋郁彬白胖的没有一点皱纹的脸上露着和蔼的笑容“满屯你们长工的生活是不是比过去好多了?”
满屯摇着辘轳扭过头来:“您说的是比什么时候?过去那太长啦。”
宋郁彬沉思地点点头:“对就说比前清吧。民国以来赋税制度变了民权也平等了雇工生活自不相同。”
许满屯懒洋洋地把水倒在一只煤油桶里看看宋郁彬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那个呀您问我爷爷吧。我可说不上来。”
“你自己总该有所感觉。”宋郁彬摆摆那白胖的手又问下去“比方现在我对你的态度比起我祖父对你爷爷的态度我想你该觉得出来它们是绝不相同的。”
“对少东家对我们当长工的挺和气。”许满屯那微妙的笑容使得站在旁边的林道静有些担心害怕——生怕宋郁彬觉它们的讥讽意味。可是宋郁彬并没注意这些在黑框的玳瑁眼镜后面他非常得意地眯缝着小眼看着满屯笑道:“你说说。”
满屯说:“您常讲平权平等也说过什么——劳工神——圣我们做活的有了遭难的事您也常帮补我们。您真是……我可比我爷爷在老当家的手里做活沾光多啦。”
宋郁彬连连点头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用铅笔记了下来。一回头现道静和文台站在旁边就笑道:“张先生我刚才和满屯的谈话想必您已经听见了。我正在写一篇文章——《今日农村田赋之研究》也想研究一下雇工、佃户的生活与过去不同之处。大概我和满屯的谈话您不大感兴趣吧?”宋郁彬虽然是地主但不大管家里的事。听说他最有兴趣的事是到县里或保定天津去参加些“学术活动”。所以老头子常骂他是败家子、不会过日子。
道静对那个干净、白胖的脸看了一眼那脸上的黑眼镜可真有点念书人的味道。她想起了送她来时王先生对她讲过的话心里说“他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呀!”不过她嘴里却说:“宋先生您们谈的我不懂。说不上对这些问题有没有兴趣。不过我对教文台、小素倒是有了兴趣。您看文台他们比过去怎么样?”
“谢谢!谢谢!那是好多啦。”接着宋郁彬笑容可掬地又转向满屯说“咱们请的这位女先生真是请着啦。难得连咱们的老当家的都说了好。哈哈!”
满屯看了道静一眼没有说话。
“张先生”宋郁彬又和蔼地对道静说“说到这里有点事想求您帮帮忙不知可以不?”
“什么事?”道静有点吃惊。
“有些文稿我想求您帮我整理抄写一下。说在前头我绝不敢妨碍您的教课。”
道静心里一动。帮他整理稿子?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
可是他老婆那双多疑的嫉妒的眼睛使得道静仍然一想就厌烦。答应不答应?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她想出了一个妙法决定先去找他老婆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同意就叫她和她丈夫去说;她要同意了呢也自然会找机会守在旁边。这对于道静来说也很有利。宋郁彬虽然一直表现很正经据说他也不乱搞女人但道静却自然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原来宋太太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她一口答应道静帮她丈夫去抄写文稿。正如道静所料每晚当道静来到宋郁彬书房的时候这位苍白、瘦削但也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手里拿着一点活计守在旁边。直到完了事道静回自己的屋里去睡觉时她才和丈夫一同回到上房去。
终于道静还是找到机会和满屯接上了头。满屯对她的态度确是不同了他关切地问了一些道静来宋家以后的生活忽然说:“老郑惹你不高兴啦?”
道静稍稍惊奇地问他:“怎么?你已经知道……”
“我听说啦。”满屯正用手接着一根粗大的麻绳他用铁丝一边把它们连接在一起一边不时抬头看看道静说“老头可是好人。又老实、又忠厚可就是认死理有点倔。你还是想法子替你那父母赎点罪吧!”
“赎罪?……”道静听到这句话是这样不舒服甚至刺耳。
她面红耳赤地问满屯“我不明白我有什么罪……”过去她也曾说过自己是喝农民的血长大的可是现在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时她却受不住了。
满屯看看前跨院里静悄无人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仿佛林道静是他的小妹妹他带着一种友爱的声音说:“别生气。老郑够苦的啦。这样说你别见怪。耐心点情况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满屯忽然又含着他那微妙的笑容问道静“你看咱们的少东家怎么样?”
“宋郁彬?”道静说“我看比老头子好得多。”
满屯的大眼睛里忽然像对宋郁彬那样也对林道静闪过一丝讥讽的笑容“你说他好?记住一个毛厕里的蛆——没有两样货!姑娘你们都是念书人我不能不嘱咐你两句: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咱们姑姑的话;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是来给他家教书的——跟做活的一样的教书的。他可是咱们的阔东家!”
道静想了想点头说:“对我要记住你的话。”她又沉思了一下说“这几天你总不在听姑姑说要闹斗争有什么工作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做。”
满屯已经把绳套整理好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最近倒是要闹斗争不过外边没有你可做的事。你还是多接近宋家的人也别忘了陈大娘。要是里边有了什么重要消息你快点告诉我。我要不在你就到离这儿十八里地的大陈庄去找王先生——你那同学的表兄。不过没紧急的事情你可别去。”
道静看着满屯用心记住他的话当她转身去找文台的时候满屯赶上去大声说:“您告诉少东家俺们长工的生活是比过去好多啦!”接着又放低了声音“斗争起来不管怎么着你千万别露一点知道的样子……咱庄稼人可实在受不了啦谁说***比过去生活好?见鬼!”
和满屯简短的交谈立刻在道静心上又烙上一个深深的印象:看这长工立场多么坚定见解又是多么尖锐。她感觉出来他和姑母有许多共同的、而又是她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大清楚。也许就是他们的阶级出身、他们劳动者的气质和她不同之故吧?认识这些人向这些人学到许多她以前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她觉得高兴;可是和这些人来往又使她觉得不大自在使得她身上隐隐痛。
仿佛自己身上有许多丑陋的疮疤被人揭开了她从内心里感到不好意思、丢人。赎罪?……她要赎罪?一想到这两个字她毛骨悚然心里一阵阵地疼痛。不过后来她又想到可能满屯不了解她过去的真实生活所以才这样说她。她又好受一点了。
第二天道静又经过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尽管心情十分沉重她还是抽空子又去找了郑德富。这是睡午觉的功夫场院里外都不见人影她走到郑德富的屋门外喊了两声“郑大叔”没有人回答她就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这黑洞洞的小屋里。尽管又是一阵恶臭熏鼻道静却不再觉得恶心只是一心想找老郑谈谈。可是看了一阵炕上除了一条破棉被什么也没有。原来老郑没在屋里。她失望地刚要转身走出来老郑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里来了。他一见道静就愣住了道静的嘴也张不开来心里一个劲地敲小鼓。这样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愣了一阵还是道静先开了口:“大叔我来看您……”
“我吃得饱睡的足看我干么?”郑德富一张嘴又噎得道静够呛。
“大叔别生气我跟林伯唐可不是一样的人我也恨他们……”
“恨不恨那是你的事。”郑德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用哆哆嗦嗦的手装着旱烟袋。好像没有林道静在场一样他弯下腰低着头吸起烟来了。
道静心里好难受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站在门坎上愣了好大一阵子。忽然“赎罪”两个字又清晰地浮上了脑际;姑母的话“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啊”也同时来到她心里。终于它们给了她力量使她安静下来。不管郑德富听与不听她就坐在老郑对面的一条小板凳上和他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来。她讲了她的生母秀妮讲了秀妮死后她在徐凤英手里所受的痛苦讲着讲着也不知老郑听了没有却见他忽然拿着烟袋站起脚走出屋外去。这一下子给道静的刺激更大了她含着眼泪走回自己的屋里难过得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她真不知以后再如何去团结这个奇怪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