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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万程故作镇定地重新坐回刘勇的椅子上,清清嗓子说:“好吧,我就从本分厂的实例开始,咱们就事实、实例,延伸到理论,由浅入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新思想,新理论!”
老张脸色铁青,也不坐下,就站在桌子边上,瞪着俩眼瞅着刘万程,他让这小子气的,根本坐不下了。
“先说分厂给减速机厂做的这些齿轮吧。”刘万程就开始白话了。
“人家南方厂家平均一百五十块一个,就可以干,而且利润丰厚。到你这里呢,二百块钱一个你还没有利润,仅仅够给工人发工资的,稍微控制不好,你还能赔进去!不做没有其他这么大批量的活,工人工资你发不出来,你是在含着泪做,我说的没错吧?”
“可为啥南方的小厂就能做的那么便宜,而且还有利润呢?你一直想不明白是不是?今天我就让你明白明白。”
“先说咱们怎么做。为保证齿轮结实耐用,咱们选择了比一般碳钢贵很多的合金钢。下料、锻打、热处理、粗车、划线、钻孔、开键槽,精车、铣齿、再热处理,就这么一堆加工工序下来,能把成本控制到二百以内,从这一点说,你张厂长还真算个人物。你的本事,也就是体现在这里了。”
“可是,你知道南方是怎么干的吗?直接用中碳钢,模具热滚压成型!省你多少道工序?我算了一下,他们连三十块钱的成本都不到!”
“说到这里,你一定会说,他们那是胡闹,这么干出来怎么保证质量?是,人家没咱质量好,可人家成本低,加工速度快咱们十几倍!要不是咱们出价二百,他们可以把价格压的更低!要不是减速机厂也和咱们一样是国企,刘勇整天和他们吃吃喝喝,讲私人关系,他们也不会把这个产品给咱们干。”
“你想过没有,减速机现在都是谁在使用?小型私企呀!他们没有国家贷款,周转资金有限,往往都是追求用最少的钱做最大的事。买设备能当时省钱,而且能用一段时间,把自己的产品生产出来卖出去,换回钱来,这是他们的目的。减速机齿轮坏了,有便宜的立马弄来换上就行,他们不会讲究结实耐用的。只要挣到了钱,零揪肉不疼,无所谓的。”
“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产品要分低端和高端的原因。从目前咱们所处的经济环境来看,正是私企刚刚起步,逐渐成为市场经济的骨干力量的时代。现在的私企,还达不到讲究质量,追求的是价廉可用的低端产品,你那套老国企追求绝对质量,按规矩来的思想,是不是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张年发是机加内行,刘万程讲的这些,有让他茅塞顿开的意思。那是啊,这毕竟是二十年以后,江山机器厂行将谢幕,刘万程痛定思痛总结出来的东西。
刘万程讲开了就没有完了,二十年的经验教训,深刻而惨痛!而他经历了二十年的,作为国企人的心中郁闷,也忍不住喷薄而出,如溃堤洪水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你再看看咱们都是些什么设备?最新的设备,也只是78年以前的。二车间那台日本出的牛头刨床,竟然是昭和十五年的,那时候日本还没偷袭珍珠港呢!”
“这样的一些设备,能不能加工出你心里的高精度、高质量,完美的产品?能!但效率呢,效益呢?加工一件工件,十分钟完成和一个小时完成,成本会大不一样,这个我不说你都应该明白!咱们的工人为什么没有高工资?时间,时间呀!都在加工时间上给折腾没了!质量提高一步,废品率、成本就会成倍增加,对不对?选择自己设备适合的加工产品和一味追求高质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根据自身设备的特点,优化组合,合理利用设备和劳动力,争取效益最大化,这是一门学问,不是你凭空想象能解决的问题!另外,你的营销策略,往往把目标集中在和咱们处境一样的国企上,看不起如雨后春笋一般发展起来的私营企业。殊不知,那些国企和咱们犯着同样的观念错误,观念老旧,无法迅速融入市场经济的大潮当中来,整天你吃我我吃你,你欠我我欠你,怀念着旧时代,光三角债都是我们无法承受的灾难!”
刘万程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生生将江山机器厂如何由辉煌走向衰败的路线给一点点刻画出来,连张年发什么时候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去的,他都没在意。
当他意识到说多了的时候,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他自己都被自己讲的心里酸酸的,无奈地挥一下手说:“就这些估计你也消化不了,不讲了。告诉你吧,你爱放不放,不放我也要走。你要保卫处抓我,随便吧,我等着!”
徐洁和刘万程分手,回到家里以后,也是一晚没有睡着。
她没有想到,刘万程早就注意到她,而且喜欢她了。
像她这样一个家庭,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机加女工,刘万程这样有前途的大学生,竟然喜欢她,而且是认真的。
而且,相处了一晚上,她还发现,刘万程不仅小伙长的好,而且脾气也好,懂得关心她,而且充满了智慧。
这等于是老天可怜她,给她送了一个白马王子啊!
不管他们将来怎么样,她都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把自己最优秀的一面拿出来,展现在刘万程面前。
可惜,他要去特区,自己家里有个需要照顾的父亲,不能跟随他去。
如果没有拖累,她会心甘情愿地放下工作,追随在他身边,他爱去哪里,她便跟着他去哪里,不管将来怎样,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她都无怨无悔!
就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睡过去,但接着就被外屋的动静惊醒了。
她们家就两间平房,她和姐姐住里屋,父亲住外屋。
姐姐徐艳已经半月没有回来了,也没有在厂区露面,估计又不知道跟着哪个狐朋狗友流浪去了。她对每一次出门都抱有很大的希望,跑回来跟徐洁嘀嘀咕咕半天,告诉妹妹,这一次回来她就会有钱,他们就可以过好日子。
可是,每一次回来,她都是两手空空,一脸失落。
徐洁懒得问她,知道她十有八九又不知道被哪个要遭天谴的混账王八蛋给骗了,问她只能惹得她心烦,甚至和她一样,竭嘶砥砺大发作。
徐艳的床就在她对面,大多数时候都空着,她已经习惯了看到对面的空床了,偶尔徐艳回来睡在上面,半夜睁眼突然看到对面有人,她有时候会给吓一跳,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徐艳回家了。
平房小,里屋也就十五六个平方,一边一个放上两张单人床,中间的过道也就一米左右。
外屋的动静,不是有人从外面进来,而是她父亲起来,摸黑去桌子上找暖水壶,倒水喝。准是晚上又喝多了,半夜口渴起来喝水。
一般这个时候,徐洁都会起来,开了灯,替她父亲倒上水,顺便嘟囔两句,让他少喝酒。
可是,今天她躺着没有动。都是因为父亲,她不能跟着刘万程去特区。
父亲老了,过去再怎么不对,也是生她养她的父亲,她不能像徐艳一样,扔了家,扔了父亲不管,满世界自己痛快去,她没有那个狠心。
其实,徐艳敢这么不顾家,也是因为她知道,家里有妹妹照顾父亲。而她的任务,就是趁着自己年轻,挂上一个现在这个时代,率先富裕起来的大款,从此他们一家的生活,才会发生巨大的改变,父亲爱喝酒就喝去,反正不用整天辛辛苦苦上班,去挣那几个酒钱了。
徐艳是去过南方的特区的,她告诉过徐洁,南方和北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里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灯红酒绿,人们热闹到通宵,乱的很。
刘万程一个人去特区,处在那样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自己不在他身边,他又能记得自己多久,会像他保证的那样,不变心吗?
想到这里,徐洁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外屋父亲喝了水,又躺回床上去了,接着就没有了动静。可是徐洁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一直躺到天亮。
刚刚有了睡意,父亲已经在外屋砸门:“小洁,洁呀,你今天不上班啊,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她侧过身,看看枕头边上的手表,已经七点二十了,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
迟到要扣钱的!她入厂到现在,还没迟到过。她“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穿内衣,下地,手伸向床头上方墙上挂着的,昨晚穿的那件连衣裙。
手伸出去一半就停住了。这裙子是徐艳有一次去广州给她带来的,她基本就没有穿着出过门。
她知道自己穿上它很好看,可只在屋里穿了给自己看,然后就是挂在床头上欣赏。
在刘万程离开工厂去特区之前,她应该打扮的漂亮一些,尽量给他留下好的印象,让他不要忘记自己。
可是,自己往丑里打扮惯了,乍然穿了这么一件时髦衣服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她,怎么想她?
还是算了吧,她叹一口气,坐到徐艳的床上,那床上放着她平时上班穿的裤子和一件肥大的t恤。
父亲又在外面砸门,她忽然就心烦起来,冲着门喊:“今天来不及了,不做饭了,你在宿舍区门口买点,带到厂里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