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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儿,醒醒,醒醒。”
嗡嗡乱乱的人声混杂,像苍蝇一样,其中阿鲲的声音最为恼人,窦辛闭着眼抬手轰赶,却被刺眼的光晃了眼。
“把豆儿抱进柴房去,躲柴堆下面暗道里,不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
窦辛勉强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老板娘怀里,后面跟着阿鲲和蹒跚学步的香儿。老板手持弯刀,满脸的凶狠让窦辛一阵心惊。这还是那个一团和气、满面春风的老板吗?
阿鲲拨开了木柴,一条暗道露了出来。窦辛不禁瞪大了眼睛,她没见过这条密道。老板娘把窦辛、阿鲲和香儿三个小孩子抱进了暗道,用柴火把暗道的口虚掩上,自己则守在了柴房门口。阿鲲把香儿推到了暗道深处,然后和窦辛一起趴在了暗道口上,从木柴缝隙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
暗道外火光渐强,门外密密匝匝的人围拢过来,映在门上恍如一道人墙。人墙间,一席明晃的绛紫衣袍格外扎眼。
那身紫皮旋在人墙之中,像张诡谲的大扇子,每扇动一下,映在门上的人头影子就像一颗颗石头一样滚落下来。紫皮翻卷了几回,人墙便倒了大半。窦辛的心悬在了喉咙口,香儿的啜泣声极轻,阿鲲则一遍一遍念着“莫怕”,狭窄的暗道里似乎连空气都在发抖。不知老板娘手中持的是什么武器,细小的碰撞声连绵不绝。窦辛看不见老板娘的身影,只听到她在发抖。
门外突然寂静了下来。窦辛觑着眼,见映在门上的影子只剩了紫衣人和一个虚影人。看着虚影人的身形,窦辛猜那是老板。月光渐渐明朗,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虚影人的头颅从紫衣人的手中甩了出来,向着门飞来。门被猛地推开,老板娘落进了月光里,像投进湖里的一片叶子,无声无响地消失了。
“老板……爹爹,娘!”窦辛惊呼出了声。
两颗头颅撞在了房檐上,发出闷响,落下时从窗上划过长长两道血迹。窦辛挣开阿鲲,冲到了门口。月光照进了屋子,屋外已一片血海。紫衣人站在了门口,面无血色,一对深紫的眸子寒气逼人。
“阿冥!”窦辛惊坐而起。
一场怪梦而已。
细细想来,客栈的柴房也不是梦里的样子,阿冥怎可能是紫衣人那个模样?窦辛清醒过来,扶着脑袋笑了笑,看来这些天自己还是被吓得不轻,连梦里都会幻化出杀戮。
风吹得木门吱呀作响。了一坐在外屋念着晦涩怪异的经文,与平时的大不相同。窦辛起身,换好了衣衫,抬眼见窗外天已大亮,而窗上的血道还在。窦辛敲了敲脑壳,把梦里乱七八糟的场景驱散,才略微回忆起前夜的事。紫衣人逼近的时候,自己恍惚听见了熟悉的男子声音,然后才睡过去。他说了句什么?
窦辛直了直腰板,觉得浑身酸软乏力,但脑子似乎清醒了许多,不似前几日昏昏欲睡。了一的念经声忽起忽落,窦辛暗问观澜君几句,却没有回应。
窦辛悄悄走出了里屋,见了一正对着大门静坐,长舒了口气。“你这把锁可比小铜锁管用。”
“前夜来迟,小僧有愧,望姑娘见谅。”
念经声一停,窦辛顿觉头上轻了不少。“若非你回来相救,我早就性命堪忧,这笔恩我记下了。”
了一沉下眉眼,对观澜君的事也不多辩解。“承天阁一行已经到了驿馆,不出几个时辰,祁大人会召你去中庭喝茶。你该怎么说?”
窦辛倚在墙上,倒轻松了些。
“实话实说喽,他一个老人家还要难为我个丫头?”
“相传承天阁有一套密令,专防派出的部下出逃。苦禅山人虽不是承天阁的部属,但这一次也是归祁大人所用,也自会带一条密令。按旧规,应每十七日向承天阁寄送密语。你不知道规矩,按理祁大人无由怪罪你。但苦禅山人有多久没有寄送密语了?他要打探到苦禅山人的下落,定会先问你这徒儿。你要怎么回答?”了一厉色问。
窦辛默然,放下了双手,挺直了身子。了一一语点醒了窦辛。距弑师已经过了很久了,她离那座山也越来越近,虽几经曲折,她终究是要和祁大人碰面了。
“小僧有愧,当初只知奉恩师命护佑姑娘,却没尽到劝阻姑娘的责,小僧不该带姑娘到这里。”了一眉头紧皱,似是万分懊悔。
“了一,你在怕什么?昨夜是发生了什么?”窦辛心生不解,回想起通隐寺那夜,觉慧大师和了一两人上了藏经阁,直至天亮才下楼。了一虽略有犹豫,但还是毅然随行。遇归宁之险时,了一也只是规劝过自己绕路而行,却也没有逃离之意。缘何昨夜紫衣人初至,了一便乱了方寸,几番要让自己出逃?
了一狠捏了自己的肩头,手未松开,肩头已血红一片,窦辛惊得一眨眼,瞬间那血就蔓到了了一手腕,顺着几根修长的手指流到了地上。
窦辛忙跳到了一身前,刚欲扯开了一僧袍检看伤势,脑子忽一闪,手停在了了一领子上,心里暗忖:了一是僧,自己是道,同时也是年纪尚轻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已有出格,又怎能有肌肤之亲?
窦辛放下了手,眼里渗着丝丝心疼和惊惧。“是紫衣人?”窦辛声音发抖。“他们是谁?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不允归宁的诺,又怎么会伤成这样!”
了一站起身,周身的疼痛吸走了大半力气,让他又跌坐回去。
“现在还有些时间,小僧把一些机密讲与姑娘,如果日后小僧不得以封了口,姑娘手里也能握着承天阁些许把柄,祁大人也不能轻易动你。”
窦辛坐到了了一旁边。她知道了一有很多秘密,他用这些秘密可以把归宁抓得死死的。了一是那把囚着它们的锁,现在这把锁自己吐出了钥匙,窦辛却犹豫了,她不知道囚门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恐惧超过了之前的好奇。
“辛姑娘,想必你这几日闲逛驿馆,已去过蓉莘苑了吧,可见过那位郡主?其实,那日是小僧引开了驿馆的守卫。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形,姑娘可以去那里暂避几日。”
窦辛捂了耳朵,她还没有准备好听这些事情。了一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窗外,驿馆还没有抽出人手来监看他们。
“我从头给姑娘讲吧。承天阁相传有百年,但它最初只是个江湖秘阁,替人算天灾驱人祸。那时承天阁的人从不与外人接触,在江湖上没有多高的地位,只因其中自上而下的人都穿着绛紫的衣袍,颇像上古记载的巫兵,所以相传祁隅是巫人后裔,寿数有百岁,但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一百三十七年前,承天阁突占一卦,算出了现朝开国皇帝的生辰、几次起兵和登基的准确日期。皇帝登基之后把祁隅捧为上卿,承天阁也就成了皇帝的宠儿。可是,皇帝登基三十载,相传祁隅的容貌没有分毫变化。皇帝临死前留密诏诛杀祁隅,但是没有人敢去。密诏被祁隅烧掉,所有见过祁隅的旧臣全部下落不明。后来,承天阁发丧,昭告天下祁隅过世。出灵那天,一伙盗匪劫了送灵的队伍,打开了棺木,里面空无一人。此时的承天阁由现在的祁大人祁隐掌管,他私下聚齐了那些旧臣的后代,纳为己用,其中有名的就是承天阁四将。”
“所以杜大哥他们才会对祁隅又憎恶又忌惮,但是祁隅真的还活着吗?”窦辛不自觉地放下了双手。
“论起来,杜将军他们已经是第二代遗孤了。陛下登基时也有一段秘史,当时他被贬到了蜀地,只带了两个亲信,一个是见首不见尾的工匠,一个是无名无姓的梅娘娘。陛下住在蜀地的几年,朝廷死了很多人,所有有望登基的皇子死的死疯的疯,先帝只好召回陛下,不过,陛下是只身回朝的。这间驿馆是那个工匠所修,也直至陛下登基,承天阁才查出那工匠是祁隅。陛下登基之后,祁隅也再未现世,有人说他被关押在承天阁。但是,祁大人从未承认这件事。另一面,陛下和祁隅似乎有某种约定。陛下回朝,那些拥持他的旧臣本以为可以因为从一开始就站在陛下一方而获得荫封,但他们的仕途没有更平坦,反倒在一年间全部不知去向。兴许只是因为他们见过这位祁隅吧。”
“所以窦五龄消失也是因为他认识祁隅?”窦辛追问。“通隐寺不只是一个山间小庙吗?你怎么好像就住在皇宫一样,知道这么多事?”
“小僧的师叔祖子虚大师就是承天阁的阁老之一,他知道的,觉明师伯都知道,小僧也能听得几分。窦五龄,据传和手下暗中护送祁隅和陛下至蜀,然后消失在了白蛉峰上,生死未卜。”
窦辛想了想,觉得不应在了一面前暴露老板的行踪,便岔开了话头。“剩下的事我大约猜到了,那位梅娘娘被留在了这里,住在蓉莘苑,她和陛下还育有一位郡主,就是我见到的那位姑娘。如果说紫衣人是祁隅派来的,那他们来做什么?替祁隅报仇?”
了一低头想了片刻,道:“小僧虽不知其中原委,但略猜出了几分。祁隅可能就在最近逃出了承天阁控制,他的旧部下跟到了驿馆,但他们的目标不是承天阁的人。我是在他们第一次偷袭你的时候猜到的:他们要杀的,应该是蓉莘苑里的人,约莫你与郡主的年纪相仿,才被他们误伤。看来祁大人匆匆赶到驿馆,甚至不惜放过杜渊让归宁先行至此,也是要保护梅娘娘。但是与此同时,祁隅出逃的消息也传到了归宁和杜渊耳里,让他们恐慌。杜渊不受祁大人信任,地位尴尬,再加之祁隅的事,他不得不在祁大人到来之前就得离开。而承天阁的队伍受白蛉峰瘟病影响,耽搁了几天。归宁察觉到紫衣人,怀疑驿馆里有内应,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僧与姑娘。姑娘有苦禅山人的令牌,身份可鉴。可小僧的身份让归宁不放心。昨夜深谈,归宁彻底相信了小僧与紫衣人无关,便以放过我为由,让我留守在南门,以防紫衣人攻进蓉莘苑。”
“你和归宁的约定,就是为了不让我卷进去吗?连累你至此,辛儿有愧。”窦辛恍然大悟,“可是,紫衣人为什么不直接攻到蓉莘苑,而是广撒网,连我这里也没有放过。”
“小僧尊师命,应以姑娘为重。姑娘不必生愧。”了一擦了手上的血,却还有血涌出来。“小僧也甚疑,昨天夜攻蓉莘苑的紫衣人不多,否则小僧也招架不住。直至今早,看到他们攻进这里的痕迹小僧才略略想通些,昨夜应该只是他们的试探,而且他们并不知道梅娘娘身在蓉莘苑。”
窦辛讪笑:“但凡来过驿馆的人,用不了几日都能发现蓉莘苑的异常,想必知道梅娘娘居所的人应该不在少数,紫衣人再笨也能知个大概,难道不是什么障眼法?”
“姑娘可知八卦镇灵,小僧在驿馆中找到了一个甚为隐秘的坟冢,尸骨累累不下万人。恐怕住进这件驿馆的,除了承天阁的人,没有活着出去的。”说到这里,了一似乎想起了什么,半沉思半自言自语:“如果是这样,归宁还能把这个秘密主动告诉我,看来承天阁应该有动作了。”
“我们也不是承天阁的人,但我们可是客人啊,他们不会……”窦辛跳了起来,想到自己在这样的地方住了这些天,不禁全身一阵阴寒。“还有,你的那些虫子是给了什么人?”
了一回过神来,也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姑娘可知,蓉莘苑建成远早于这间驿馆。”
“什么意思,这和那些虫子有关吗?”窦辛不解,又怕了一把虫子的事含糊过去,忙又问了一遍。
“那是一种独特的竹节虫,专吃蛊虫,只有饿极了才会吸人血。既然白蛉峰会有这种东西,这一片就一定有人在种蛊虫。小僧用这虫子在白蛉峰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蛊源,但除了白蛉峰,周边有人烟的就只有这间驿馆了,小僧初进驿馆,这些虫子已经饿了几天,径直就爬向了它们的食物。”
“在哪?”窦辛追问。
“蓉莘苑,所有虫子都爬进去了,那里有人在制蛊。”了一道,“不只是祁隅,连这位梅娘娘也不是一般人,难怪陛下不敢带她回朝。”
窦辛被说得脑子一片混沌,不想再听任何东西。她只想知道,在这间驿馆中,她该怎样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