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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走进汉营里的时候,腰里一个小团子慢悠悠地飘走了。
卫青与他一同走回到营里,缓声道:“这两日代国翁主一直在沉睡。军医们给她把过脉,但发现翁主脉象平稳,没有任何染疾的迹象。你与翁主是旧识,可知道此事的缘由么?”
前段时间汉军与匈奴人交战频频,两位翁主便只能暂时留在营里;这几天两军都在休整,恰恰是将两位翁主送回代国王都的最佳时机。
但代国翁主一直沉睡,胶西国翁主又是那样的脾气秉性,事情便耽搁了下来。
高肃脚步一顿。他知道阿瑶之所以沉睡,是因为灵魂出窍的缘故。但他答应过阿瑶要守住秘密,便不能对卫青直言。他思量片刻,含含糊糊地说道:“原因我大致知道一些。翁主与常人有些迥异,偶尔会无缘无故地昏睡上一段时间,有时一两日,有时五六日,但过后总会自己醒来的。”
卫青闻言,隐隐地松了一口气:“会醒过来就好。”
要是代国翁主在他这里出了事,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代王交代。
他们又商议了一些匈奴人的事情,以及当下的战况,便各自回营去了。卫青曾对那日的言辞表示歉意,但高肃却笑道:将军那日谨慎以待之,又何须感到歉意?此事切莫再提。于是便释然了。
这段时日汉军打了好几个胜仗,营里的汉军们都显得有些兴奋。高肃回营之后,时不时便会听到一些诸如“将军神勇!”或是“迟早要擒住匈奴大单于”之类的大嗓门。他在营里呆了一会儿,感到有些焦虑,于是起身走到帐外,想暂且避开那些兴奋过度的家伙。
虽然他更想去看看阿瑶,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刚刚卫青将军说过,代国翁主一直都沉睡不醒。要是现在他走到中军帐里,翁主忽然醒过来了,那明日整个汉军里,都会疯传他与代国翁主之间的**逸事。这对阿瑶不好。
高肃在四周围随意转了转,又想起阿瑶在临行前,曾对他仔仔细细地描述过那位权宦的相貌、所处的位置、甚至是周围的地形地貌。他离开之前,曾派细作和斥候们去打探了一下。
但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高肃三两步又转到了公孙敖的营里,向他打听匈奴营里的情形。
现在他名义上是公孙敖的稗将军,因此留在匈奴营里的那些细作,是听从他们两人命令行事的。前些天他带人去清理水源,营里只剩公孙敖一个人,因此那位权宦的消息,便落在了公孙敖的身上。
公孙敖听完高肃的来意,便将这些日子探听到的情形,细细地同他说了。
那位权宦确实被隐藏在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身边都是匈奴大军,跟前侍奉的小奴要么长得细细弱弱,要么干脆是瘸腿断脚,或者非聋即哑。因为大单于要时刻保证那位权宦的安全。
汉营细作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稍微靠近了那个地方。
但是他们进不去。
因为凡是靠近那座营帐的陌生面孔,都会被拦下来仔细盘问。
那座营帐里不容许出现任何陌生人,除非是中行说自己叫人过来,或是军臣单于亲自带人过去。
公孙敖道:“我与卫将军都知道那人狡诈,最好尽快将其诛杀。但眼下就连匈奴人的太子于单,都不能轻易见到他,更何况是其他人。因此我等还需从长计议……你想要做什么?”
高肃眉心微微地拧了起来,目光沉沉的,有些隐然的锋锐之意。
每每他脸上现出这副表情时,公孙敖就知道又有人要遭殃了。
果然高肃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想去取他的命。”
“取他的命?暗杀?!”公孙敖吓了一跳。
高肃微微颔首。他知道中行说此人跟在军臣单于身边,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假如再留着此人性命,将来不但是汉军们要事事掣肘,恐怕连边境郡国都不得安宁。
“……你定是疯了。”公孙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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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从高肃腰里飘出来,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中军帐里。
又过了片刻之后,原本一直在沉睡着的代国翁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营帐里面变得一片狼藉,胶西王翁主被捆在帐子里,嘴里塞着一团细麻布,不停地吱吱唔唔。
那位小姑娘守在胶西王翁主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冷冰冰的。
胶西王翁主支支吾吾。
小姑娘问道:“饿了?”
胶西王翁主摇头。
胶西王翁主继续支支吾吾。
小姑娘问道:“渴了?”
胶西王翁主摇头。
胶西王翁主还在支支吾吾。
小姑娘问道:“内急?”
胶西王翁主摇头。
于是小姑娘便不说话了。
既然不是因为饿了,也不是因为渴了,又不是因为内急,那多半就是要松绑了。
小姑娘自然不可能给她松绑,因此便装作没看到,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忽然间,胶西王翁主眼前一亮,望着小姑娘身后,支支吾吾的声音更大了。
小姑娘不为所动。这位胶西王翁主是出了名的花样多,这几天她留在营里看着她,简直是大开眼界,把生平未见过的怪异举动全都看过了一遍,每天不带重样的。
因此现在,不管这位胶西王翁主如何支支吾吾,她都权当作没看到就是了。
胶西王翁主支支吾吾的声音更大了。
刘榣!她瞪着小姑娘身后的那片地方。
被她盯着的那位代国翁主,刚刚醒过来的云瑶,心里有点发毛。
云瑶不明白自己哪儿又得罪她了。按照卫青将军的说法,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在“沉睡”,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得罪胶西王翁主的机会啊。
但现在云瑶感到有些内急,便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走出营帐,如厕去了。
胶西王翁主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刘榣!!!
但是她动不了,便只能支支吾吾的,瞪着离去的云瑶,试图用目光杀了她。
小姑娘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从前胶西王翁主的花样虽多,但一直都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营帐里的另一位翁主一直都在沉睡。但是现在,胶西王翁主正在盯着的,似乎不是她?
莫非是另一位翁主醒过来了么?
小姑娘惊喜地回过头去,轻轻呀了一声,又惊喜地唤了一声“榣翁主”,便追着云瑶出去了。
这些天云瑶一直都在沉睡,营里直剩下她一个人看着胶西王翁主,可真是憋坏她了。
现在云瑶走了,那位小姑娘也走了。
胶西王翁主便只能孤零零地在营帐里呆着,干瞪眼。
就算她再想要对谁折腾,也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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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云瑶才和那位小姑娘一起回到了营帐里。
小姑娘跟着她走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从那位胶西王翁主的一日三餐抱怨道她折腾出来的那些古古怪怪的事儿,最后还抱怨道,这些天匈奴人来势汹汹,连卫将军都有些吃不消了。
“听闻前两日,匈奴大单于亲自下了战书呢。”小姑娘认真地说道。
云瑶想起刚刚卫青那句“那人便服毒自尽”,心里轻轻嘶了一声。
原本按照高肃的计策,等汉军们清理干净那些水源地之后,起码要再过上十多天,匈奴人才能得到消息。因为他们的动作很是隐秘,也很是干净利落,匈奴人不会那么快发现的。
但是好巧不巧的,有一路汉军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铩羽而归的匈奴人。
他们不但因此在路上拖延了三四天,而且匈奴人还提前得到了消息,甚至还将使者派到这里来,探听卫青的口风。虽然后来那位使者服毒自尽了,不曾回禀匈奴大单于,但是——
想想也知道,匈奴使者在来汉营之前,肯定留下了类似“如果我回不来,那么定然是汉军已经知情”之类的话。现在匈奴使者一死,军臣单于说不定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弄不好,军臣单于还会用这个借口出兵。
云瑶心里隐隐地开始担心起来了。
胶西王翁主仍在旁边支支吾吾的,试图引起两人的主意。但是她们两人谁都没有理会她。
——她已经真真正正地,被无视了。
胶西王翁主支支吾吾地闹了一会儿,眼里慢慢地多了很多情绪,有愤恨,有不甘,有懊恼,有难过,她实在是没有想通,那两个人怎么能无视她呢?她一大活人在这里,她们怎么可以无视她呢?难道那些年年南下劫掠的匈奴人,比她这个翁主还要重要么?
——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胶西王翁主终于想对了一回。
小姑娘担忧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声咳嗽。
这是她和熟识的汉军约定的暗号,意味着今天的晚膳送过来了。
小姑娘说了声“榣翁主稍候”,便出到帐外,将今天的晚膳端了过来。说是晚膳,但也不过是粗糙一些的粟米和两片野菜。行军途中简陋得很,能有这些粗糙的吃食,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
小姑娘三两下解开胶西王翁主口里的细麻布,又舀了一些饭食,强行喂到胶西王翁主的口里。
因为胶西王翁主每到饭点就要闹腾,她必须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喂她,才能让耳朵稍稍清静一些。
云瑶在饭食里拨了拨,忽然在盛装饭食的碗筷下面,发现了一片小小的布帛。
这片布帛像是从里衣里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两行飘逸的行书:
——今晚我想见见你。
秦汉时是没有行书的。这里唯二两个会写行书的人,便是她和高肃。
云瑶莞尔一笑,感觉那些粗糙的粟米饭,似乎也不再那样粗粝生硬了。她三两下用了些饭食,便替换了小姑娘,给胶西王翁主喂饭。胶西王翁主终于找到了空闲,狠狠瞪着云瑶道:“刘榣!!!”
云瑶皱皱眉:“你用不着这样大声,我听得见。”已经是第二次了。
胶西王翁主狠狠地瞪她:“我迟早、迟早有一天……”
云瑶从容地笑笑,道:“你我都是翁主,而且都会在代国里住很长一段时间。”她瞥了一眼胶西王翁主,果然看见胶西王翁主一脸菜色,才有悠然道,“你我来日方长。好了,用饭罢。”
要是让胶西王翁主在这里累着饿着了,倒霉的是卫青、公孙敖和高肃。
云瑶三两下喂过了饭,又细心地替胶西王翁主漱口净面,便到一旁歇息去了。
她将那一小卷布帛塞到了袖子里,等候夜晚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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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一道淡淡的影子从云瑶身上飘了出来,直往高肃的营帐飘去。
周围来来往往的有许多汉军在巡逻,偶尔还能听到虫豸的鸣叫声。但因为现在是夜间,军士们大多都已经睡下了。即便有守夜巡逻的军士,也不如白日的热闹喧嚣。
她一路飘到高肃的营帐里,恰好看到高肃收拾齐整了,预备要走出来。
云瑶停住脚步,轻唤道:“长恭。”然后在夜色里,慢慢地显出了身形。
朦胧的影子一点点地显出轮廓来,在昏暗的火光里显得有些幽淡。她往前走了两步,停留在高肃面前,将自己身影的轮廓一点点地变深了,又低低唤了一声:“长恭。”
营帐昏暗的微光里,高肃动作微微一顿,随后愣怔了一下。
“我本想去找你的。”他无奈地笑笑,“刚好趁着夜里无人,与你说说话。但不想你却自己过来了。阿瑶,”他朝她伸出手,“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她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如一团轻盈飘渺的雾。
高肃哑然失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云瑶偏了偏头,又将自己凝成了小小的一团,飘到他的肩膀上,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糯糯道:“还是这样好一些。你带着我一起去吧。”
不知是否是身体变小的缘故,每每她缩成小小的一团,便显得软软的有些娇嫩。
高肃侧头望着那小小的一团,眼里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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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她走到一片无人的荒郊,周围满是虫豸的低鸣。
这里距离汉军的营帐,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汉营里微微的火光照到这里,与朦胧的月光融成了一片。她从他的肩膀上飘落下来,重新变成了自己的模样,与他并肩坐在一截枯木上。
高肃望着不远处的汉营,忽然开口道:“我欲杀中行说。”
那个人必须要除掉。现在他能对匈奴单于说,“在汉军的水源里投施瘟疫”,说不定明天就会在汉军的食水里大规模投毒,后天又在汉军战马的草料里投毒……那人出身汉庭,而且在长乐宫里服侍了不少时日,对长安城乃至整个汉军,都可以说是知之甚详。
这样一个人留在匈奴营里,对汉朝的数十万汉军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隐患。
再加上先前中行说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在汉军水源里投施瘟疫的举动——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中行说都必须要死,而且死得越早越好。
云瑶闻言,侧过头望着高肃,轻声道:“你要派人去杀他,还是——”自己去杀他?
要是高肃派人去暗杀他,那她便能稍稍感到安心一些,而且还可以为他们指路。但如果是高肃自己去,她……她牵挂他,因此会感到害怕。
虽然她也很想掐死那个死太监,但她同样担心高肃,能否在数十万的匈奴大军里全身而退。
高肃摊开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声道:“是我亲自去。我已同卫将军、公孙将军商议过了,两位将军亦认同此事。因此明日一早,我便要带人去匈奴营里,越快越好。”
他侧头望着她,目光如同大海一般温柔且蕴藏。
“阿瑶,你留在汉营里,哪里都不要去。不要跟着我,记住了么?”
——阿瑶,留在汉营里,哪里都不要去。
云瑶一霎间愣住了。她愣怔地望着高肃,喃喃问道:“为何?……”
假如她以魂体状态跟过去,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呀。而且她还可以,还可以替他们指路。
“阿瑶。”高肃低声唤她,眼里的那一抹温柔之意,慢慢地变成了极深的眷恋,“你会让我分心的。别去。纵使你隐去形迹,我亦能感知到你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