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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言罢,又断断续续地咳了两声,边咳边道:“你、你们去将偏殿收拾出来,动静小一些,切莫让母后知道了。要是母后问起,便说是朕这两日病情加重,命皇后从旁服侍,明白了么?”
旁边的四五位宫侍齐齐应了声是,又有两位宫侍带着一套全新的卧榻被褥去了偏殿。
剩下的宫侍们则围在刘盈身边,一个喂他喝药,一个替他按揉着肩颈上的穴位,还有一个端着铜盆巾子立在一旁,似乎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刘盈接连咳了数十声,呼吸顺畅一些了,才又续道:“阿嫣你也瞧见了,我这副身体,怕是捱不了几日。你安心在偏殿里住着罢,我不打扰你。至于孩子,也一并养在这宫里罢。”
宦官适时将婴儿抱到刘盈面前,微微弯下了腰。
刘盈眼里隐隐浮出了一丝笑意,用手指逗弄了一会儿,才又吩咐道:“抱过去罢。”
宦官应了声是,又回身朝云瑶行了一礼,便抱着孩子离开了。那孩子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即便是刚刚被刘盈逗弄了两下,也不过是捏紧拳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又迷瞪瞪地睡过去了。
从头到尾,那孩子都不曾经过云瑶的手。
云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的病,可打紧么?”
刘盈摆摆手,笑道:“阿嫣你莫要太执着了,我前几个月便说过,生死由命不由人,即便是贵为天子,亦不能与天命顽抗。阿嫣过来。”他朝云瑶招招手,随即又朝旁边的宫侍们递了个眼神。
宫侍们会意,都齐齐地退开了十四五步,垂眉敛目,不看,亦不听。
云瑶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一点点地挪到刘盈身边去。
刘盈稍稍让出了一些位置,一手支在软枕上,另一只手按着锦被,声音变得嘶哑且暗沉:“四年前母后撮合你我二人,其间有许多利益纠葛。你那时年纪太小,我又不能说给你听。而鲁元姊姊和宣平侯,他们两人亦在其中,就更加不能说给你听了。”
云瑶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朦胧中见到的那位小新娘,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刘盈又重重地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才慢慢说道:“你这些年一直在同我闹别扭,连‘舅舅’也不肯再叫了,想来应当是怨我的罢。不瞒阿嫣,当初阿嫣嫁与我是,我亦是怨恨阿嫣的。”
所以在长达数年的皇后生涯里,张嫣见过他的次数寥寥无几。
刘盈想到这里,禁不住又苦恼地揉了揉额角,表情隐隐变得有些疲惫。他缓了片刻,才又续道:“但现如今阿嫣年岁渐长,有许多事情,我也应当揉碎了和你细说。阿嫣,等我过世之后,不管母后对你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都要记住,一不殉葬,二不出宫,明白么?”
云瑶吓了一跳,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刘盈暗道这孩子怕是被吓着了,便又放缓了声音,慢慢解释道:“阿嫣记着,尽管宫里有些苦闷乏味,但至少周围有虎贲卫,可以护你安危;要是出了这座宫殿,不管是回宣平侯府里还是去别的地方,都不甚安全。”
虎贲,便是西汉初年的禁军。
云瑶微微摇头,不解道:“为何?我……”
刘盈抬手阻拦了她的话,示意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伸出食指,在锦被上一笔一划地写道:母后树敌颇多。我百年之后,恭儿势必无法继承皇位。在新皇即位之前,你出宫便意味着凶险,明白么?
云瑶一愣,随即渐渐地明白过来。
刘盈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有许多事情,他仅仅是装聋作哑罢了。
刘盈写完之后,又稍稍向后靠了一些,笑道:“阿嫣也无需太过愤懑,这也未必都是坏事。至少从今往后,阿嫣再也不用看到我这个惹人嫌的舅舅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言毕,他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瑶伸手想拍拍他的背,等手伸到一半,忽然又犹豫了。
照刘盈的说法,他们两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相看两厌的。现在自己……
“咳,咳咳。”刘盈边咳边笑道,“怎么,阿嫣也变得拘谨起来了?在你幼时,舅舅可抱过许多次的,要不是后来……”他说到此处,忽然硬生生刹住了话头,又生硬地转了个话题,笑问道:“母后可还好么?”
云瑶慢慢地挪过去,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低声道:“太后很好。”
起初她还有些拘谨和不习惯,但转念一想,这位刘盈陛下当年,大约也愤而抗争过,但碍于吕后势大,才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最后还将皇后丢在宫里,许久都不曾见过,想来……这位心里也有些苦闷罢。
刘盈已经被彻底架空,掌朝中大权的人是吕后,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恐怕比她更甚。
过了一会儿,刘盈似乎感到好一些了,才摆摆手,笑道:“无妨,你到偏殿歇息去罢。唔,对了,前日救过你的那位少年,朕已命人安置好了,你可要派人去探视他么?”
云瑶一愣。什么救过她的少年?
刘盈见她惊讶,猜想她大约是不记得了,便解释道:“那日你在青石砖块上滑倒,要不是朕身边有个虎贲郎手快,拽了你一把,你的后脑勺便要磕到石头上去了。那天的刺客……唔,瞧你的表情,大约也不记得了。那天的刺客先是要行刺母后,紧接着便是你滑倒在地,那位虎贲郎扶了你一把,自己却被捅了个对穿。阿嫣,你当好好谢谢他才是。”
这般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的口吻,全然像是一个关怀晚辈的皇帝。
也对,刘盈从头到尾,就不曾将张嫣当成自己的皇后。
云瑶想到这里,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了,垂首应道:“诺。”
刘盈的面色也变得轻松了一些,摆摆手道:“你回去歇着罢。你病体未愈,刚刚又去拜见了母后,想必也有些累着了。来人,扶皇后回偏殿歇息。”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两个宫侍走上前来,恭谨道:“皇后请。”
云瑶起身行了一礼:“那阿嫣便不打扰陛下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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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刘盈的偏殿里,统共住了小半个月。
这小半个月里,吕后三天两头便要打发一位女官过来,询问陛下与皇后是否同房,还要验明皇后的身子,不过都被刘盈一一打发出去了。女官的姿态强硬一些,刘盈便淡淡地问了一句:“要是朕或是皇后病情加重,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便将女官们吓出去了。
除了有一次,吕后亲自过来质问刘盈,为何还不与皇后同房,刘盈也只平静无澜地回了一句:“母后还要干涉朕的床/帏之事么?”将吕后气得拂袖而去。
但吕后走后,刘盈脸上又现出了一抹苦笑,既是苦闷,又是惆怅。
被吕后强行塞过来养的那个孩子,刘恭,倒是出落得越发干净了。那个孩子从小便安安静静的不爱苦恼,相貌一半继承了父亲,另一半则继承了母亲。刘盈偶尔会逗一逗他,这也是刘盈在病中唯一的乐趣了。
偶尔外面会送些文书过来,请刘盈加盖印玺,但大多数时候,这里都静悄悄的,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宫侍们偶尔会说起过吕后和刘盈的母子矛盾,例如吕后让他亲眼见到了戚姬的惨状,又例如吕后当年要当着刘盈的面诛杀刘肥,但这些口耳相传的八卦多半是些陈年旧闻,即便是刘盈自己听到了,也仅仅是哂然一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等又过了一些时日,盛夏三伏,刘盈要出去巡视他的虎贲营。
而且这一回,连太后和皇后都一同跟着去了,场面很是盛大。
云瑶端坐在高高的亭台之上,望着下方的虎贲儿郎们,心神已不知飘到了何处。她听说这里就是当天吕后遇刺、皇后张嫣摔倒、随即又被人救下来的地方。前些天她照着刘盈的吩咐,派人到那位虎贲郎家里问了好,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而且又听说,那位虎贲郎伤势颇重,显然是快要不行了。
她很是不安和抱歉,但除了送上大批的药材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刘盈已经在鼓舞虎贲郎的士气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果然看见那一片黑压压的虎贲军前面,果然空缺了一个位置,一直都没有补上。她的目光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又转到别处去了。
等刘盈强撑着精神训完了话,吕后又起身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大抵是让虎贲军们尽心拱卫宫廷的。刘盈稍稍让出了一些位置,但身体微微一晃,便要栽倒在地。
“陛下!!!”
旁边的宫侍们都慌了神,一个个地上前去扶住刘盈。云瑶距离刘盈最近,便也起身扶住了他的胳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刘盈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嘴角隐隐地渗出一些血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