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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舒高中毕业是在八六年,考上大学却已是八八年的事了,中间复读了两年。
接到通知书时楚天舒淡淡地微笑着,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因为她考上的是位于江缘市的一所省属师范学院,同她心中的理想还差有老大的距离。尤为不爽的是她竟然都没能考出江缘去,叫她老早就一心巴望的“远走高飞”的理想彻底破灭了。但考上的好歹是本科,又是她最喜欢的中文系,对父母和自己总算有了交待,便也感到了释然,相信自己成熟了,因为在理想和现实间,她到底学会了和现实达成妥协。
有意思的是楚天舒到底嫁给了自己的老师——虽然算起来多少有些间接。那一年高考结束后不久,由于中央确定了绝大多数商品的价格要放开,马上全国各地到处都在传说从9月1日起物价要全面上涨,老百姓全都疯了一样冲上街头抢购商品。
楚天舒那天也给她妈扯着满街跑,眼见着到处都跟东西不要钱一样,人都不要了命,男女老幼齐上阵,哪里有货就往哪里挤,大呼小叫,整柜台、整柜台随便什么眨眼就给抢光了。
楚天舒和她妈跑了大半天,挤得披头散发,楚天舒的脚也给人踩破了皮,血殷着肿起了老大一个包,总算是抢得了两床被面、两床床单、两条毛巾被、十条毛巾、二十袋洗衣粉、二十条肥皂、二十块香皂、四个肥皂盒、两个洗脸盆、一口铝锅、二十双袜子、五十盒火柴。她妈抱着洗脸盆,她端着铝锅,里面都堆满了小山一样沉甸甸的东西,一路又高兴又疲惫地往汽车站走。
她妈还说呢:“这下可好了,你上学的东西全齐了。”又说起从前自己管副食那会儿——还用得着这样上街来抢?找熟人通个气,写张条子,一切就都搞定了。
娘俩说着话正走着,忽听后面“哗铃铃”铃声大作,一个男高音一路嚷着:“借光借光借光喽——”
楚天舒和她妈都赶紧回头,就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速度很快地过来了。
要在平时,楚天舒她妈最先注意的一定是小伙子的长头发——她一向最反感近几年越来越流行的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发型,一说起来就会正言厉色地警告楚天舒和楚天鹰几句。最近还常在楚天舒耳边念叨,说她以后要找对象决不能找这种留长头的做男朋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一次楚天舒她*注意力却不在小伙子的头发上,而是盯住了他的车。
路上的人全都盯住了小伙子的车。
小伙子的车就是辆普通的自行车,可是这小伙子就跟个马戏团耍杂耍的似的,前面车筐里装满了东西,两边的车把手上挂满了东西,横梁上一边绑着一捆连板的花布料,后面货架上还横放着一捆绿地儿大白花的。最绝的是这捆布料两头一边拴挂着一个大网兜,里面各网着一只大脸盆,脸盆里满满全是东西——由此倒是达到了必要的平衡,而小伙子竟还敢于挑战这种平衡——单手扶车把,右手半空里提着个特大号的网兜,里面一只簇新的大铝锅盛着冒尖一大摞杯盘碗碟,一路车铃“叮当”,呼喊声声,快乐自在得全不像是在街道上,而就在是马戏团的大舞台上,台风也不错: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楚天舒和她妈那时候没有走在人行道上,因为那一侧里面正在施工建楼,搞得暴土扬场的,她们紧贴着人行道走在慢车道上。楚天舒她妈走在里侧,一见小伙子的车过来了,立刻起脚上了人行道,一面叫楚天舒:“快上来!”
她说这话时只顾注意小伙子的车了,没看到脚底下正有一块碎砖头,落脚时给垫了一下,脚一崴,人一栽,楚天舒这时候正好起脚上人行道,立刻就给她妈又结结实实地撞回了慢车道上,小伙子的车跟着就到了。
小伙子反应还算快,猛一打把,车前轮和他自己都让过了楚天舒,可是横在后面货架上的那匹布料偏不肯让,随车势打着旋朝楚天舒横扫过来。
楚天舒她妈眼见女儿要吃亏,也顾不得手里的东西了,大叫一声一把扯过了楚天舒。
楚天舒闪身的同时只听得满世界“当啷啷”、“哗楞楞”一片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声响——却也不就只她妈怀里的盆掉了——她到底还是给那匹布料剐了一下,布料一歪,上面的一只网兜瞬时滑落,翘翘板效应,另一只网兜马上也摔落了。
接连的乱响声中,小伙子的车子趔趔歪歪地朝一边倒下去,小伙子慌忙双脚着地企图控制住车,终因东西太多不管用,小伙子也栽栽歪歪的,手上那个大网兜也掉了,里面的锅碗盘碟顷刻间又摔得满世界脆响,炸起的瓷屑瓷弹般四溅飞射,唯小伙子自己跳车逃生了。
路上的行人全都看傻了眼,继尔露出了会心又过瘾的笑容。
楚天舒她妈立刻不干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声震四野、气势如虹地吵了起来——却也不是破口大骂,是一个领导干部气坏了训人时的作风,不停地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重在说理,严加痛斥,又不时语重心长,批评教育,还不失时机地发动群众,叫大家都来评评理,说到底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该向谁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云云。
其实小伙子从头就已经认账了,连声说“对不起”,说要赔偿也没问题,他的东西全在这儿了,随便她们看中了什么拿走就行。
楚天舒最受不了给人围观,尤其是脚手架上的工人全都半空里俯着身子看得兴味盎然,不时喊一嗓子:“好!”“对!”“没错!”“赔!”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
楚天舒觉得无地自容,直拽她妈道:“妈,行了,快走吧!”“妈——快走得了!”
其实楚天舒她妈又何尝不想走呢,可是小伙子嘴上连声说“赔”,却叫她们自己动手挑东西,她可不好意思像个没水准的小市民一样到他那堆破烂里挑挑拣拣,她是领导干部,要赔也得他亲自把东西送到她手上,她一直等着他呢,他怎么也不知道主动一些呢?!
小伙子的注意力却全不在楚天舒她妈身上,他不时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楚天舒,忽然笑了。
楚天舒给小伙子看得很不自在正有气,忽然感到这人的笑容怎么那么眼熟啊……
小伙子忽然呲出一口招人恨的白牙来,开口道:“我认识你,你不是赵兴荣的妹妹吗?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赵兴达呀!”
楚天舒脑子里“轰隆”一声,脸立刻红透了。她瞪圆了眼睛,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细瘦的小身板、皮肤白*嫩、一脸坏坏表情的臭小子赵兴达,竟然会是眼前这个高大挺拔风流帅气的男青年。
赵兴达微弯的头发潇洒地披落在颈肩上,烘云托月般凸显着他深目高鼻的优美轮廓,很有几分古希腊人的特征,而他的脸颊和胳膊上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棕色光泽——完全不该是他,但他的一脸坏笑又分明印证了就是他!
叫楚天舒更没想到的是,不久后她发现赵兴达竟然是师院美术系的一名老师。
赵兴达是新近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分配来的,楚天舒获知了他的不少消息既不是问他的,也不是故意打听来的,实在是他这个人太有特点了,若非如此,美术系以外的人轻易也不会注意到他。当然了,师院是太小了点儿——骑自行车兜上一圈也用不上五分钟,以赵兴达那样特别的一个人,目标便显然大了些。
先是大家都说:哇——大帅哥!听说是中央美院的高才生,还在全国美展中获过奖……怎么肯屈就……
又都说:瞧吧,准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是说他一准儿待不了多久就会跳槽——是唯一一致的意见。
赵兴达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非“兔子尾巴”,而是“懒婆娘裹脚——又臭又长”地待了下来。
“臭”也不冤枉他。开始还只是些传闻,说赵兴达并不是主动“支边”才“下嫁”到他们学校的,都因为他作风不好,乱搞成性,还把一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连学位证、毕业证都没拿到,仅是肆业,只好……
其后就不断传出关于他的许多师院版活色生香确乎有影的事情来了:说某天深夜一个女生悄悄潜进了他的单身宿舍……
说光天化日下的某天某时,一个男生推开画室的门,正撞见赵老师抱着一名给撕得半裸的女生……
又说某天某时某女教师为他跟某女生打起来了……有一天竟有据为证:
说赵兴达给一个女生抓破了脸——左脸,有五道血印子,三道清楚,两道不清楚,一道长长地拖到了下巴上。
结果有好些天,只要有人遇见赵兴达,一定要千方百计绕到他左边走。
楚天舒从不搭理赵兴达,万一碰上了,也一贯是种高视阔步、目中无人的态度。有一天竟也忍不住绕到他左边走,却因心绪太过复杂慌乱,只瞥了一眼,竟没看清楚——“连他长没长耳朵都没看清楚”——她后来就这样跟人讲,别人没笑死,言之凿凿地告诉她,看没看清楚也一样——就那样!
赵兴达自此遗臭万年。
而赵兴达从香到臭的过程,便是师院全体适龄女学生、女教师从想入非非到嗤之以鼻的过程,便只打个照面,统统如赵庄女人见到了调戏过赵*阿一样,全都由紧张导致兴奋,再由兴奋导致更紧张——总之马上过敏,就像是全都不小心吸进了胡椒粉,是要连连打喷嚏的,是要一连扯上好多张纸,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把里面的内容统统擤干净的,是要到处去宣讲,添油加醋,真正历险过一样。
无论赵兴达是香还是臭,楚天舒一直都在尽力避免跟他有任何接触,尤其后来她又知道赵兴达不过才大她两岁,从前他们一样都是中学生,可他不光读书一帆风顺,一下子就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还赶在她当学生的学校当了老师,论理她见了他也该问声“老师好”——就这样一想都叫她郁闷坏了,所以每次不小心走个对头碰,心里起的第一个反应永远是恨恨地骂上一声:“该死!”
但是躲终归不是办法,何况老天爷总是故意搞些恶作剧,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安排他们碰到一起。
楚天舒大三那年的秋季校运会上,她被安排在撑杆跳场地帮忙检录。
撑杆跳是赵兴达的强项,据说教工组的校记录相当于省专业队水平,就是赵兴达来后创造并保持的。
楚天舒还记得第一年一名女生对着话筒播报赵兴达的成绩时,兴奋得“哇啦哇啦”一连气重复了三遍,声音激扬得把*场四外的教学楼都震出了回声。又说他这一成绩超过了原纪录多少多少,有多了不起。与此同时,大*场上转圈围坐的每一个班级方阵里,全都响彻了女生们带头的掌声和“哇啦哇啦”的欢叫声、笑声,就像是夏天田野里连成一片的蛙鸣。
这一次赵兴达穿一身蓝白宽条相间的短款运动衣,胸前别一张印有大红阿拉伯数字的纸片,肌肉结实的肩臂和大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精神奕奕地朝撑杆跳场地走来了,状态丝毫也不比去年差,差的只是女生们的眼神。
——从前他走到哪里,女生们的眼睛就亮到哪里,这一回不知是女生们统统得了白内障,还是鼻子突然比眼睛更好使了,就好像赵兴达是盛开在热带雨林里的一朵奇丽的霸王花,以前她们只用眼睛看,当然就只看到它漂亮了,而今鼻子灵了,嗅到了阵阵恶臭,知道了他那样漂亮也不过就是个恶臭的陷阱,只有苍蝇才会如获至宝地钻进去,而进去了就再也别想活着出来了。所以跟楚天舒一起负责检录的两个女生一眼看到赵兴达,马上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脖一缩,手往鼻子处一掩,迅速低下了头,低到差不多要磕到桌子上了,假装写字,再也不肯抬起来。
楚天舒却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次不比从前,就像是突然间患了严重鼻炎,竟然没能闻出臭气来,眼睁睁看着赵兴达一步步走近,她的脸随着他,向日葵向太阳一般一寸寸高扬起来。
楚天舒逆光坐在一张小课桌后面,赵兴达迎着光,他的身后是阔大纷乱的运动场,四外全是人,喧腾着滚滚人声,还有各色旗帜,广播“哇啦哇啦”叫着——这乱糟糟的场景先还浸淹着他,使他杂糅其间,模糊一些,可他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执著地从种种喧腾的影像和声音中浮了出来,一叶障目地把一整个运动场全都遮挡住了,生机**地好似他一个人就可以代替整个运动场和整场运动会。
他的蓝白条子的运动衣给风持续地翻卷鼓荡着,笑容和眼神洋溢着海的湛蓝与纯净,使他看上去流动如海,纯净如海,又飘逸如白云朵朵的蔚蓝色天空,叫楚天舒一时间差不多完全忘记了他是谁,不由自主地欣赏着,直到他到了近前。
楚天舒的脸是突然冷下来的,不愿意重复两个同伴的动作,依然端坐着,倨傲地垂下了眼皮。赵兴达热情洋溢地抬手跟她打招呼:“嗨!”
楚天舒一动不动,有那么两三秒钟,桌前静悄悄的,没有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音。
楚天舒实在是觉得再不说话不行了,突然给种恶作剧的心情主使了,“腾”地一下站起来,依然垂着眼皮,直通通道:“老师好!”马上又坐下了,听到旁边两个同伴在勾紧了的头底下发出“吃吃”的笑声。
赵兴达竟然没有笑,他装模做样地抱起了膀,拿出一副老师的神气和蔼可亲地冲楚天舒道:“我好像认识你,你是中文系的。你的演讲很有激情。你叫——”他歪起头翻着眼睛,像是在认真思考。
楚天舒使劲儿白了他一眼,恨不得一拍桌子撵他走,可毕竟当着两个女同学的面,只好强忍着。
赵兴达忽然正过脸来了,露出了一脸坏笑,就这一瞬间,楚天舒猛然意识到他别是会乱说她是他妹妹,叫“赵”什么吧……立马就一脸惊惶了,却听赵兴达脱口而出道:“——‘极目楚天舒’!”
两个女同学瞬时趴到了桌上,身子过了电一样“突突”着,连带着楚天舒的桌子也跟着“突突”着。
楚天舒脸上火烧火燎,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可气,直瞪着赵兴达,很想大骂一声:“‘极目’你个头!”却到底一句话也没说上来。
赵兴达飞身翻转到半空中,又背跃式落下来的时候,楚天舒在下边仰望着他,就见他在那细细的横杆之上轻盈舒展得像是一只振翅高飞的苍鹰,又欢愉畅快得像是一尾直跃龙门的鲤鱼。不过那一刻楚天舒很愿意借用李仁泽老师的一句诗来形容他——“雪花,你这洁白的精灵,飘落时,影子却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