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审题歪到天边

天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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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一。

    苏晏跟着一干殿试贡生,踏着猩红的地毯进入皇宫奉天殿。

    奉天殿俗称金銮殿,远望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一派辉煌壮丽。此时站在殿中,深处龙座高举,四周众官肃立,皇权大如天的威严彰显无疑,令人不敢平视。

    苏晏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立在队尾。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抱着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心态。倒是那些满心忧虑,唯恐天威难测的贡士们,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正式殿试前仪式繁杂,礼官满口之乎者也,听得苏晏昏昏欲睡,眼前一片白雾朦胧。

    正犯迷糊,突然听见正前方清正雍容的声音道:“福建贡士苏晏,是哪一个?”

    苏晏的第一反应:有人在叫我名字。第二反应:程序不对呀,不是说先笔试然后才面试的么。第三反应:声音从上方传来,好像是……当朝皇帝?

    登时打个激灵,头脑乍然清醒,连忙出列跪倒在地,双掌贴着地毯,额头压着指尖,提起一口丹田气:“臣苏晏叩见吾皇万岁。”

    “平身吧。”

    “谢陛下。”

    景隆帝居高临下,只见苏晏身形挺拔、姿态优雅,低眉敛目而立,颇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风,心下便先有了几分喜欢,道:“抬起头来。”

    苏晏听到皇帝叫他抬头,便毫不客气地仰起脸,好奇地端详起龙椅上的天子。

    一看之下,才知道古代的皇帝画像,个个看起来细目苒须、阔面重颐,好像很有威仪的样子,原来大多是画师的艺术加工。只不过他们那审美水平,依现代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敢恭维。

    就比方说面前这位景隆皇帝,年约三十四五,五官清俊端华,神色恬淡平和,只在目中偶尔掠过一线精光时,才隐现出不怒自威的凌然之气。

    要是往现代电视剧里一搁,整一气质大叔、少奶杀手,流传下来的画像跟本人比,简直糟蹋得不成样儿了。

    苏晏看得心满意足,又将目光转到他身边着朱红皮弁服的少年,这一看之下,惊得险些叫出声——

    可不是那个在大街上撞倒的小鬼?正朝他挤眉弄眼,洋洋得意地看他的窘态。

    原来他便是当朝太子朱贺霖。

    景隆帝见苏晏虽生得风流俊美,目光却未免过于放肆,有失臣子之礼,眉头微皱,龙心不悦。太子见状,偷偷扯他的衣袖,递了个讨好的眼神。

    他用薄责而宠溺的目光看了太子一眼,对苏晏沉声道:“朕听闻你博洽多识,贤能兼备,是闽中有名的才子。”

    苏晏听得暗自脸红:“臣才疏学浅,有负才子之名,实乃士友们戏言谬赞。”

    景隆帝见他言语谦逊,微微颔首:“君子当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少年轻狂之态实不足取。”

    他略一沉吟,“此番殿试,便考‘儒策治民’,苏晏,你可先论。”

    苏晏顿时懵了,呆了,满头雾水了。

    因为抱着“大不了再写篇议论文”的想法,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去研究殿试考的策论是什么东西,更没料到笔试忽然变成了口试,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一面出冷汗,一面纳闷:这殿试考题也未免太不雅了,连“如厕之名”都可以拿出来考,原来古代朝堂是荤素不忌的?这叫我论什么啊,如厕礼仪?如厕方式?还是新式抽水马桶?

    眼见时间分秒过去,满朝望向他的目光中已有诧异不耐之色,再拖延下去恐怕不妙,苏晏忽然急中生智,道:“陛下,臣有一个对子,正应此题,不过……臣不敢说。”

    景隆帝道:“说,恕你无罪。”

    苏晏等的就是这句,当下脚踏丁字、气蕴丹田,沉沉稳稳地道:“臣这幅对子,上联是‘纵然英雄豪杰,无不屈膝低头’,下联是‘任尔贞节烈妇,也必解带宽衣’,横批‘五谷轮回’。”

    此对一出,满堂呆若木鸡。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整个金銮大殿阒然无声。苏晏转头扫了一眼两侧官员脸上愕窒之色,自觉好像说错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缩回脖子。

    站在丹墀阶下的奉安侯卫浚一张老脸瞬间铁青,又由青转红,由红涨紫,额上青筋暴起,颔下三寸山羊胡狂抖不止。

    原来这奉安侯是贵妃卫氏的亲叔父。

    卫氏出身外戚,论辈分还是太后的表外甥女,两年前入的宫。

    虽说本朝自开国以来,为防外戚专权,后宫妃嫔多是从民间秀女中选出,历任皇后均出身低微,娘家人自然也翻不起什么大波浪。但如今卫贵妃圣眷正浓,又有太后这尊大佛护着,自然非同一般,连带着她的一兄一叔也飞黄腾达,封侯封伯。

    卫贵妃的亲兄长宁伯性格敦厚,行事还算低调,这个叔父奉安侯却很有些为老不修,平日里巧取豪夺、广占私田不说,见到貌美的民妇便要强索为妾。那些妇人,有贞洁刚烈,当着丈夫的面一头磕死在门柱上的,也有玩腻后逐回家去,受不得人言戳指含恨悬梁的,弄得民怨沸腾。却因他身居高位,有司衙门就算接到状子也不敢查办,只能一推二五六,最后不了了之。

    偏偏此人又马不知脸长,极喜沽名钓誉,在人来人往的侯府前院植了两亩黍、稷、菽、麦、稻,自号“五谷先生”,以博拜访之人称赞他躬耕垄亩,亲民爱民。

    如今在朝堂之上、御驾之前,百官睽睽,一个小小的贡士居然敢公然出言讥讽,指斥他欺压良民、逼奸节妇。

    奉安侯登时挂不住老脸,勃然大怒,指着苏晏的鼻子骂道:“竖子猖狂已极!天子座前,竟敢胡言乱语有污圣听,简直是目无君上,大逆不道!”

    苏晏被这飞来横骂一砸,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文官大步出列,冷笑道:

    “苏贡士并未指名道姓,奉安侯何必做贼心虚!圣人云君子四道,其行正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你横行霸道是为不恭,瞒天蔽日是为不敬,残民害理是为不惠,蠹国梗政是为不义,还有什么脸皮在朝堂上叫嚣大逆不道!”

    卫浚一看,又是这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李乘风,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文臣领首,经常在朝堂上高谈雄辩,多次对他抨击弹劾,登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他也顾不得苏晏了,朝李乘风破口大骂:“老匹夫,安敢辱骂国戚,全然视天子威仪于无物,其心可诛!”

    李乘风大怒,还击道:“乱臣贼子,倚仗后宫裙带欺公罔法,跋扈朝堂,老夫第一个饶不得你!”说着将手中捧的朝笏朝他猛地掷去。

    卫浚一时不防,肩膀上被砸个正着,暴怒之下扑过去推打。

    李乘风亦不甘示弱,老拳飞出。

    只见两个年过半百的朝廷重臣,像街头地痞似的相互殴攘。旁边众臣瞠目结舌者有之,拖拽劝架者有之,惊慌避让、惟恐殃及池鱼者亦有之。

    苏晏瞪圆了双眼,心底大呼:太神奇了,太彪悍了!原来这才是古代朝堂的真实面目,板砖与拳头齐飞,唾沫共虚汗一色。

    殊不知像这样的全武行,可是几十年也难得见上一回。

    李尚书毕竟人老体衰,脚一软被奉安侯推倒在丹墀边上,恰巧将铜鹤细细的颈子撞得断成两截,便顺手操起酷似武汉鸭脖的那一头,用力朝奉安侯掷去。

    奉安侯一矮身躲了过去。

    苏晏正好处于他后方,猝然见暗器兜面飞来,慌乱中两腿一绊,四仰八叉摔在御座前的台阶上,抬头正好对上景隆帝青寒如铁的脸。

    一俯一仰,四目相对。一阵小冷风飕飕地吹过苏晏的后颈……

    铜鹤头落在了皇帝脚边,骨碌碌地滚动……

    景隆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

    这声厉喝如雷霆震怒,整个大殿骤然安静,李卫二臣保持着扯打的姿势怔在那里。

    苏晏惊得忘记动弹,见太子拼命朝他使眼色呶嘴巴,几乎要挪过来用脚尖踹他了,才意识到自己正待在一个不该待的地方,忙从御阶上爬起来,抖了抖衣袍躲进人群里。

    景隆帝颊上肌肉微微抽/动,“身为臣子,御前如此行失礼,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吗?来人,将此二人一并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处置!”

    说罢怫然甩袖而去,丢下一句:“殿试延期,另行择日,退朝!”

    官员和贡士们窃窃私语、摇头叹息地退去。苏晏慢腾腾尾随在后,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像是看了部情节跌宕起伏的电影。

    我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古代朝廷,果然很牛很强大。

    正浮想联翩,忽然一个着葵花团领衫的内侍从后面追上来,对他道:“苏贡士,太子殿下召你前去华盖殿晋见。”

    那个小鬼找他?该不会是要秋后算总帐吧?

    *

    苏晏忐忑地随内侍来到华盖殿,刚走近槅扇门,便听得殿内一个嘶哑的少年声音狂笑不止,断断续续地道:“您是没看清奉安侯的脸色,可好笑了,像头尥蹶子的老公骡……还有李太傅那一跤跌的,出殿时扶着腰直哼哼,这下父皇的耳边至少能清净半个月……”

    另一个淳和贵气的声音道:“胡闹,李尚书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子太傅,哪有学生取笑老师的道理。”

    苏晏听得一怔,心道不是太子要见他么,怎么皇帝也在?景隆帝方才在大殿之上还勃然震怒,转眼间与太子谈话就和风旭日了,看来这个据说一出生就被封为储君的朱贺霖,着实很受他老爹的宠爱。

    来不及多想,旁边的内侍便已高声禀告。皇帝一声宣,苏晏只得硬着头皮进了殿门,叩头行礼。

    虽说他来到这个朝代业已半年,却始终不习惯像古人那般行双膝跪礼,就等着皇帝快点叫他平身。

    没料到景隆帝面沉如水,也不开口,只拿一双狭长眼睛黑凉凉地看着他。

    如当头洒下一场峭寒秋雨,苏晏刹时汗毛尽竖:这眼神也太碜人了!难道他在什么地方又触怒了天威?连皇亲国戚、内阁大臣都被丢进大牢,他一个微不足道的贡士,不知道会如何处置。

    印象中这个朝代刑罚严峻,什么“枭令、秤竿、刷洗”,还有曾经招待过不少忠臣和奸臣的大名鼎鼎的凌迟。

    死倒不可怕,反正咱也算做了心理准备,可就怕临死前来个血肉横飞、痛不欲生,那他宁可再回到前世去被十个八个花盆同时砸中。

    正想得脊背生凉,忽然听景隆帝淡淡道:“苏晏,你好大的本事,一个对子就搅得朝堂波翻浪涌,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晏连忙自澄清白:“臣只是就题论题,一心只想答好策论,绝无抨击朝臣之意,就算借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陛下明鉴啊!”

    心下暗暗叫苦:不是你给我出的怪题么,我都已经尽量回答得文雅一些了,谁知道那个什么侯突然抓狂,莫名其妙把我骂个狗血淋头,紧接着那个七老八十的尚书暴走,到现在我还满头雾水,怎么就成罪魁祸首了?我冤哪,我比窦娥还冤!

    景隆帝端了茶,用盖子慢慢抹了抹杯沿,道:“用不着诚惶诚恐,虽然你行事莽撞轻狂,但毕竟怀了清正纲纪之心,朕也不想太过苛责,只略施薄惩,以戒来日。你自己下去领二十廷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