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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抽了口凉气。
门外面又说:“清河,我知道你没睡,烛火还亮着。”
“我……我正穿衣,烦请殿下稍待片刻。”
苏晏用力推沈柒:“快走吧,被太子撞见,你就完了。不必等到冯去恶下手,你今晚就得死在这里!”
沈柒抓着腰带,面色铁青地跳下床,拾起地板上的罩甲与帽盔,匆忙穿戴,最后拿起腰刀。
“从窗户走!”苏晏下床,拖着伤腿去衣柜里找出中衣和长裤穿上,外罩了件簇新的湖蓝色道袍,把腰间细带系紧。
粹白身躯在沈柒的眼前一晃而没,再次裹入衣物,他紧了紧手中刀柄,忽然不想走了。
苏晏穿好衣服,来不及梳拢发髻,披散着及腰长的青丝,又嫌盖脸,用一根坠玉佩的蓝绳松松扎了,垂在颈侧。
回头见沈柒盯着他看,目光灼灼像个贼,忍不住再次催促:“你还不快走,真想掉脑袋?”
沈柒笑了笑,手臂环过他的腰臀一把抱起,对着嘴狠亲两口,稳稳走到门边放下他,然后足尖点壁,一个纵跃就上了房梁。
苏晏仰头惊望,做口型:你这是疯了?
沈柒回了声轻促的口哨。
……这家伙真疯了!管不了他。苏晏深吸口气,开门。
才开了半身宽,一个内侍打扮的少年游鱼般滑进来,朝外说了句“退下,敢乱说就割了你的舌头”,随即关紧房门。
这颐指气使的语气,不是太子又是谁。
“走得急,渴死我也,来给小爷倒茶,坐下说话。”朱贺霖挽着苏晏胳膊,曳行两步,觉得不对劲,低头看他脚踝,叫道,“哎呀你脚踝受伤了?如何肿成这样!”
苏晏忍痛笑道:“沐浴时不慎脚底打滑,摔的。没事,上过药了,歇一晚就好。”
“沐浴也能摔跤,笨死你算了!你说你这三天两头的受伤,能不能让小爷省点心?”朱贺霖一脸恼火又心疼的神情,手臂伸过来扶他,“来来,去床上躺着,我自己倒茶。”
苏晏胳膊搭在太子身上,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坐下,抱着腿挪上去。
朱贺霖见屋内浴桶还未收拾,一地的水渍和花瓣,不悦道:“这些下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及时给你清理,万一又踩到水。回头我就吩咐东苑的管事太监,好好治一治这班偷懒耍滑的东西。”
苏晏安抚他:“是我没使唤他们来收拾,想着夜深麻烦,不如等天亮再说。我知道那里有水,会小心的。”
朱贺霖用桌上的提染紫砂大壶,倒了杯冷茶,走到床边递给苏晏。
苏晏正好口渴,连喝了两杯后,摆手表示够了。
朱贺霖便对着壶嘴,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抹抹嘴角,走到床边脱去皂靴,熟门熟路地盘腿坐上床。
头顶房梁“咯吱”一声微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听得分明。朱贺霖皱眉:“什么声音?”
苏晏心道:作死的声音。嘴里说:“大约是老鼠蹿房梁,无妨,回头我拿竹竿敲一敲,把那嘴尖皮厚的讨厌鬼赶走。殿下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朱贺霖摘下内官纱帽,擦了擦额际细汗,随手丢在地板上,“我想着白日的案子,睡不着,便想来找你说话。你说父皇究竟是何意,明明你已洗清嫌疑,还叫你和这些个不在场的人住在一起,也不怕凶手真混在里面,又要对你不利。”
苏晏想起皇帝临走前,在他胳膊上捏的那一下,说道:“我猜,皇爷是想让我查这个案子。”
“查案?”
苏晏点头:“这不在当场的几个人都有嫌疑,需要排查。但一个个审问,失了官员面子,又容易砌词狡辩。不若安插个桩子进去,悄悄打探。”
朱贺霖觉得有道理,转念再一想,仍是不高兴,抱怨道:“他用你当桩子,却不顾及你安危!好歹也要派些侍卫暗中保护才是,真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苏晏赶忙捂他嘴:“为人臣子,怎可对君父有怨言!叫第三人听见,走漏风声,怕不惹得皇爷发怒责罚?”
朱贺霖不服气地掰他手,“我从小胡说八道惯了,父皇才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和我翻脸呢!再说,暗室之内,唯有你我,哪来的第三人?”
苏晏叹口气,眼光斜飞上去看房梁——坐在床上自然是看不见,只能祈祷沈柒知进退识大体,别妄想拿着这话柄,去捋太子的虎须。须知小老虎也是虎,一样能喝血吃肉。
“忠言逆耳,殿下听不进就算了。”苏晏抽回手,冷淡道。
朱贺霖最怕他突然冷脸,连声应:“我听,我听!谨言慎行,我知道,太傅们教过。”
苏晏这才笑了笑,“小爷英明,知道我是一片好意。你我之间私语,我自然不会泄露分毫,但此处并不隐秘,恐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朱贺霖被他一敲又一托,什么火气都没了,拉住他的手:“好好好,清河说什么都对。那你说说,小爷我今日替你做伪证,算不算欺天地,昧道义?是不是储君该有的德行?”
这话叫苏晏猝不及防,噎了一下。
他见朱贺霖俊目圆睁,神情端庄,是很诚挚地寻求答案,不禁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把好好一个苗子带歪了。
这少年太子,再怎么好逸贪乐,再怎么骄横飞扬,也总有旁人没有的珍贵之处,便是一颗赤子之心。
“殿下自己又是如何想的?”苏晏反问。
朱贺霖犹豫片刻,道:“做伪证是错,但不得不做。”
“为何?”
“呃,圣人行事,尚且不拘方圆……对,我行事也不该受条条框框的拘束,只求正义,问本心。做伪证这种方式是错的,但却维护了公理正义,不教清白者蒙受冤屈,不使犯罪者得以逃脱。也遵从我的本心,保护了清河。故而虽有错,但我不得不做,虽欺人,但我无愧于心。”
苏晏感慨:“殿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主张,臣着实欣慰。”
“真的?”朱贺霖喜形于色,转眼眉梢又耷拉下来,“你这语气我听着别扭……都说了不许老气横秋!嘴里说我长大了,心里却仍把我当小孩看,哼!”
苏晏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笑道:“是是,臣出言无状,不该自恃年长,小觑殿下。”
“你还一口一个‘臣’‘殿下’!”朱贺霖扑过去挠他腰间痒肉。
苏晏很是怕痒,尤其腰侧和足底,被他挠得笑个不停,扭来扭去,不小心磕到脚踝,忙不迭告饶:“不玩了不玩了!我脚疼!”
朱贺霖赶紧停下,捧起他的伤腿看。
苏晏赤裸的足底落在他手中,又是一阵痒,伸不是缩不是,哭笑不得:“快放手,也不嫌腌臜。”
“腌臜什么,你不是刚沐浴过。”朱贺霖放下伤腿,又去捞另一只完好的,歪着头端详,但见足背白皙如玉,足弓线条流丽,脚趾白里透着粉,趾甲盖也是圆润光洁的粉色,好似镶了几片桃花汁染就的贝壳。
他想起看过的市井杂书,不由喃喃:“这要是染了鲜红蔻丹,再挂个坠小铃铛的金链子,不知道多好看……”
苏晏笑意僵住,忽然生出一脚踩他脸上,把这不学正经的小屁孩踹个四仰八叉的冲动。
他还真这么干了,不过还是顾及对方身份,没踩脸,踹了胸。
朱贺霖上身后仰,脑袋撞到架子床的床柱,如梦初醒,叫道:“对不住清河,我绝无羞辱之意……”忽然又反应过来:我道什么歉?我是太子,未来的九五至尊,夸他好看,他不领情,还要踹我?反了天了!
“以后不准再说这种混账话!给人听见,要弹劾你身为储君调戏臣子,你还怎么稳坐东宫?”苏晏恨铁不成钢道。
朱贺霖揉着后脑勺,气呼呼爬起来,听见房梁上老鼠又在闹腾,咯吱咯吱地啃木头,更是恼羞成怒,跳下床:“竹竿在哪里?连个耗子都这么肆无忌惮,我要捅它!”
苏晏一把揪住他的后腰带,拽回来,挤出笑容:“堂堂一朝太子,跟个畜生计较,丢不丢份!好了好了,我给你揉揉,别生气了。”
说着往朱贺霖胸口乱揉一气,直把他揉成一丛风中芦苇。
朱贺霖摇得头晕,泄气道:“算了算了,不跟它计较!我也困了,今夜就在歇在此处,你睡相好些,莫要再踹我。”
苏晏当即拒绝:“这里不安全,你还是回宁福宫去,省得被人发现太子不见,徒生事端。”
朱贺霖道:“就是因为不安全,我才要住下来保护你啊!你是不是小瞧我?武师傅私下说过,我这身手,对上五七个大汉都不成问题!”
苏晏扶额叹气,还想再劝几句,登时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
这都亥时过半了,还有访客登门?朱贺霖一脸不快:“是谁?这么迟了还来,一点礼数都没有。”
苏晏心道你是十分钟前来的,难道就比他有礼数?
却听门外一个熟悉的低音炮说道:“清河既然未睡,为何不给本王开门?莫非忘了前约?”
朱贺霖当即跳起来,压低嗓音恶狠狠问:“前约?什么前约?你们深夜约在一处是要做什么!”
苏晏无奈朝门外扬声道:“虽有约,却不在今夜,而是明日早膳后,王爷何意提前而至?夜深将眠,恕下官不便开门。”
“你们还真有约!”朱贺霖使劲拽他,“约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苏晏捉住太子的手,解释道:“就是查案的事。皇上命豫王也留在东苑,又在散场后找他不知吩咐了什么。黄昏来崇质殿之前,豫王便来找我,叫我多留意其他几人的言语动向,若有蹊跷之处,及时禀报,不要孤身涉险。”
朱贺霖冷哼:“他说得倒好听,怎么不等约定时间再碰面,非要大半夜来房中找你,分明是不怀好意。我可早听说了,这位四王叔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专爱和年轻貌美的官员做‘知己’,你不许搭理他!”
“好好,我不搭理,这就去把他劝走。”
苏晏正要出言婉拒,朱贺霖忽然又拉住他的袖子,改变了主意:“不,你放他进来。小爷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对你做什么!要是举止无礼,我便去父皇面前狠狠告他一状,叫他吃顿排头!”
他说着,左右顾盼,见屋子角落里有个放衣物的黄花梨圆角柜,一人多高。少年身量不甚长大,正好可以装在里面。
朱贺霖二话不说,拉开柜门就钻进去,又探出头,雄赳赳道:“你且去开门。放心,有小爷护着,吃不了亏!”
柜门嘎吱一声关紧,苏晏瞪着衣柜,心道:这他妈又是什么破事儿!当我这里是走马灯?
那厢豫王又在敲门。苏晏只好慢吞吞走过去,给他开了门,没好脸色地迎进来。
“下官刚要歇下,屋子简陋,连茶水也无,怠慢王爷了。”
豫王并不介意,扫视一圈,笑道:“你这满地落花流水,一床枕横衾乱,不像独自歇下,倒像是和别人闹过什么大阵仗。”
苏晏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哪里有什么别人,就我一个,王爷说笑了。”
豫王低头看了看他的赤/裸足踝:“伤着了?可要本王命人去请太医?”
“谢王爷好意,不必了,我已上过药,歇息一夜便能好转。”
豫王见他板着脸,问一答一,半句题外话也无,不禁觉得无趣,又有些暗恼,自拣了张桌旁圆凳坐,示意他也坐下来。
“本王今夜来找你,凶案不过是个托辞,实是为了精舍里那事。”
苏晏听他提起精舍,便想起被他用腰带绑在床楣板上,险些挨了操,不由头皮发麻,悻悻然道:“王爷就不能放过我?这朝堂上下,年轻美貌的官员多得是,我不过是一棵乖剌的蒲柳,不值得王爷费这多心思。”
豫王注视他,烛光中眉目深俊,仿佛蕴藏着无限情意,温声道:“本王是来找你道歉的。”
“?”
“精舍那事,是我冒犯在先,不该那般对待你。早前我便说过,这种事需得你情我愿,不可强施淫威,可我却一时忘形,险些伤害了你。还望你不计前嫌,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以后只当个朋友交往,如何?”
“……”
“清河这是不信本王?”
苏晏心想,你还有信用可言吗?早就down破最低点了。嘴里懒懒答:“王爷既然这么说了,下官也只能接受。道歉不必再提,日后莫要再调戏下官便是。”
豫王笑道:“如何才算调戏?找你下盘棋,喝个酒,同去走马观花,不算调戏吧?”
屋角衣柜里隐隐几声咯吱轻响,像有人磨牙。
“是谁!”豫王当即转头,腰身陡然挺直,衣衫下浑身肌肉绷紧,放在桌面的手攥成凤眼拳,好似一柄随时要震缨而起的长枪。
苏晏看不见他陡然转为犀利的目光,只担心小太子要发难,忙掩饰道:“又在咬木料了。这小南院别的都好,就是常无人住,老鼠多。回头我拿竹竿敲一敲就跑了,不碍事。”
豫王狐疑地看了两眼衣柜,目光从衣柜又移至床前地板上皱巴巴的内侍纱帽,不动声色说道:“凶手尚未擒获,你自己多小心。皇兄那般深谋之人,这一点竟也疏忽了,没给你安排个得力的侍卫暗中保护。”
苏晏听他言辞中关心之意颇为真挚,面上方才微微有了笑影,“无妨,我自会小心。再说,凶手未必就在这七人之间。”
“怎么说?清河可是发现了什么?”
“奉安侯尚且不论,他独居洪庆殿,我还未见着。另外六人,状元郎疏枝大叶,有魏晋遗风,不似阴谋之人。探花郎飘逸出尘,诸般俗务皆不上心,又有些人际交往障碍……呃,是趋避生人,下官实在难以想象他对叶郎中下毒手时的情景。
贾御史言语刻薄,曾上折弹劾过东宫与我。刘少詹事的亲儿子本要升任户部郎中,却被叶郎中顶了差事。这两人互相指责对方有杀人动机,可我看他们心思流于外表,也不像是城府深沉的人物。倘若真是凶手,何以当众喧哗,自引注目?
还有两位官员,脸生得很,我还叫不出名字。”
豫王提醒他:“是主掌外宾之事的鸿胪寺左右少卿,从五品。”
苏晏点头,接着道:“这两人互相交好,凑做一处嘀嘀咕咕,我听是在发牢骚,抱怨奉安侯霸占新殿,又抱怨小南院伙食潦草,居室简陋,鸡零狗碎跟市井妇人似的。总之,不是大俗,就是大伪。”
豫王挑眉:“你的意思是,这两人也许真就是这么不知所谓,也许是故意装得不知所谓?”
“不好说,可他二人似乎并无作案动机。这些情况,我也是在晚膳期间,初初有所接触,其他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苏晏说完,起身拱手:“目前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了,明日若还有新的发现,我再告知王爷。我劳累一天,实是困倦难当,这便要就寝,还请王爷恕我无礼。”
豫王见他行走不便,也站起身,想搀他一把。
他此番本是好意,可苏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他又来狎亵,连连后退,不慎撞上窗台边一张红漆雕填戗金琴桌。
……今日第三次!贼老天,我草/你马勒戈壁!苏晏在跌倒前,实在忍无可忍,朝天怒竖中指。
豫王抢先一步上前,伸臂揽住他腰身,正正做了个怀中抱月的姿势。
苏晏惊呼:“王爷放开我!”
豫王戏言:“放不得,难道你想躺平在地?”
屋角衣柜的柜门“砰”一下被猛然撞开,太子怒不可遏跳将出来,疾步冲过来叫骂:“小爷就担心你要作妖!四王叔,你这般为老不修,我们便去父皇面前评评理,看狎亵朝臣是个什么罪!”
豫王扭头看太子,并未露出诧异神色,反而哂笑:“孤王才二十八岁,春秋鼎盛,算不得老。若再减个半数年龄,小则小矣,但青涩过头,全无致趣,恰似那如米苔花,较之丰艳牡丹。”
芳龄十四的太子气得七窍生烟,怪叫:“无耻!不要脸!你算什么牡丹!小爷我才不是苔花!”
苏晏深深深呼吸,站稳脚跟,推开豫王,一瘸一拐走去开门,随后站在门外,勾勾手指:“两位殿下过来,我有话要说。”
豫王和太子疑惑地看他。
苏晏挤出一个(谄)媚笑:“来呀。”
太子晕乎乎地率先跑过去,豫王嗤笑一声,也紧随其后。
苏晏一手拉一个,将他们的两手握成一处,真诚道:“你俩何不相爱相杀,可好放过我吧!”
言罢快速旋身进屋,砰一声关门反锁,连上了三重闩。
豫王和太子愣在屋檐下,彼此对视一眼,猛地缩回手。
太子怒道:“你等着瞧!这一状我告定了!”
豫王面不改色回应:“悉听尊便。”
苏晏背靠门板,深深深叹息:“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房梁上一个人影忽然倒挂金钟,垂下头来,对他道:“你爱我吧,我没他们这么麻烦。”
苏晏愤然开窗:“千户大人,请你也麻溜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