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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备好花铲与火折子,看看亥时将尽,便悄然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寻云洗。
两人在约好的殿角碰了面,彼此颔首示意,一前一后地沿院中小径前往南墙根的林子。
说是林子,其实不大,因为小南院偏僻,平时宫人也疏于打理,草木长得有些过于茂盛。日间竹树迷离摇曳,亭台楼阁时隐时现,还不觉得格外幽深。到了夜里,小径两侧镂空石柱中的灯火未燃,整个林子便显出几分黑黝黝的阴森。
为了不惊动旁人,两人用火折照亮,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云洗照顾苏晏脚伤,刻意放慢脚步,地面湿滑处还不时停下搀他一把。
“便是在那棵樟树下。”
云洗指着靠近围墙的一棵枝叶葳蕤的大树。苏晏走过去,弯腰将手中火折凑近地面,用靴底拨开落叶,果然找到一处被挖开又重新掩埋过的痕迹。
他忙把手中火折递给云洗,抽出掖在腰后的花铲,刨开土层,铲刃扎进软绵绵的物件——是个包袱皮。
莫非染血外袍和那件与他身上纹色相同的曳撒,就裹在这包袱里?
苏晏用力拽出满是污泥的大包袱,发现又湿又沉,还不停往外渗着水,把附近土壤都浸湿了。
他颇费一番功夫,才解开包袱上湿漉漉的死结。
*
沈柒来到软禁奉安侯的洪庆殿,走进西厢廊转角的一间庑房。
他脱去身上的侍卫盔甲,穿上锦衣卫千户的麒麟曳撒,将绣春刀重新佩在腰间。
一名心腹总旗叩门而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
沈柒瞳孔一缩,问:“你确定?”
总旗答:“千真万确。他手下有个总旗与我交好,今夜喝酒时无意漏嘴,说商莲洲就是被他骗到阁楼上的,还说那陕西老头除了会作画,其余一窍不通,是个半傻子。”
沈柒沉吟:“他范同宣一个千户,如何敢擅作主张,指使手下伪装成东苑侍卫,诓骗画师,画下诬陷之作……莫非他与杀害叶东楼的凶手有勾结?”
总旗建议:“千户大人,这事咱们要不要禀报指挥使大人?那范同宣平日里仗着祖上荫庇,瞧不起大人的出身,对大人多有出言不逊之处。咱们既然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如借此机会——”
沈柒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后半句话。又问:“冯指挥使临时召我回北镇抚司,小南院之事,由谁来接手,你可打探到消息?”
总旗道:“正是范同宣。我方才还在洪庆殿外撞见他,一身普通侍卫打扮,朝小南院方向去了。”
沈柒眉头紧拧,抬手道:“你先出去候着,容我想想。”
总旗奉命退出庑房。沈柒在屋内慢慢踱了几步,忽然一巴掌拍在月牙桌的桌面,将花瓶都震到了地板上。
勾结凶手的不是范同宣,而是冯去恶!他恍然大悟,范同宣是奉了冯去恶的命令,指使手下总旗诱导商莲洲前往阁楼。
因为叶东楼案惊吓到卫贵妃,致其早产,对妇人而言这是九死一生之事,故而奉安侯卫浚早被他排除在嫌疑人外。又因为冯去恶素来与卫浚勾结,他便先入为主将两人划作一道,把冯去恶也排除了。
却没有想到另一种情况:冯去恶对卫贵妃的安危其实没那么在乎。他与外戚靠拢,却并未把自己绑在外戚这艘船上,此事也是瞒着卫浚所为。
无论是凶手找上冯去恶与他合谋,还是冯去恶主动借凶手的刀杀人,双方的目标都很明确——叶东楼、苏晏与豫王。
只是沈柒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冯去恶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倘若说对付苏晏是为了斩草除根——既然在廷杖行刑中与太子侍读结下死仇,为防日后对方得势清算,干脆在得势之前将其除去,这动机还算充分,且符合冯去恶的行事风格。
但杀害叶东楼、陷害豫王呢?这只是凶手的目标,冯去恶事不关己推波助澜?还是另有什么利害关系?
沈柒发现自己如今越发难以理解这个一脸阴沉的顶头上司——身为天子亲卫的统领,却热衷于鬼蜮伎俩,背着皇帝处处暗动手脚,真以为能瞒过景隆帝的眼睛?
本末倒置,必然得不偿失。
自建朝以来,历任锦衣卫的掌事指挥使鲜有善终。不是被权力腐蚀心志,牵扯进大案要案,站错立场,被皇帝赐死;就是攀附权臣,烈火烹油一时风头无两,待大树倒了,猢狲也难逃厄运;要么就是被更有野心与手段的后来者取代,在权力更迭中黯然退场。
不知冯去恶会属于哪一种?
沈柒摩挲着掌心中的刀柄,平息心头想要一蹴而就的躁动,决定先解燃眉之急——
为了卖惨,他昨夜欺骗苏晏,说冯去恶不再信任他,另派手下两人前来暗杀苏晏,被他处理掉了。
但其实,根本没有这两人。此事冯去恶仍交予他来办理,一来对他这个多年培植的心腹颇为看重,二来也是试探和警示,让他将功折罪,用苏晏的死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过了一夜一日,眼下已是第二个晚上,苏晏依然还活着。
冯去恶对此十分不满,即使沈柒再怎么用“行刺奉安侯的刺客突然出现”“太子与豫王忽然驾临”等等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也无法打消他的怀疑和愠怒——沈柒之前越是精悍能干,眼下的无所作为就越是形迹可疑。
故而才将他临时召回北镇抚司,另派千户范同宣去接手此事。
此时他若抗命,甚至回援苏晏,就彻底暴露了背叛之举,冯去恶定然会毫不手软地将他立刻除去。
可他若听之由之,只怕苏晏即使有金丝软甲护身,也性命堪忧。
如此左右为难、骑虎难下的局势,简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如若他不能立刻想出破局之法,就必须在自己和苏晏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
沈柒将刀柄攥得几乎嵌进了血肉中。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更鼓房的内侍打更报时之声,亥时已至。
他猛地推开门,走出庑房。
那名总旗仍在檐下候命,沈柒走到他面前,却又踌躇——此人可不可信?有几分可信?是否堪当大任?
生死攸关之事,即便是心腹手下,他也难以尽信,万一所托非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即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怀中一张新写的密折灼烫如火中之栗。
“大人?”总旗小心地看他脸色,“可是有事吩咐?”
“……不,没什么。”沈柒转身走下台阶。
刚走出殿门,就见七八名缇骑牵着马候在道旁,一见到他连忙迎上前,抱拳道:“夜路难行,卑职奉命为大人前驱掌灯,护送大人返回北镇抚司。”
沈柒看着这几张陌生面孔,心道,冯去恶果然放心不下我,派人监送。我原想在回城之前,亲自去一趟龙德殿,如今看来,是去不成了。
他心中焦急,五内俱焚,面上却淡淡地看不出异样神色,腾身上马。
行至东苑中门附近,道路迎面过来几名掌灯内侍,后面跟着一小队侍卫。
沈柒看清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身材伟岸,披玄色斗篷,风帽遮了半张脸,眼底蓦然一亮。
他双脚夹镫,暗施内劲,胯/下骏马陡然一声悲嘶,流星般朝对方急速冲撞过去。
“当心!马失控了!”沈柒使劲拽着缰绳,厉声大喝。
对面的内侍吓得惊叫,宫灯落地。侍卫们则纷纷抽刀出鞘,挡在斗篷人身前。
斗篷人在铁蹄践身之前,一掌重重拍在马颈下。
这一击仿佛有万钧之力,骏马痛苦嘶鸣,冲势被生生遏制,沈柒从马背上翻身摔落,斗篷人却在反震的气浪中岿然不动,只是风帽向后掀起,露出真容。
沈柒落地时连打两个滚,卸去大部分力道,并未受伤。他手撑地面,半跪告罪:“卑职驭术不精,险伤贵人,还请殿下治罪。”
豫王眯起眼审视他,面不改色道:“是马匹突然受惊发难,非你之罪,不必惶恐。孤王深谙马性,心中有数。”
沈柒知道他这是看出来了,心下石头落地,再次告罪。
豫王不耐烦地摆摆手,径自走了,侍卫们连忙追上去,后面又追着手忙脚乱捡灯的内侍。
沈柒起身,那几名锦衣卫缇骑这才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有的关心千户大人可有受伤;有的抱怨失控的马匹险些连累他们,幸亏豫王没有计较;还有的惊叹豫王神力,竟能一掌逼退狂奔的烈马。
一名缇骑道:“这有什么!当年豫王还是代王,戍守大同镇时,是赫赫有名的猛将。他十二岁初战便率亲军,于逆境中以五十人对敌千余,最后逼得鞑靼首领兵溃败逃,一役成名。区区一匹惊马,还能伤到他?”
另一名缇骑吃惊:“真的?我如何完全不知!”
“你才多大,自然不知十几年前的事,我也是听我爹说的。当年先帝讨伐北成,便是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军略。听说他在庚辰年‘边堡之乱’的危急关头,驰援过还是太子的圣上。”
“立下平乱救驾之功,又是一母同胞,难怪皇爷在诸多亲王郡王中,对他格外亲厚。这些年豫王殿下甚至不用就藩,留在京城享尽荣华,哪怕睡了那么多——”旁边人递了个眼色,这缇骑警觉失言,赶忙闭嘴。
沈柒只作未闻,皱眉道:“我的马挨了这一掌,想是骑不得了。要么你们匀一匹给我,要么回去再领一匹。”
缇骑们身负命令,要盯着沈柒回到北镇抚司,期间不能让他四处走动,尤其不能与人私会。刚才的惊马事故已经是意外,又怎么会让他再回头横生枝节,当即表示匀一匹最好的给千户大人,他们可以两人共骑。
沈柒二话不说上了马,扬尘而去,其余缇骑紧随其后。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豫王停下脚步,伸手入怀,摸到了一个纸团。
他将纸团慢慢展开,在宫灯的亮光中看清,竟是一张揉皱的密折,是锦衣卫内部款式。
方才那个不知名的锦衣卫千户,不知为何要故意使座驾吃痛受惊,在手下缇骑面前演这一出戏,又在翻身落马时,悄悄将本该直递御前的密折弹进他的衣襟。
他飞快扫视,看到其中“苏晏”二字,立刻将密折重新揉成团,揣进袖中,不禁转头望了一眼。
那名千户已策马驰出了东苑中门,看不见背影。
“殿下,可是要回重华殿?”亲卫见他驻足回头,请示道。
豫王凝声道:“不,去小南院!给本王就近弄匹马,要快!”
他说着,迈步疾行,竟比寻常人小跑还要快一些,斗篷下摆行云流水地翻卷着,猎猎作响,如夜风吹动战场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