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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诏狱深处的大牢内,鹑衣百结、蓬头垢面的重囚,手抓牢门栏杆,脸朝外嘶声问。
几名狱卒围桌打着叶子牌,嘻嘻哈哈道:“是你人头落地的日子。”
“不是判了腰斩,该是人胸落地才对呀。哈哈哈!”
“怎么,还指望皇爷恻隐心动,赦你无罪,让你官复原职不成?别做白日梦啦,待会儿吃碗断头饭,老老实实上路去吧!”
“哎哟,瞪我们!看到没,他还有力气瞪我们!我说冯去恶,你早就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了,这锦衣卫,也不再是你只手遮天的一言堂。变天啦!从上到下,全给那铁嘴钢牙的苏十二清洗了一遍,就连你亲手提拔的同知和佥事,也没有一个漏网的。如今的北镇抚司,你知道是谁说了算?是——”
狱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拐角处的身影,浮现出尴尬而阿谀的笑容:“沈大人……”
沈柒一身藏蓝色妆花罗曳撒,过肩的织金飞鱼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乌纱罩顶,鸾带束腰,峻健中透着贵气,眉宇间那股阴狠的戾气也被新生的威焰掩盖了大半,倒显得比先前更英俊了几分。
他没有搭理狱卒,踱到牢门前,半蹲**,慢慢歪了头,端详铁栅栏间那一张满是胡须与污渍的脸。
“六月初六。”沈柒开口道,语声平静而暗藏杀机,像淬毒利刃埋于鞘中,“今日是我受刑后的第五十七天。”
冯去恶死死盯着他,咧嘴一笑:“你还真活了下来!看着伤势恢复不错,恭喜恭喜。”
“全是拜你所赐,所以我不得不对冯大人说一声——同喜同喜。”
沈柒站起身,勾了勾手指。顿时冲过来几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打开牢门,将冯去恶拖拽出来,其中一个大声道:“刑房已洒扫完毕,就等你梳洗打扮了,走吧冯大人!”
冯去恶眼底露出惧色,咬牙道:“皇爷已下令废除诏狱酷刑,你们敢抗旨?”
“身陷囹圄,消息还挺灵通嘛。”那名校尉讥诮道,“只可惜,这消息进得来,出不去,你就别替我们担心了。”
冯去恶犹如落入油锅的活鱼,疯狂挣扎起来,仍被校尉们强行拖进刑房。
沈柒最后走进来,反手关上门,森然一笑:“放心,都说了同喜,就不会占你便宜。我当初挨了多少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全还给你。”
他吩咐行刑的校尉:“手下注意着点轻重,冯大人午时还要上腰斩台呢,要让他走得体面风光。”
冯去恶被绑上铁制刑床,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曾经对无数异己者施加过的酷刑,如今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望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刑具,他的神智被极度恐惧的洪流淹没,难以抑制地高喊起来:“不!不!我不受刑——”
“这可由不得你。”行刑校尉从旁边烧开的大锅里舀出一勺沸水。
冯去恶像条走投无路的残喘野狗,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此刻主宰他命运的人:“沈柒!沈柒你放过我!我宁可挨一刀,挨十刀,身首异处,也不受这鸡零狗碎的折磨……我向你赔罪,给你磕头,你放过我!”
“冯大人当时折磨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软弱嘴脸。”沈柒快意地冷笑。
冯去恶见他不为所动,牙一咬心一横,说:“只要不上刑,我拿一个天大的秘密与你交换。”
“秘密?嗬,我不稀罕,你带进棺材里陪葬吧!”
“难道你真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陷害豫王,动摇东宫?为什么我好端端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去经营,反而背着皇爷暗下活动,最后惹到不该惹的煞星,以至赔上条性命?”
沈柒不语,目光暗沉。
冯去恶见他心动,又说:“这个秘密可以让天地翻覆,或许会带给你巨大的灾祸,但同时也是泼天的机缘,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听。”
沈柒沉凝片刻,缓缓扯动嘴角:“你不必关心我的胆量,只需知道,比起空口无凭的交易,我宁可相信被酷刑折磨到崩溃后的招供。”
他狞笑道:“来吧,冯大人,水要凉了。”
*
六月初七这日,苏晏因为生辰获准休沐,不必去大理寺当值。他痛痛快快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慵懒地起身穿衣。
桌上放了套大红圆领衫,是母亲林氏新手绣了织金仙鹤的吉服,取仙鹤延年之意,颜色款式都十分入时,就是腰身有些紧窄。毕竟他离家大半年,少年身量渐长,母亲无法量体裁衣,难免尺寸有些偏差。
苏小京服侍他洗漱更衣完毕,惊喜地说:“大人这样穿更好看!平日里官袍都太肥大啦,如今这窄衫子一穿,衬得肩宽腰细腿长,就像北哥念的书里说的什么,风流……对,风流蕴藉!”
苏晏也觉得这个时代的服装,除了曳撒还算便于行动,其他什么官员的公服、常服,包括日常的道袍、直辍、澜衫,都是宽里宽当,就靠一根腰带束着,走路都觉得袴裆漏风。如今穿了身紧的,才找回一些安全感,照照镜子,自觉又多了几分英武。
苏小北敲门进来,端着个漆盘,盘里搁了个盛满的酒杯,笑嘻嘻道:“祝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苏晏道了声谢,犹豫地指了指酒杯:“要喝?一大早,空腹呢。”
“是呀。今日是大人生辰,早起便要先喝一杯寿酒,临睡前再喝一杯。期间若是有人敬寿酒,大人都得赏脸喝一杯,这才吉庆。怎么,大人家乡那边不是这么过寿辰的?”
苏晏回忆了一下,似乎要吃太平面和太平蛋,但前世年轻人根本不循旧俗,啤酒烧烤电影K歌一条龙走起,不嗨通宵不过瘾,如今……算了,入乡随俗吧。
他端起酒杯咂了一口,觉得酒味挺淡,便一口气喝光。
苏小北说:“是淡酒,小的特意掺了水,怕伤了大人的脾胃。”
苏晏捏了捏他的鼻尖:“小机灵鬼儿。”苏小京也凑上来要大人捏,跟只争宠的猫似的。苏小北推挤他,两个少年嬉笑着闹成一团。
用完早膳,苏晏心情愉快地走到前院,遇见在树下练剑的吴名,驻足看了一会儿。
吴名练完一套,换剑归鞘,拎起石桌上的一个小酒葫芦,朝苏晏走来。他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把葫芦递过去,低声道:“祝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苏晏笑着道谢,接过葫芦。
吴名冷毅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这是我自酿的红曲酒,酒劲足,但有点酸尾。乡野味道,怕大人喝不惯。”
“无妨,我喝过红曲,挺喜欢这味道。家乡也常酿这酒,说是有消食活血、健脾暖胃的功效。”
苏晏打开盖子,喝了几大口,递还给吴名。
酒渍沾在他嘴唇,晨曦中红馥馥的透润,水光潋滟,比墙边怒放的石榴花更加艳色夺人。吴名常年沉寂的肺腑间,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心惊肉跳,就连功法内力也平定不住,只好低下头,给自己解围似的灌了几口酒。
忽然又觉得不妥:这酒葫芦是专为苏大人备的,他刚喝过,自己又对着葫芦嘴喝了,岂不是——
吴名将葫芦往怀里一揣,丢下一句:“我再为大人寻一壶好的。”转身脚步飞快地走了。
苏晏茫然望着他的背影:“这酒挺好的呀。我平日里又不怎么喝酒,找那许多做什么。”
苏小北从后方赶上来,手里拎着个包袱,说:“大人,你说的腰带和软甲都在里面了,真要拿去送人啊?小的看,那软甲不是寻常之物,送出去多可惜。”
苏晏解释:“不是送,是还。这叫完璧归赵。”
腰带和软甲都是沈柒借给他的,一个应急,一个防身,本来从东苑回来就该归还了,可那时沈柒伤重濒死,根本顾不上。后来他又提起归还一事,沈柒却说,不急,冯去恶未死,案子未肃清,软甲你还是留着傍身,以防不测。等尘埃落定了,再与腰带同还不迟。
这么一拖二五六的,就拖到今日,苏晏打算去一趟沈府,把东西还了,顺道向兄弟讨一杯寿酒喝。
两人刚打开院门,与抬着一条手臂的小内侍富宝打了个照面。
富宝笑道:“哟,可巧,奴婢正要叩门,苏大人就恰好开了门,连猜测客好客赖都不必,可不是因为寿星公诸事顺遂么?”
苏晏与他混得十分熟了,也不打官腔,调侃道:“就你这张小嘴最讨喜,会说你就多说点。”
“奴婢哪敢多说,怕耽误了大人的时间。小爷请苏大人来一趟东宫,说是有正经事商量。”
“正经事?”
那小鬼能有什么正经事,要他替写窗课?玩腻了老花样,想要新玩意儿?还是因为搜车那事对奉安侯怀恨在心,想找他商量怎么出口恶气?
无论什么事,他若是去了东宫,太子不拖到宫门下钥是不会放人的,搞不好又要硬拽着他留宿。苏晏蹙眉问:“能等半个一个时辰吗,我先送份东西。”
富宝为难道:“小爷的脾气苏大人是知道的,心血来潮时,说要怎样,就要怎样,任谁都劝不住。除了皇爷,也就苏大人能让小爷转眼雪霁天晴了。奴婢出门前,小爷吩咐了,要尽快见到苏大人,多拖延一刻钟,都要打断奴婢的狗腿。”
苏晏无奈地苦笑,摇摇头:“这个小鬼……算了,我就先去东宫吧。小北,把东西放回去,待我回来再去归还。”
富宝装作没听见那声犯上的“小鬼”,请苏晏上了等候在宅邸门外的马车。
“大人晚上回家用膳吗?”苏小北隔着车帘叫。
苏晏撩起车窗帘子,答:“不一定,要是申时过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先吃吧不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