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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武监离此不远,就是街尾那座破破烂烂的两进院子。苏晏吩咐小厮和部分锦衣卫在门外守着车,自己带着荆红追和褚渊、高朔,押着李四进门。
李四垂头丧气地推开半扇木门,见褚渊嫌窄去推另外半扇,当即哀叫一声:“别——”
话没说完,那半扇勉强卡在框边的木门轰然倒地,在台阶上砸得四分五裂。
李四含泪道:“不是我碰坏的,监正若是追查,诸位可要替我作证啊!”
荆红追眼尖,发现门轴坏了,且门板木料几近腐朽,心道这是什么官署,竟比市井人家还不如,连扇新门都换不起。他见苏晏抬头,也随之抬头看门楣,见匾上“灵武监”三个字早已掉漆,透着一股贫穷衰败的气息。
“带我去见你们监正。”苏晏吩咐。
李四怕挨骂,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后腰被褚渊的刀柄一捅,没奈何只得咬牙走向前堂。
还没上台阶,便听堂中粗大嗓门骂道:“兔崽子还没回来?莫不是赚到钱又去胡吃乱花,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保管他下次装都不用装!”
李四吓得一抖,尖声叫:“监正大人救我——”
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影走到堂前,苏晏等人步上台阶,双方打了个正眼。
苏晏见这中年监正生得壮硕,面皮发黄,脸色有些憔悴,一双三角眼精光闪闪,又略带斜视,显得心术不正。
而监正看清面前蓝衫书生的模样,心底暗凛:这一脸细皮嫩肉和通身的气派,绝非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不是富豪就是世家子。李四这回是踢到铁板上了?
不过,这小公子眼生得很。既非本地望族,八成是跟随长辈来做生意的商贾之子,且年纪尚幼,哪怕李四失手露馅,也能糊弄过去。
于是他板着脸喝道:“怎么回事!谁敢袭官,眼里还有王法吗?”
锦衣卫见这九品芝麻官言语无礼,当即要拔刀亮身份,被苏晏用眼神制止。苏晏拱手,恭敬道:“小民不敢。因抓到一个疑似冒充官吏,进行讹诈的泼皮,此人自称是灵武监监副,小民本想直接报县衙,又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特来一问究竟。”
监正见他客气,心里更是定了八/九成,问:“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历?”
苏晏道:“小民家里做茶叶生意,听闻平凉茶马边市将开,故远道而来。”
监正哂笑:“不瞒公子,这厮的确是灵武监的人,但并非监副,更非在籍官吏,而是临时工。他若行为不端,本官绝不包庇,当解职驱除,等一应手续办完,本官亲自将他扭送县衙。公子看,这处置是否妥当?”
去你奶奶的临时工,苏晏心骂。佯作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位大人回答得如此坦诚,处置也算公道。
监正又说:“公子是信不过本官,想留下等手续办完,再同去县衙?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要不然公子留个地址,回头本官再派人联系你?”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不爱多生事端,且外乡人难免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想法,他身为官员既然把态度都摆出来了,料想对方也不至于穷追到底。
果然,对方忙不迭行礼:“不敢麻烦大人。既然大人秉公处置,这事就到此为止。”
监正见这商贾家的小子带着侍从离开,方才骂李四:“废物!”李四赔笑:“多谢王大人回护,明日定加倍赚回来。”
王监正余怒未消地挥挥手,“得了吧,就你们这一天五两十两的,不成气候,本官什么时候才能把债务还清。”
李四随他走进厅堂,献计道:“实在不行,再去各苑草场看看,还有多少中卖的马?”
旁边一个同僚说:“早筛过了,挑不出几匹稍微中看的,都是又瘦又病。连草料都只剩发霉的,贱卖都没人要。”
李四又琢磨:“要不,牧军那边再转悠转悠,逮住一批没好好养马的,让他们交罚金。”
“得了吧,那些牧军比我们还穷,再罚也抠不出几个钱。再说,牧军逃亡一半有余,听说太仆寺和苑马寺的两位寺卿征不到新兵,向朝廷上奏,刑部便将各地犯死罪的发过来充军养马。那可都是重刑犯,凶残得很,又身无分文,别说勒索一个铜板了,临场不慎,反咬你一口肉都是轻的。”
“那……我拿地图过来,再划拉划拉,看各苑还有哪些草场可以卖?”
“稍肥的地都分块卖了,要么就是寺监内官员自己拿去还耕,剩下都是瘦得连草都长不高的,连种麦子都难抽穗,谁要买?”
李四想来想去,彻底没辙了,叹气:“我午后再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逮只肥羊吧。”
王监正坐在一把旧太师椅上,也十分泄气,“每月就那么仨瓜俩枣的柴薪银,家人都养不活。都说‘宁做无品无流县衙吏,不当太仆苑马两寺卿’,不管品阶高低,什么衙门都能来踩我们几脚,连把总、管队这等低阶武官,都能骑在我们头上。这官当的憋屈,还不如平头老百姓呢!他娘的,把老子逼急了,也学咱们的顶头上司,苑马寺卿李大人,天天装病不上衙,领一份空饷,爱喝酒喝酒,爱睡觉睡觉!”
李四心道:你现在不就是领着饷不干事,爱喝酒喝酒,爱睡觉睡觉嘛?还要逼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每日上缴银两,给你还债。
厅堂外的窗户边上,褚渊听得满眼怒火,咬牙低声说:“倒卖军马和草料、私占倒卖草场、勒索牧军、旷任不作为……这些寺监官员个个渎职枉法,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得到他们?”他提刀问苏晏:“大人,进去拿下他们?”
苏晏摇头:“小虾米几个,逮住了也没意思,反而打草惊蛇。根据他们透露的信息,先去各苑看看草场和马匹情况,接着去边军的军营瞧瞧。等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再去太仆寺与苑马寺,向两位卿大人要个交代。”
四人又听了一会儿,直到王监正离开,里面三个官吏又开始赌叶子戏,用输赢决定下一个出去坑钱的人,才悄然离开灵武监。
回到马车边上,苏晏让高朔取出地图,查看各个苑的位置。
高朔用手指在图上画出几处圈儿,解释道:“本地监寺早已残缺不全。先年声势浩大的六监二十四苑,如今只余两监六苑。两监,即是这灵武监,还有一个长乐监。六苑分别为开城、管宁、安定、清平、万安、黑水。”
苏晏被一堆苑名绕得头晕,直接问:“这六苑的草场如若都好好利用起来,最多能养多少战马?”
高朔答:“草场有肥瘦大小之分,未经丈量勘查,难以精确计算,卑职预估最多能养……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匹。”
苏晏抽了口气:“十万?光是陕西一司,残缺不全的六苑,就能保证全国三分之一骑兵战马的新旧轮换,若是再恢复当年的监苑数目,岂不是完全可以供应?另外,还有山西和辽东的太仆寺呢!
“你们知道,根据陕西行太仆寺上送的奏报,其监苑目前存马数量多少?说是只有两三万匹!马政之废,简直触目惊心!”
临行前,他尽职尽责地查阅过兵部的相关资料,皇帝也默默授予了充足的查阅权限。从中得知,养一支骑兵队的消耗,三倍于步兵队,可把骑兵训练好了,近十倍于步兵的战斗力将是最好的回报。昔年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就是靠着一支无坚不摧的蒙古铁骑,横扫亚欧大陆,成为“上帝之鞭”。而训练骑兵,最基础的就是战马,没有足够的战马,骑兵就是无米之炊。
朝廷也深知战马对一**力的重要性,一直强调:“国之大政在戎,戎之大政在马”。陕西土地广衍,水草便利,能把战马养成这样,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几名锦衣卫听了这个数量,露出诧异与愤慨之色。
苏晏皱起眉,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他们听,“暂且不算种马来源,但算养马条件,官牧绰绰有余,运作好了,根本不需要民牧!户马法完全可以废除。”
高朔犹豫一下,说:“要废祖宗之法,怕是不易。”
苏晏出神地想了片刻,眉头慢慢舒展,微笑道:“这不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么?易要做,难也要做。”
否则如何面对那些卖儿鬻女的穷苦百姓、流离失所的马户军余、浴血拼杀的边关将士?如何面对将大任与爱重一并托付于他的皇帝?
荆红追不想参与他们讨论的话题,只安静坐在车辕上,两条长腿随意晃荡,抱着蜜瓜用飞刀削皮。两颗蜜瓜、几提葡萄并一个小冰桶,在这边远小镇卖得极贵,他把刚才苏晏赏的银子花得七七八八。
苏小京嘴馋,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想先讨一块,被苏小北一巴掌拍在蠢蠢欲动的手背上。
这是大人的,没你们的份。荆红追用眼神瞟他们,要吃自己去买。
苏晏敲定路线,决定采购补充完物资便离开镇子,先就近去清平、万安两苑查看草场和马匹情况,再去两苑附近的牧军与边军军营看看。
与此同时,由巡抚魏泉所派、盛千星率领的一千精骑,正从延安府出发,沿着苏晏途经的路线,朝这个镇子追来。三日后,当盛千星抵达此镇时,在驿站打听,得知苏晏的马车拐个弯又不知去了何方,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
眼下,这支总是迟来一步的护卫军仍在路上吃灰。而苏晏正坐进马车,荆红追把削成整齐小块的蜜瓜装在盘子里,在冰桶里镇过后,送到他家大人手上。
“天热,大人吃点瓜果解暑。”
“谢了,一起吃。”苏晏笑道,拿着竹制挑牙戳了一块。
荆红追摇头。苏晏往他嘴里硬塞了一块,又把挑牙放在他手上。荆红追吃了两三块,就说自己不喜甜,吃不下了。
于是苏晏抱着盘子,咽下满嘴甜汁,感觉灼热的肉/体得到了冰爽灌溉,吐了口长气,问:“阿追怎么看陕西马政之事?”
荆红追下意识想回答“不感兴趣”,或是“与我无关”,但临时踌躇一下,改口道:“烂透了。”
苏晏点头:“就像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从上到下都是病灶,动手术都不知该从哪个器官切起。”
“癌症……晚期?”
“就是病入膏肓。”苏晏在他面前,不再有方才面对众人时云淡风轻、尽在掌握的微笑,而是倾吐内心的担忧,“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已经十分不堪,但我担心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错综复杂的利益、更势大权重的力量参与其中。而要把这座冰山全部击碎,把病灶割除干净,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到……即使办到了,我也不敢保证船只能顺利通航,病人能起死回生……阿追,我有点方。”
荆红追抬眼,定定看他:“从东苑刚回来时,大人想到在暗处时刻打算刺杀你的冯去恶,下定决心去敲登闻鼓时,也是这种心情?”
苏晏点头,有些赧然:“我那时看着淡定自信,其实心里慌得一批。担心事若不成,自己被反噬是小,拉了沈柒下水,又坏了皇爷的布置是大。”
荆红追自动把某个讨厌的名字屏蔽掉,又问:“最后呢?”
“成了。”
“卫老贼也想对付你,结果呢?”
“被你削了一条胳膊。出京前,听说皇爷下旨命人申饬他和咸安侯,他重伤未愈又气得吐血,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苏晏叹道:“是啊,尽人事,听天命。”
荆红追用一双星芒似的动人眼睛看他,嘴唇依稀露出浅笑:“莫方,大人是天命所归,天会助你。”
“……你也是穿越来的?”
“什么?”
“你说‘莫方’。”
“我学大人口音,大人祖籍闽地?”
苏晏被逗乐了:“你是不是以为闽人大笑起来,都是‘发发发发’。”
荆红追专注看他的脸,似乎要将一颦一笑镌刻心间,脱口道:“大人应该多笑笑。”
苏晏把盘子放在一旁,伸个懒腰,眉眼间隐忧已然散去。“谢谢你,阿追。”他诚挚地说。
荆红追摇头:“国家政事上,我帮不了大人,比不得那些有学问见识的士子,甚至是深谙官场门道的锦衣卫。”
“我说过,你有你的好。你的好我知道。”苏晏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此行有你作陪,是我最大的幸运。”
荆红追任由他指间黏腻的蜜瓜汁水涂了自己一手。
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打湿的手帕擦干净手,又递了一条给他。
荆红追接过来,放在旁边。
片刻后,苏晏在马车的抖动中打起了瞌睡。荆红追等他睡着后,抬起手,把他染在自己手指上的汁水仔细舔干净。
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