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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苑衙门。囿长闫昌抱着他心爱的茶壶,躺在木质摇椅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对着壶嘴滋遛滋遛喝。
一名小吏敲门进来,脸色兴奋地说道:“囿长,喜从天降,喜从天降!”
闫昌瞪他:“喜个屁!就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捡到金子还是咋的?”
小吏知道他前两日刚挨了灵武监王监正的训斥,心里不痛快,忙解释:“是金子长脚找上门来了,瞧,这是叩门礼。”说着将手里提的一个油纸包放在桌面,解开捆扎的绳子。
包装很不打眼,闫昌兴趣缺缺,却见小吏从纸张中剥出个乌漆雕花描金木方盒,小心递给他。光看盒子做工之精细,便能想象到内中之物的分量,盒盖刚打开一条缝隙,茶叶清香便扑鼻而来。闫昌深吸一口,陶醉道:“上好的松萝茶……光是这一盒,当值百两银。”
松萝茶色泽绿润,滋味浓醇,带有独特的橄榄香,是当下最受达官贵人青睐的茶叶品种之一。其实这盒茶叶只一斤重,放在产地徽州,乃至京师,极品成色的卖到十两银一斤已是高价。但平凉偏远,又毗邻边塞,茶叶可当做货币流通,主要是因为北蛮部落对茶叶需求量极大。
这些游牧民族因为常年肉食,若是不吃茶便要生病,可草原上又不产茶叶,只得向大铭购买,导致茶叶与食盐在边地几乎等同货币。朝廷屡屡下旨,禁止民间贩卖私茶、私盐,但惊人的利润从古到今就是商贾冒死追求的目标,故而屡禁不绝。
这盒上品松萝虽然量少,但若是卖给草原部落一些嗜茶如命又附庸风雅的贵族,作为互相攀比的面子,估计能卖出百两高价,甚至可能直接以北珠交换,那就是一笔飞来横财!闫昌怦然心动,立刻问:“这茶是什么人送的?”
小吏答:“是个公子哥,就在苑门外,说要与囿长谈一笔生意。”
闫昌当即跳下摇椅,整了整歪斜的冠帽,说:“快去迎进来,厅堂见客。”
堂上,主客见礼后各自落座。闫昌见上门的公子哥年约十六七,容貌俊秀,衣饰精致,还带着几名孔武有力的侍从,一看便是富豪子世家子,格外殷勤地劝了茶,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要与我谈什么生意?”
“鄙姓苏,家中行三,囿长叫我苏三郎便可。”苏晏笑眯眯道,“家中做的是茶叶生意,因为打算开辟几条新的货运线,缺乏马匹,特来求购。”
闫昌听了脸色阴晴不定,“苏公子怕是找错了卖家。我这里是苑马寺下辖清平苑,牧的都是官马,哪里能私卖。”
苏晏笑道:“若是无人指点,如何敢来监寺求购?在下年少性急,说话不爱兜圈子,在这里干脆直言,我要五百匹。”
一口气要五百匹?这也太大手笔了!闫昌几乎被这数字砸晕,愣愣问:“真的?”
“千真万确。先要五百匹,每匹三十两银。但得先验马,验过关了才能收。不过囿长放心,买这些马主要用来运货,故而对品相要求不会太高。”
闫昌听了数量心头火热,再听价格又有些犹豫:“如今边市上,哪怕一匹下等马,都卖到五十两银了……”
苏晏用茶杯盖子推着浮沫,淡淡道:“是啊,每匹五十两,那我为何不去边市向那些部落鞑子购买?”
因为那些马是他们自家的,而监寺的马,是官家的。闫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卖朝廷的马,赚自己的钱,无本买卖能赚一两都是白赚,为何不能贱卖?
可是一次私卖这么大的量,万一被上头抓到……
苏晏见对方迟疑,笑了笑,放下茶杯拱手道:“是在下强人所难了。无事,我再去万安苑走走。”
他作势起身,闫昌急忙叫:“等等!”
眼看要到手的银两,实在不甘心被其他苑的同僚抢走,闫昌决定铤而走险,吃下这笔买卖,于是拍板:“成交!”
苏晏笑道:“这便是了,囿长一看就是个爽快人。我最爱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干脆利索,回头客也当得。”
闫昌说:“苏公子买的数量甚多,我需要时间挑选,两日如何?”
苏晏摇头:“行程安排颇紧,等不及两日,这样吧,我派二十名侍从随囿长前去挑选,节约时间。”
闫昌见他年纪不大,但行事精明,让侍从随同挑选马匹,显然是为了防止卖家以劣充好,也从中看出他身家雄厚。闫昌偷眼看了看他身后按刀而立的四名侍卫——个个体格强健、精气饱满,虽然样貌不出挑,但都是练家子。这般训练有素的侍从,只有富豪之家才能养得起,而他竟带了二十名在身边,果然是不容小觑。
想到本苑内那些病马瘦马,怕是蒙混不过,少不得要掏家底了。
因为寺监的官员们常来苑中勒索,随意借用或倒卖马匹,尤其是顶头上司王监正,前两日刚又捞走了几匹,闫昌心疼不已,偷偷藏了一些品相稍微好些的,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苏晏吩咐完侍从,又对闫昌说:“我第一次来寺苑,不知是什么风景,可否四处走走?”
“当然可以,理当奉陪。”闫昌谦虚道,“其实也就是几片草场,由牧军饲养马匹,兼养些牛羊自用,无甚风景可言。”
苏晏笑道:“总归是个新见识。”
两人互相礼让着走出厅堂,骑马前往草场。闫昌见这位苏公子把侍从都遣去,随同苑中小吏挑选马匹,只带了一名在身边,而这名显然是侍从中相貌最好的,可谓矮子中间拔高个,不由暗叹:这年头不仅当官要看相貌,就连做侍从仆人都是颜好的更吃香,难怪老子干了十几年,依然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囿长!
须臾来到草场,苏晏见此地平坦宽阔,水草肥美,十分适合放牧,可草丛间的马匹却是稀稀拉拉。
走近一看,马儿们要么皮破脊穿,要么骨高毛脱,瘦损者十之八/九,几乎看不到一匹膘壮的,他不禁皱眉,沉声问:“囿长该不会就把这等马匹卖给在下吧?”
闫昌尴尬万分:“不会不会!里面还有些好的。这些放养在外面的,也是为了应付上头。”
苏晏佯装吃惊:“为了应付上头?上头来检查,难道要求马匹必须瘦病?贵监寺这是什么新潮的检验标准?”
闫昌被他损得颜面难堪,勉强道:“是怕上头看马匹还能入眼,强行牵走。”
苏晏猜测真实原因应该不止如此,但闫昌不肯多说,此时追问怕反而引发他疑心,故而转移话题,指着远处一座外观破败、像碉堡似的土木建筑,问:“那是何处?”
闫昌答:“是马营城堡。牧军营房与马厩均在其中,苏公子若要进去看,最好把侍卫们都带上。”
“哦,为何?”
“牧军刁蛮无知,怕冲撞了公子。”闫昌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瞥了眼这位苏公子,有些话不好当面讲:里面一半都是发配来充军的犯死者,性情凶狠,又常年不见女人,憋得火烧火燎,乍一见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震慑,还不像群狼扑羊,把你活撕了!
苏晏先前偷听王监正和李四谈话,知道牧军逃亡过半,监寺苦于无人养马,不得不向朝廷请求调拨人手,刑部才把重刑犯发配过来。
又想起被劫持到鹰嘴山匪寨时,王辰曾亲口供认,他哥哥王武曾经就是牧军一员,盖因用心养的战马被人毒杀,怕问责,才不得不逃走,落草为寇。
“他也不想当逃兵的,可牧军也不比马户好多少!听说监苑里不少官马都被盗卖,草场也被许多豪强侵占去,那些当官的又贪污成性。官马们无人料理,都是又病又瘦,边军们人人养私马倒卖给官府。我哥用心养的官马,某天夜里忽然被人毒死,他怕掉脑袋,无可奈何才逃回来,和我们一同落草。”
王辰的话犹在耳旁,苏晏蹙眉想,恐怕这马营城堡还真得进去瞧瞧。军营斩首令,第一斩的就是逃兵,这批牧军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何宁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逃亡成为流民。
闫昌陪同他又逛了片刻,一名小吏骑马过来,禀道:“宁夏卫的张千户来了,催讨军营需要的骑操马匹。”
苏晏听了,故意问:“这……咱们这笔买卖,是否影响军营的战马输送?”
“不会不会!”闫昌生怕银钱落空,拍胸脯道,“做人最重要的是诚信,我既然答应了苏公子,自然会先保证咱们的这笔买卖。至于军营那边,我会另想办法。”他把目光投向草原上那些几乎站不起来的瘦损马匹。
“我先去应付一下,苏公子……”
“无妨,我再逛逛,囿长请自便。”
闫昌又交代了一句:“城堡勿要擅自进入。”才随小吏匆匆去了。
苏晏等他骑远,朝身边的荆红追眨了眨眼:“凡是警告‘请勿入内’的地方,往往都会被人闯进去,这叫逆反心理。”
荆红追问:“闯进去之后呢?”
“要么捅了大篓子,要么发现大秘密,总归不会无功而返。”
“那么大人是要进堡去?”
苏晏笑:“那囿长说了,要把侍卫都带着才好。你看现在就你一个,啧。”
荆红追不服:“我一个顶他们二十个不止。”
苏晏正要再打趣两句,眼角余光瞟见远处一个牵着马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他眯起眼,盯着那人背影看,越看越觉得蹊跷,忽然放声高喊:“喂——那位威武雄壮的牵马汉子!”
那人下意识地一个回头,眉目被荆红追看得清清楚楚。荆红追诧异道:“是王五……或是王六?”
苏晏相信荆红追的过人眼力,有些疑惑:“这两兄弟不是劫狱后率众逃出延安,被卫所骑兵追捕,怎么会出现在此?”
那人回头看时,仿佛愣怔了一秒,当即翻身上马,朝草原深处狂奔。
“见面就逃,肯定心虚,搞不好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苏晏当机立断,扬鞭催马,“追!先拿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