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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原以为,清水营顾名思义,就是长城沿线众多的屯兵营堡其中一座,直到抵达后才发现,竟是一座颇为宏阔的大城。
这座城既是边防关隘,也囊括了军营与集市。它的北城墙即是长城,高耸雄壮的关楼上书“北门锁钥”。长城之外便是荒凉的河套沙漠。过了沙漠再往北,就是鞑靼占领下的瀚海了。
长城如何坚固自不必说,其余东、西、南三面的城墙,也足有三丈多高,内外均砌以砖石,坚不可摧。角台城楼更是高达近十丈,气势雄伟。
整个清水营布局四四方方,城中央一条大道直通南北。
西城是驻军营地,由灵州参将总辖。兵部还在此设了个议事处,边防动荡时,总制三边的官员在此议事,算是河东长城边事的指挥中心。
东城是马市。每逢交易日,这里牛羊成群、马嘶驴叫,热闹非凡。
北漠各部落携带马牛驼羊、皮毛等土特产品,通过重兵把守的暗门进入清水营马市;中原商人则在此贩卖茶、盐、粮食、纺织品、铁器等,双方各取所需。
自清水营建成以来,就一直是长城内外的商品集散地,满城绿荫交织,商贸往来频繁。但近两年鞑靼屡次叩关犯边,导致中原与北漠关系紧张,民众心怀忌惮与恐慌,马市也萧条了许多。
苏晏丢失了证明身份的文书印信,只能靠非法渠道,用荆红追向牙子重金购买的二手路引,通过城门口守军的盘查,进入清水营。
而阿勒坦因为北漠部族的身份,被盘查得极为严格,一时半会进不了城。
“你们先进去吧。”阿勒坦对苏晏说,“三天后才是交易日。期间我会在东门外、清水河边的草场暂时圈养马匹,待到交易日再去马市。你若是有事,就去东门外找我。”
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没事也可以来找我。我请你吃烤全羊。”
苏晏客客气气地答应了,双方在城门口告别。
荆红追道:“大人想吃烤全羊?属下这就去买羊和佐料,待会儿烤给大人吃。”
“你真当我是吃货?”苏晏失笑,“我之所以答应阿勒坦,是想维持好彼此之间的友善关系,有用。”
他把鞑靼骑兵身上刺青掉色的事告诉了荆红追。
荆红追这才明白,在破庙躲雨时,苏晏为何去摸阿勒坦的腹部刺青,看似孟浪的举动原来另有用意。他不禁对自己当时的误解与“腹诽”深感羞惭,心道今后再不能质疑大人哪怕一星半点。
——苏大人光风霁月,一言一行自有章法,即使做出什么荒唐之事,那也是暗藏玄机。
——就算真荒唐了,也必定是受人逼迫,荒唐的是那些逼迫他的人。
——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总之苏大人绝对没有错。
如此自我调(洗)节(脑)了一番,他的思路才又转回到刺青上,说道:“大人怀疑袭击我们的那批骑兵的身份?但事隔多日,尸体业已被掩埋,恐不易调查。”
苏晏点头道:“的确。我记得那些人袭击我们时,呜哩哇啦讲了好几句,我听不懂北漠语言,不知其中可有线索。”
荆红追说:“属下也不通蛮话。之前听褚渊说,随行的锦衣卫里有个叫‘黄礼季’的,能听说蛮语,但人是否还活着、何时能重逢,都未可知。”
苏晏叹道:“希望大家都没事。我们先找个客栈落脚,再慢慢打探褚渊他们的下落。”
“好。那么大人还吃不吃烤全羊?”
“……吃。多买点孜然粉,还有韭花酱。”
*
奔波多日,难得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吃顿热饭热菜。
两人落脚在清水营最大的一家客栈。“白云客栈”没有内外套间,荆红追本想打地铺,苏晏却坚持订了两个单间,让他好好休息,不必守夜。
“这清水营周围深沟高垒,又有驻军,安全得很,你就放心吧。”苏晏说。
荆红追很想说,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而是……
是什么?是他贪得无厌,想要日日夜夜独占大人?还是他早已踩在失控的边缘,只要嗅到大人的气息就精血沸热、渴痒难耐,一边自虐似的以痛止痒,一边情愿承受这种痛楚与甘美交织的折磨?
荆红追说不出口。所以他只能沉默地同意。
一夜好眠,苏晏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身。他准备花一天时间,好好逛逛整个清水营,了解当地边防与民生。
两人在集市摊子上吃完早点,就绕着圈儿地闲逛。苏晏看到什么新奇物件都要拿起来摆弄一下,但荆红追要掏钱时,他又放下,摇头表示不买。
荆红追说:“大人别担心钱够不够,千金散尽还复来。”
苏晏笑道:“我倒是不担心你弄钱的本事,但这一趟又不是旅游,买那么多纪念品,拿得回去嘛。倒是你,给自己换柄剑吧。”
荆红追的佩剑“无名”遗失在滚落的陡坡下,估计是被涨洪冲走了。他面上不露痕迹,心里颇有些遗憾,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剑,却是量身定做、最适合他用剑习惯的,且剑锋饱饮人血,不止是利器,还是杀器。
到定边城后,他赶时间在铁匠铺买了一把成品,三两银子的大路货,聊胜于无地挂在腰间。
苏晏也看出新买的武器不顺手,建议他更换。且这清水营马市万商云集,不仅有中原制式的刀剑,还有自来自北漠、甚至更远异域的武器,可供选择的花样很多。
荆红追果然心动,浏览众摊后,眼神锁定在一柄造型奇异的长剑上。
这柄剑无论造型与装饰,都与中原的剑风格迥异:剑身细长,尖端如刺。剑锋上面布满了纷繁如星云般的瑰丽纹理,这是钢材在锻造时形成的天然花纹,明暗交织、黑白分明,对比十分强烈。剑脊中央拱起如山脉,纹理从高耸的脊线处向两侧扩散,展现出高超的锻造技巧。
荆红追伸指在剑锋上轻抚,发现花纹凸出的部分就像是无数肉眼无法分辨的锯齿,使得刀剑更加锋利。
除了剑锋,剑锷、剑柄与剑鞘也可圈可点。剑锷如鹰翼向两侧舒张托举,优美大气;剑柄为漆黑犀牛角制成,螺旋凹槽式可以增加摩擦力,更不容易脱手,而掐银丝的勾勒为螺旋弧度增添了一抹亮色。剑鞘是纯黑的皮质,鞣制得极细腻,收剑后毫不起眼,拔剑时艳惊四座。
“二位客官,一看就是识货的!我这剑用的是最珍稀的天竺乌兹钢,看看这纹路,做不得假。乌兹钢二位知道吧?制成的刀剑锋利无比,又十分强韧,打斗时绝不会断裂……”摊主滔滔不绝地夸赞着,随手拿起一小块丝绸扔起。
丝绸柔软如水,又在半空飘飞,剑尖划过,竟轻易划为两半,可见锋刃之锐利。就连荆红追也不得不承认,若是用他的旧剑“无名”,在不灌注内力的情况下,也做不到这一点。
苏晏拽了拽荆红追的袖子,示意他走开几步,低声道:“老板没坑人,这是大马士革钢……唔,现下叫乌兹钢,就材质而言,可以说是站在冷兵器的巅峰了。而且这造型,看起来的确像是中东一带的风格,我强烈建议你买下来。”
荆红追对这柄剑也是一见心喜,便走回去问:“此剑售价几何?”
“三百两,不二价。”
“三百两银,太贵了!”
摊主朝他咧嘴:“客官,我说的是三百两金。”
荆红追扭头就走。摊主在背后叫:“客官留步,留步!看在你也是中原人份上,我给你打个九折,同胞价二百七十两!不能再便宜了!整个集市就这一把,千里迢迢从西夷运来的!珍品难得,等你后悔再想回头来买,可就卖没了!”
苏晏小声说:“买啊!”
荆红追:“什么剑能值三百两黄金,当我是长金毛的肥羊呢!再说,用剑之人,不必在乎剑的好坏,关键是剑心。剑心坚纯,就算三两银子一把的剑,也能成为无敌的利器。”
苏晏:“可拉倒吧!别整古龙那一套装逼理论。别人用那把大马士革剑,的确未必能打赢拿大路货的你。但你如果拿这把剑,就能打倒拿大路货的你自己。鸟枪换炮,懂不懂?”
“……懂,可是没钱。把我卖了都不值三百两金。”
“瞎说!我的阿追是无价之宝,多少金都不卖。”
荆红追耳根蓦然红了。红晕从耳郭向前蔓延,淡淡地爬上脸颊。他注视着苏晏,目光幽深又热切。
苏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觉得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没什么好心虚的,故而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你有意见?有意见也没用,我说了算!”
荆红追微微笑了:“对,永远都是大人说了算,属下万事听命。”
苏晏简直要被如此上道的回答萌化了,心想:这样省心又体贴的侍卫我能养一打!养一辈子!呃,一辈子没问题,一打就算了,我家阿追独一无二。
他握住荆红追的手臂,信誓旦旦地说:“不就是三百两金,一千五百两银子而已,本大人出得起!你等着,我一定要把这柄剑买下来,送给你。”
说得容易,苏大人又不是贪官,哪来这么一大笔钱。荆红追不愿拆他的台,而且既然决心再也不质疑他,就相信他真能办到,于是颔首道:“那属下就先行谢过大人。”
苏晏朝摊主走过去,气势十足地问:“二百五能不能卖不能拉倒你这是有价无市看看你裹剑的布都已经磨出毛边了摆出来很久了吧是不是光问价根本没人买我们是最有诚意的错过我们你可真就卖不出去了!”
摊主被他一口气叭叭叭轰炸得脑壳疼,又兼被戳中要害,无奈道:“算是服了你,二百五就二百五。这可是底价了啊,一两都不能再降了!”
苏晏笑:“二百五多难听,还是三百吧,凑个整。”
摊主:“嘎?”
“多出的五十两,我买十天预留权。再过两天便是开马市的日子,马市持续八日,这十天内你留着这柄剑不要卖人——当然十有八/九也卖不掉,毕竟现在边关不宁,大多数人有钱宁可拿去囤粮也不会买奢侈品。反正你就留够十天,然后我会拿三百两金来买下。你看,等个几天,就平白多赚了五十两金,是不是很合算?”
摊主有点懵圈:“说得好像挺有道理……好吧,就预留十日,第十日的酉时倘若客官还不来买,我就另行出售了。”
苏晏点头:“一言为定!”
言罢回到荆红追身边,说:“讲定了。十天内,我要弄到三百两金——你说做什么来钱最快?”
杀人。荆红追默默答,如果是狗千户那种级别的,五千两银子杀一个,我还可以打八折。
但这个答案太血腥,恐污尊耳,于是他回答:“但凡横财,得来多不走正道,大人还请三思。”
苏晏失笑:“知道,黄赌毒都不沾,行了吧……等下,赌……”
他曲指抵着下颌,沉吟起来。荆红追连忙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而且俗话说,十赌九输,大人还请三思!”
苏晏脑筋飞转,喃喃道:“如果能拿回圣旨,我就能开一场稳赢且无本万利的赌局,由我坐庄,让陕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做这场赌局的闲家。”
荆红追听他话中似有深意,但苏晏并未详细道来,他也就没有多问——等到大人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两人继续逛,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客栈。
客栈门口站着几个探头探脑的北漠人,苏晏越看,越觉得像阿勒坦的同伴……或者是手下?
果然这几人见到苏晏,眼睛一亮,朝大堂内叫了声什么。随后阿勒坦走出来,态度爽朗地对苏晏说:“我运气真好,这才到第一家客栈,就找到你了。”
苏晏一怔:“阿勒坦,你找我有事?”
阿勒坦说:“请你吃烤全羊。”
苏晏昨晚刚吃的烤全羊。他胃口好,食量却不大,放开肚皮吃了几大块肋排和半根腿骨,撑得难受,感觉吃伤了。今天一整天都只敢吃清粥小菜。这会儿听见“烤全羊”三个字,腻得不行,干笑道:“今天肠胃不太消化,改日吧,改日啊。”
阿勒坦皱眉:“你担心我手艺不好?”
你手艺再好,烤羊肉还是烤羊肉啊!一样滋滋滋地冒油啊!苏晏打着哈哈:“怎么好老让你请。上次你请我喝酒,这次该我回请了。走,请你吃蒿子面去,健胃消食。”
阿勒坦大笑着过来挽他手臂,动作间十分自然。
苏晏猜测这是瓦剌风俗,也就由着对方去。他看不见荆红追在背后默默咬牙,只感觉身高超过一米九五的彪形大汉,挽着身高一米七四的他,就像大人兜着孩童……呸,是野兽与美……呸呸!他苏晏是铁塔旁边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身高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男人的雄心壮志,对吧阿追?
两人没走几步,发现步频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阿勒坦侧头看了看,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苏晏端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或者让他坐在自己臂弯——这少年轻飘飘的,一看身上就没有几两肉,扛着走简直轻而易举。
但他知道中原人讲究礼数,担心这举动会冒犯对方,故而忍住了,尽量放慢脚步配合。
百步后,苏晏赶得有些气喘,抽回胳膊,摆手道:“不行了跟不上你,我们还是各走各的。面馆就在前面路口右拐,你先行一步,我和阿追很快赶上。”
荆红追挤上前,把跟在阿勒坦身后的瓦剌大汉们撞了个趔趄,在一众人强忍怒气的白眼中,扶住了苏晏:“大人身体文弱,不宜疾行,还是先歇口气吧。”又转头对阿勒坦不冷不热地道:“阁下请自便。”
阿勒坦挠了挠眉骨上的一条小伤疤,停下等苏晏。
苏晏很快缓过气,心里也有些回过味儿来,问阿勒坦:“你特地来找我,为的不止是请客吃饭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商量?”
阿勒坦有些诧异,暗赞他聪明,实话实说:“的确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于是苏晏在面馆里一面吸溜着蒿子面,一面听阿勒坦讲述今日遇到的奇葩征马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