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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的殿门紧闭,刚下朝的景隆帝与太子,召监察御史苏晏密谈。
一刻钟后,太子沉着脸出了殿,自行离去。殿门依然紧闭,接下来整整两刻钟没人出来。
蓝喜站在殿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见一些儿哭声,隐约还有几声拍打的脆响,心头咯噔一下,琢磨着里头究竟是在做什么?
要说临幸吧,皇爷可从不如此粗暴,再说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书房,隐秘性差,也不合皇爷的性子。可要说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苏晏治好了皇爷的头疾发作,还没赏呢,怎么就罚了?
起居注官从朝会上一路伴驾而来,也侍立在殿外,这会儿正执笔,在一沓纸页上速记着什么。旁边小内侍手捧砚台伺候着。
起居注制度源于西周,数千年来沿袭至今,负责记录帝王的一言一行,讲究的就是“君举必书,善恶必记”。
帝王既是国家权力化身,其言谈话语即为国家之法律,起居动止关系社稷之安危,因此历朝历代便少不了侍驾的记注官。
史官修篡国史,通常以起居注为原始材料之一,然后编成《实录》,再由《实录》编成国史。
现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样,进士出身,曾在翰林院当过多年编修。这令家祖上几代都是史官,可以说是史官世家了。
蓝喜瞟了一眼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草书,觉得有点眼晕,问:“令大人,这都下朝了,还要记啊?”
令狐头也不抬,说道;“皇爷下朝后若是入了后宫,自有文书房太监做《内起居注》。但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御史议事,下官自然要忠于职守,记录圣躬一言一动。”
蓝喜淡眉微皱,把头凑过去看他写了什么,只见最后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时,上携太子御南书房,召御史苏晏密谈。太子中退,上与晏独处一室,宫人皆不得近……”
蓝喜自己心里有鬼,越看越觉得,这条起居注是意有所指。万一皇爷真的在殿内要了苏晏,这起居注再写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证明?
阴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记录在册,皇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个令狐如此不上道,难怪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也没有出头之日。
蓝公公心里替皇帝着急,却又无权干涉,拂尘尾巴甩来甩去,片刻后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馆,皇爷吩咐了,得空要查阅,交给咱家就好。”
令狐抬头看着这位御前侍奉、权盖中宫的大太监,正色道:“恕下官不能从命。”
蓝喜声线一尖:“这可是皇爷的口谕。”
令狐振振有词:“莫说圣谕,便是皇爷当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给。‘自古人君皆不自阅史’,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为了让史官直笔不被任何外力干预。”
蓝喜气他死脑筋钻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为臣子,要替君分忧,而不是给皇爷添堵。回头皇爷见你这一笔,发怒起来,你可想过后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给了么?没有。太宗便不再强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欧阳修上书直谏,要求人君不得再阅,仁宗从了么?从了。非但不怪罪欧阳修,还嘉奖他。这是圣德!莫非在蓝公公看来,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说你这么固执,有什么好处?是给你提俸禄,还是加官进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虑考虑罢!”
令狐把笔往砚台上一搁,挺直了腰板,脸色肃然:“下官人微势轻,但始终牢记史官之责——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昔年齐国崔杼弑君,太史如实记之,崔杼怒杀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继任兄职,亦如实记之,接连被杀。可第三个弟弟依然如实记录。崔杼问他‘不惧死乎?’彼言‘据事直书,为史官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这句话回复蓝公公,回禀皇爷。”
蓝喜无可奈何。
言官骨头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气起来,但凡皇帝还要点脸,无不敬他三分,否则还不知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污名。
正僵持间,殿门从内打开,苏晏用手帕捂着口鼻,喷嚏连天地走出来。
蓝喜怔住,问:“苏御史这是怎么了?”
苏晏摆摆手,用红通通、泪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别提了。突染风寒,君前失仪,挨了罚惭愧得很。”
蓝喜一瞬间既庆幸又遗憾,忙吩咐小内侍去端一碗热腾腾的红枣姜汤过来,让他服下。一边故意说道:“皇爷仁厚,想必只是随口说几句,苏御史不必放在心上。这不,差事还是让你去办不是?”
苏晏叹口气:“是啊,皇爷让我继续做大理寺右少卿,回头我还得陪同太子殿下去鸿胪寺查案。对了蓝公公,皇爷让我出殿后交代一声,着司礼监拟旨用印。”
蓝喜笑道:“那咱家就对苏少卿先说一句‘恭喜’了。”说着一甩拂尘,进殿伺候去了。
姜汤都是事先备好的,很快端上来。苏晏招呼一旁的令狐同喝:“令大人也来一碗,解解寒气。”
令狐正在起居注上补完最后一句:“盖议鸿胪寺瓦剌国使案,谕旨苏晏官复原职。”
写完搁笔,搓着手上前拿碗喝汤。
苏晏感慨:“为臣不易呀。”
令狐同感慨:“是呀。”
苏晏喝完姜汤,与令狐拱手告别。太子先前命內侍备下的小轿就停在宫门外,接上他,直奔午门。
午门外,朱贺霖在马车上等得有些不耐烦,撩起帘子东张西望。忽然见狭长的广场南端靠墙停着辆马车,看样子像是官员家的。
他闲着无事,便指使小内侍富宝去打听,是谁家的马车,为何停在午门外。
富宝过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禀道:“小爷,那是苏大人家的马车,等着他出宫。驾车的却不是他家两个小厮,是个奴婢不认识的冷面汉子,看打扮像个侍卫,腰间佩剑,看人的眼色比寒风还刺人呢。”
清河不爱下人前呼后拥,这么久了家里也就两个小厮打理,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侍卫?他骤然想起,褚渊说苏晏收了个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贴身侍卫,与之关系暧昧,莫非就是马车上那个?
朱贺霖当即拍案而起,从车厢里蹿出来,吓了富宝一大跳。
眼见太子大步流星往那辆马车去,富宝只好快步跟上。走到近前,发现那侍卫仍抱着剑,直挺挺站立在车辕旁,似乎连睫毛都不曾眨过一下,石雕似的眼望皇宫方向。
朱贺霖站在他面前,清咳一声,他也只当没听见,继续做石雕。
富宝忙喝道:“这是太子殿下,还不速速见礼?”
荆红追本不想搭理。但又想到自己得罪权贵无所谓,连累大人却不好,于是抱拳低头:“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朱贺霖皱眉:“庶民见储君,如何行礼,清河没教过你?”
荆红追语调平板:“大人教过。但草民愚钝,学不会,还请殿下恕罪。”
“……果然是江湖草寇出身,不懂礼数,胆子倒不小。”朱贺霖一想到连这种货色都敢占苏晏的便宜,更是怒火中烧,“小爷不恕罪又能怎的?今儿你不给小爷跪下磕七八个头,就休想竖着走出承天门!”
荆红追瞥了一眼面前的大铭储君,尽管才十四五岁,却像一头足够凶悍的狮虎幼兽,骄纵恣肆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苏大人以前整天就伺候这个傲慢小鬼?的确够辛苦的。
朱贺霖见荆红追长相平凡,很是不屑,被这一眼刮过脸皮,仿佛苍穹裂电、冰河倒卷,被一股凛然如雪山的剑意击中。他暗自心惊,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
他从小好武,在武学上颇有天赋。但宫中侍卫与武师因他身份高贵,喂招时不敢尽全力,又得皇帝授意,不得教习高深武功,以免穷武误政。故而他就算与十几个侍卫对打,也总觉不痛快,似乎体内压抑的一股力量怎么也发挥不出。
如今被荆红追瞪了这一眼,仿佛自冰天雪地间窥见另一重境界,心神为之所夺,整个人竟然愣住了。
富宝见太子神色反常,连叫了几声“小爷”都没反应,大急,叱问荆红追:“你对殿下施了什么邪术,还不快解开?殿下若是有事,连你家大人都担待不起!”
荆红追冷淡道:“我什么都没做。”
富宝跳脚。朱贺霖陡然清醒过来,拽住了富宝,警惕又好胜地盯着荆红追:“你的武功有多高?”
荆红追说:“很高。”
“一点也不知道谦虚,不要脸。”富宝嘀咕。
朱贺霖又问:“你的武功是哪里学的?”
荆红追道:“不能说。”
朱贺霖冷哼一声:“匹夫之勇而已,小爷才不稀罕。”
荆红追答:“哦。”
哦……哦个屁哦!这他娘的什么鬼脾气,清河竟然也能忍?还跟他亲嘴,也不怕嘴烂掉!朱贺霖正要发作,荆红追忽然转眼望向皇宫方向,说:“大人出来了。”
朱贺霖下意识转头去看,广场尽头空荡荡,左右掖门并无动静。他刚要开口嘲讽,却见右掖门缓缓开启,一顶小轿从内出来,的确是自己吩咐备在南书房外的轿子。
一时也顾不上找这刺头侍卫的麻烦,朝轿子迎上去。
荆红追施展轻功,青烟似的飘过朱贺霖身旁。朱贺霖微怔后大怒,叫道:“你敢抢在小爷前面?尊卑不分的东西,滚到后面去!”
周围值岗的禁军听见太子怒喝声,当即拔刀出鞘,只等一声令下便冲过来拿人。
苏晏掀开轿帘一见这情形,险些滚下轿来,心道这两个是刀枪对炸弹,凑堆对还不炸个遍地开花!
阿追一身江湖气,藐视权贵,想让这家伙在太子面前俯首贴耳决计不可能。朱贺霖是个只能顺毛摸的小霸王,喜怒不定,偏偏又知晓了他和侍卫之间的暧昧关系,万一发作起来,下令禁军出手,他连灭火都来不及。
造孽啊!早知道就不让阿追在午门前等了,平白惹出事端。
苏晏急忙叫停轿子,钻出来,提着袍角朝朱贺霖跑去,一边朝荆红追飞眼风,示意他别上前接自己,先回到车厢里去,给太子留面子。
荆红追看懂了,虽然脸色黑沉,但还是听从自家大人的指令,转身回到马车旁。
朱贺霖得意地笑了笑,放慢脚步,等待苏晏向自己奔来,然后双手扶住他的胳膊,说:“跑慢点,雪天地滑,摔了怎么办?”
苏晏喘气道:“臣怕小爷久等,不快不行啊。”
朱贺霖见他完好无缺地从父皇书房里出来,天大的气都消了,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掌心搓了搓:“外面冷,去马车里,咱们边走边聊。”
苏晏装作无事发生:“那臣先去和侍卫打个招呼,叫他先回去。”
朱贺霖现在听不得“侍卫”两个字,于是在他手背上拧了一把,气呼呼道:“是不是他?”
苏晏疼得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背,“什么是不是,好了好了别东拉西扯,快上车。”朱贺霖还想盘问,被他拽着袖子拖着走。
路过自家马车时,苏晏对荆红追说了句:“皇爷命我去鸿胪寺查案,小爷督办。这案子紧要,你先回去,我忙完就回家。”
荆红追道:“属下不放心大人的安危。”
苏晏见太子瞪他,连忙说:“皇爷派了一队锦衣卫精锐做护卫,安全无虞,你放心。入夜前我就回去。”
荆红追这才点点头,又叮嘱了句“大人小心,宁可叫人犯走脱,也别轻身犯险”,随后坐上车辕,驾着马车离开。
朱贺霖在一旁酸溜溜道:“主仆情深,感人得很。”
苏晏厚着脸皮继续装无事发生:“一般一般。哪个官员或是世家子弟身边不养些侍卫呢,小爷总不能让我出入之间一点护卫都没有吧?”
“那你换一个侍卫,换一打也行。不要这丑八怪!”
“他对我忠心,武功也高,用得顺手。不过既然小爷这么说了,臣就去换几个玉树临风的英俊侍卫,看着也养眼。”
“……算了!”朱贺霖不甘地咬牙,凑到他耳边低声威胁,“以后不准他再亲你,听见没有?否则我砍他上下两个头!”
“是是,都听小爷的。”苏晏说。
朱贺霖嫌他态度不诚恳,把人拽上马车后,硬压着洗嘴。
苏晏拍苍蝇似的手臂一通乱甩,恼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哪来这一套浪荡子的风气!”
朱贺霖反驳:“哪里小了!这年一过,他们就要往我宫里塞各家淑女的画像,要让我挑太子妃哩!”
苏晏愣住:“太子妃……这么快?”
“过年十五了,父皇说先定下人选,让女官好好教养对方一年,十六就要大婚。小爷说什么女人都不想娶,哪怕天仙下凡也不要,还被父皇训斥了一顿。”朱贺霖有些沮丧,“想想就堵心。”
苏晏还是觉得太早了。朱贺霖才多大呢,哪里能成熟地对待感情、经营婚姻?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入乡随俗,不能从现代人的思维出发,但总归心里不自在。
朱贺霖问:“你呢?过年虚岁十八,父母不催婚?”
苏晏心不在焉,随口答:“催。要替我提亲呢,但我拒绝了,说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二十以后再说。也不知父母同不同意。”
“不同意怎么办?”
“凉拌。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他们还能强拉回去,摁头拜堂不成。”
朱贺霖笑了:“说得对。”
苏晏提到这个话题也觉得烦心,反正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干脆不想。
朱贺霖勾着他的肩膀,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把脸挨过去:“你说,下次父皇再提太子妃的事,小爷就说已经有中意的人选了,非他不娶,好不好?”
苏晏吓一跳,心里有种不祥预感,忙问:“你要拿谁家姑娘当挡箭牌?”
朱贺霖不高兴地嘟囔:“才不是挡箭牌!更不是姑娘。小爷是说真的……”
“说真的更完蛋!”苏晏声色俱厉,“毛还没长齐呢,就想搞基?不怕皇爷抽你,难道就不怕朝臣和天下百姓知道当朝太子好龙阳?你这太子还想不想当了?!”
朱贺霖撇嘴:“哪个士大夫家不养娈童,民间还娶男妻。”
“那不一样!你是储君,是国本,将来是要替大铭王朝绵延帝嗣的!你要是还记得我在东苑偏殿对你说的一番话,顾念我与你同舟共济、为你劈波斩浪的决心;还记得你向过我许过的诺言——要当个好皇帝、盛世名君,就绝对不要对皇爷说任何大逆不道的话,明白吗?!”
朱贺霖怔怔地看他,说:“道理我都懂……”
可不能“然并卵”啊弟弟!你这是自毁前程,会要了我的命!
苏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那就去做该做的事!朱贺霖,你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利,更没有退路。有些话,不等你登到峰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就绝不能说出口,明白吗?!”
凝重的神色在太子脸上一掠而过,他似乎在瞬间又被迫成熟了几分,品尝到撷取甜美果实之前必须忍耐的苦涩。
朱贺霖长出一口气,神情逐渐坚实,反握住苏晏的手,“我明白,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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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内,蓝喜奉命去拟旨,正要告退,景隆帝忽然问:“豫王告病几日了?”
蓝喜恭敬回禀:“五日了。”
皇帝起身,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朕这个兄长也该去他府上探一探病,看究竟是病在身上,还是病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