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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野里走着,关孤不禁愁肠百结,一筹莫展,眼前是鬼门关“生死路”,能否安渡犹在未知之数,即使过了,横在面前的问题仍是令人茫然又难以适从的,这算是缘么?还是孽啊?
夜里的风,凉意袭人,然而尚不及关孤心中的冷寂,他孤独的踯躅在野地里,天空是一片漆黑,连他的思维也都像大色一样,混乱得分不清该朝哪里去想了……
他的腿伤未愈,行动起来并不方便,非但不方便,更且有些迟滞与蹒跚,他固然可以不顾一切,咬牙奋驰,他仍可做到,他却从不这样做,他要尽可能的保持体力蓄养元气。
因为,他十分清楚,再过一阵,须要耗力与耗神的地方多得很,他现在却不能轻易的浪费一点……
天亮了,薄薄的雾氲像一片蒙蒙的轻纱浮漾在大地,在山间,在林梢……
太阳升起,毫光万丈,光又逐渐加强,热力如火,于是,雾散了,乾坤朗朗,远近全是那么清新,那么分明,又那么在日光下发亮!
关孤小心的谨慎的在荒野中行走着,他机警而灵敏,他充分的利用了地物的掩遮功效,不太快,却逐渐向目的地接近。
午时。
风无力,云轻淡,火伞高张,烈阳的光辉能晒炸了人的头皮,似乎将地面也烤出油来了,在这个时候,任什么都是懒洋洋的困倦的——不论是人畜禽兽抑或花草树木,甚至远山近水也一样昏昏欲睡了……
观察再观察,忖度又忖度,关孤费了好多功夫,才选定了一个隐伏的位置——一块微微突起的土坡上,哪里除了一片疏落的嵯峨石头,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没有树荫,没有草丛,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
关孤所以选定了这个地方,做为他目送——也是掩护舒家母女及“绝斧绝刀”等人过关的位置,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里距离那两条通往“古北口”的交叉道路最近,再则,这里比较不易受人怀疑。
两条道路并不太宽,却相当直,就这么直愣愣的,交会于中间那岗脊的后面,岗脊并不高,只丈把的上下,但上面却栽植了几株伎叶虽不茂盛却足以遮荫的树木,另外尚有一座简陋的凉亭,由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全凉亭中及树荫四周或立或站的有着不少人,岗脊下的两边道路上,各搭了好几座大布棚,里里外外,也是人出入进好不热闹,更时有铁骑往来奔驰,蹄声如雷,灰沙飞扬,这犹不说,四野荒郊,亦经常可以发现有些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闪缩出没——这种景象,予人的感觉是奇异又尖锐的,不像赶集聚墟,也不像社鼓庙会,却无形中这等繁杂起来,然而,又繁杂冷漠得肃静,更带着那等阴森森,铁铮铮的刀口子意味……
“古北口”的集镇屋舍,也能在此处望及,并不远,至多只有三两里路,再前面点,便是延绵耸立于起伏地形和群峦层山中的长城了,这三两里路,骑马瞬间可达,步行也不过顿饭功夫吧,但是,在关孤的眼中和意识里,却竟觉得那样的迢遥与不可及,仿佛那栉比相连的屋脊瓦帘是建在云山上,是筑在海之端,看似近,却远得这一生都可能走不到,而那雄伟连绵的长城,那长城辽阔的原野水草,更有那浑浩的山,那青幽的天,就越加显得遥远到像是另一个世界了……
踯缩在两块石头斜交的中间,关孤汗透重衣,在这里,又热又苦,但却可以暂时安全,他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除非走到近前却不能发现他,他已充分利用了岩石的掩蔽及视线的死角,这地方不好,却非常适宜于他的须求——他要亲眼目送着那一批批他要保护的人渡过难关,在这里,他也便于施救——如果出了漏子的话,当然,他衷心的希望不须要他这样做。
舒家母女,南宫豪丰子俊兄弟,李发,银心,甚至胡起禄江尔宁与大愣子等人,他们是决不会想到在他们提心吊胆过此难关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暗里目送着他们,也掩护着他们,在炙热的阳光下,他们一定早已认为那个人——关孤,已经绕身另一个偏僻幽静之处越险了……
是的,关孤原可这样做的,他也有信心可以做到,但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这样做事彻底,尽心尽责的人,他非要亲眼看着他们平安过关,目睹他们脱险而去,否则他绝不会放心自己先走的。
“古北口”这一关只要他们平安过去,便差不多没有危险了,“绝春谷”那边虽说判断乃由禹伟行亲自把守,但禹伟行的主要目标却是放在关孤身上的,他可以不要财,不要利,却丢不起人,咽不下恨,他会相信前道关卡查验的而轻易放过其他的人,却决不会忽咯了关孤,这一点关孤十分明白的,他知道,禹伟行留在哪里便全为了要及时截注他!
阳光更炽,火热难当,烤得人连呼吸都变成又干又燥又窒重了……
半合上眼,关孤静静的蜷曲在那有限的空间里纹丝未动,如果有人在这时看到他,也一定会怀疑他只是另一块岩石的一部份……
汗水是黏腻的,儒湿的,自毛孔中渗出又黏贴在衣衫与肌肤的空间,叫人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关孤却恍若未觉,他仍然安静的待在哪里,几似悠然忘我,老僧入定般连眉稍子都不牵扯一下……
正午了。
两条路上行人商旅虽有,却极少,且都匆忙,在这样火毒的日头下,谁愿顶着个脑瓜子去挨烤?
于是,日头略向西偏。
日头再向西偏。
两条道路上,赶路人比较多了起来,有骑牲口的,有坐软轿的,有倚在独轮上的,也有步行的,然而,不论行人多寡,不论是以任何一种方式代步,也不管是何等样人,全逃不过那些密布道路两侧与四周的彪形大汉一再搜巡和盯视,偶而,也有遭受盘洁及查身的,就好像他们真是名正言顺的的官府公差一样——被盯视或受到盘询,甚至被搜过身的路人,却哪一个也不敢反抗洁问,全都那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惶然依从,又悚然惊逸了……
空气里懊热得像生着一团火,干燥到令人嘴里泛苦,但是,在这种炙热中,却有那么一股无形的萧煞之气在人们心头漾开,散展……
巡行于道路两边及荒地四周的那些大汉们,有的穿着黑色劲装,有的则是一身青衫,也有缘色短裤的人物,但是,不论是怎样的打扮,不论是如何的生像,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焦的不奈,又紧张的,他们注意任何经过两条道路走近的陌生者,他们的形状似猎手——但却更似些提心吊胆的猎手,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所要猎取的对象不是一只兔子。也不是一头斑鹿,那是一头狮,一只豹,而且犹是最凶猛勇悍又配有特佳智慧的狮或豹!
汗水滴自这些人的脸孔,油腻腻的,也滴自道上行人的脸孔,冷涔涔的,来的来了,去的去了,依然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产生。
关孤在哪里耐心的等待着,终于,他发觉胡起禄牵着一头小驴走近了——这是两个多么平凡又毫不起眼的老人,带着那种落寞,又孤零的意味,不徐不缓的沿着道路往前走,毛驴上的老太太神色木然,半垂着头,牵驴的老人也是一脸的索落倦怠之色,他们就这么走着,好像这老两口子业已像这样淡漠无奈的走完了大半生岁月了……
一路过去,没有人拦截他们,盘询他们,甚至连多看一眼的人也没有,就这样,胡起禄牵着毛驴、驴背上坐着矫装乡妇的舒老夫人,平静无波的便过了这原该最难过的一关。
这不能责怪“悟生院”及其盟帮们手下们的疏忽,因为他们是绝不会想到这一对老夫妇会是他们所要费尽心机裁拦的目标之一——人数不合,穿着不对,仪态不对,连容貌也不一样,他们所要拦截的对象中并没有此等的人物,谁会去注意这两个看去十分潦倒孤寂的老年人呢?
是的,胡起禄早就料及此点,他知道,谁会来注意这两个潦倒又孤寂的老年人呢?是而他们平安过关了。
隐在石隙中的关孤徐徐透了口气,他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那两位老人及一匹牲口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老狐狸,你行!”
半个时辰之后。
车声辘辘,由远而近,关孤立即望过去——嗯,一马拖着轮破板车来近了,赶车的人显然是大愣子,车上,平摆着一具怵目惊心的白皮棺材,一个全身素白的妇道人家便伏在棺材上连连咽泣不停。
本能的,关孤几乎笑了出来,显然,那位“寡妇”便是丰子俊无疑了,躺在棺材上层的想必是南宫豪,这“绝斧绝刀”老哥儿俩,一扮未亡人,一扮已亡人,丰子俊固然戏份吃重,南宫豪则更委屈辛苦,叫他装死人是非常勉强的,这不仅是男子汉的尊严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死人一扮起来,就和真死几乎差不多远了,但是,眼前看这情形,南宫豪确是咬着牙挺在棺材里头了呢!
座前赶车的大楞子,也满面孔的哭丧相,他披麻带孝,一根哭丧棒便斜依膝旁,两长串金银纸锭便挂在板车前头的左右两根竖杆上,随着车身的摇动晃跳个不停,看上去,越发情影逼真,虽是大热天,白日头之下,这白棺素衣,却仍予人一种冷阴悲寒的味道……
关孤凝目注视,一边暗暗祈祷,希望他们这一批人,也能和先前的胡起禄、舒老夫人一样,平安无险的过关……
破板车徐徐前行,轮轴转动声夹杂着车身的颠踬声,大老远就令人侧目了,尤其这样一付景象,那些“猎人”一见之下便纷纷让开,有的转移视线,有的摇头扭脸,还有人朝地下直吐唾味。
看情形,似乎可以瞒得过去……
关孤目光追蹑着,正在心中庆幸,路前那临时搭就的几座布棚中,已突的冒出一个人来,距离虽远,但那人才一出现,关孤即已认出那是谁来——“真龙九子”的老七,最以阴毒狠辣见称的“睚眦”金重祥!
一见金重祥出现,关孤随即心头猛跳,手掌沁汗,连后颈的肌肉也僵硬起来,他怕丰子俊他们有问题了……
由关孤隐匿的这块小坡地,直到对方在两条路边搭着布棚的距离,约有一百五六十步之遥,离那居于路中的岗脊,则有二百步远近,这时,破板车已行到布棚前百多步路的地方,离着关孤容身之处只有五六丈远,他已准备妥当,随时随地出手援助“绝斧绝刀”兄弟——
金重祥身形如飞,几闪之下业已来到车前,尚距半丈左右,他猛的站住,伸手一指,沉厉的道:“停车!”
这两个字甫始出口,道路两边的数十名彪形大汉立即围上,叱喝声顿时起落不绝,宛似响起了连串的闷雷!
车座上的大愣子慌忙勒缰踏掣,满胸惊恐之色,翻着双眼珠子,手忙脚乱的向着围上来的这群凶神恶煞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一时似是吓湖涂了!
石隙之中,关孤的手指已迅速触及他的剑柄,同时,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的急猛起来——
金重祥已经缓步走到车旁,他上下打量了大愣子一阵,又仔细凝视着伏在棺材板上的丰子俊片刻,然后,绕车旋走,连车底下也检查了好久。
大愣子苦着脸,嗓音暗哑的开了口:“各位大爷,我和我娘是护着我爹的灵柩回里落葬的啊,不知各位爷们为什么把车拦了下来,我和我娘……”
神色阴沉的瞪了大愣了一眼,金重祥叱道:“住口,我问你你再说话!”
一名黑衣大汉助威似的吩喝:“听见没有?再唠叨就打你个半死!”
于是,大愣子马上噤口不言了,一副缩头缩颈的窝囊像。
金重祥又向这破板车观察了好一阵,才冷冷的道:“棺材里是你爹?”
大愣子连连点头,居然呜咽起来:一回大爷的话,是,是我爹……”
金重祥毫无表情的道:“死了?”
呆了呆,大楞子迷惘的道:“死了,当然是死了,啊要不怎么会放在棺村里呐?你这位大爷真地会开人的玩笑啊……”
哼了哼,金重祥道:“开你的玩笑?凭你?”
大愣子呐呐的道:“人死了才能装棺材,这还用问……”
金重祥生硬的道:“我怕是活的吧?”
大愣子不槐是老狐狸胡起禄教出来的弟子,在这个节骨眼下,他犹竟沉得住气半点不露马脚,他仍然一脸的不解加上憨呆之状:“这位爷,呃,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把我完全弄迷糊了……”
金重祥冷笑道:“真迷糊抑是假迷糊,不久即可知道……”
大愣子惶然道:“这位爷,你——”
金重祥一指伏在棺盖上啜泣的丰子俊,问:“那个,是你什么人?”
大愣子忙道:“是我娘……”
凑近了些,金重祥阴沉的道:“别掩着脸,抬起头来!”
丰子俊仍在一个劲的抽噎,动也不动,大愣子急道:“爷,你待做什么呀?”
金重祥厉声道:“抬起头来,女人!”
大愣子忙道:“这位爷,我娘服孝在身,满心悲痛,你,你叫她抬起头来作甚?”
金重祥暴烈的道:“来人哪,给我把这婆娘拖下车来!”
一阵轰喏,七八名大汉便蜂拥而上,大楞子双手乱摇,大叫道:“别拖别拖,我,我请我娘抬起头来让你们瞧瞧,也就是了……”
说着,他慌忙爬到车板上,推推丰子俊肩头,哭兮兮的道:“娘,娘啊,他们硬要看,你老就抬起头让他们看吧,咱们惹不起人家,让他们看看也少不了块肉,看完了我们也可早点上路……”
双肩耸动了一下,丰子俊终于抬起头来,唔,白衣素裳,衬着他沾泪的脸孔,可不是,还确有几分姿色呢!
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吧,丰子俊男扮女装的模样也丝毫破绽不露,十足十的一个妇道人家,眉儿弯弯,肤色白净,连一点唇颔间的胡碴子也不见,若说他这时的形状不是个女子,则是谁也不信的事。
金重祥仔细看了看,阴森的道:“棺材里的是你丈夫?”
丰子俊凄凄哀哀的点了点头,顿时眼圈儿又红了,也不知他是福至心灵还是被逼出来的——做功十足,彻头彻尾的一个中年寡妇的哀怨之像!
金重祥硬崩崩的道:“怎么死的?”
丰子俊开口了,声音却是尖细颤抖的:“害病死的啊……”
金重祥板着脸问:“什么病?”
摸了把泪,丰子俊幽然道:“心纹痛,老毛病……”
金重祥眉梢子一扬,道:“你多大啦?”
低下头去,丰子俊道:“四十九喽。”
转脸看了看大愣子,金重祥问:“这小于是你儿?”
点点头,丰子俊没有答腔。
金重祥又问大愣子:“你多大了?”
大愣子忙道:“三十一——”
金重祥心里算了算,道:“嗯,差不多也该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了,就是楞了点!”
大愣子眨眨眼,闷着声不响。
金重祥道:“你们是哪里人?运枢回里一路上走了多久了?”
丰子俊叹口气,道:“关外‘马家寨’人,只因先夫在这边的‘老和集’上做木匠,一家人才跟着迁来同住,哪知才在‘老和集,落脚半年不到,先夫便过世了,他那老病,关内关外的郎中一样的治不好,这一路来,已走了三天了……”
金重祥回头望了望身边的一名缘衣壮汉。
那壮汉立即躬身道:“不错,‘老和集’隔着这里正有一百五六十里路,像他们这轮破车磨蹭着,该要走三天时间!”
金重祥微微点头,道:“你叫马什么来着?”
丰子俊低声道:“我是马陈氏;我儿子叫马大愣……”
一点笑容也没有,金重祥突然道:“来人,上去把棺材打开!”
丰子俊一副惊慌失措之状,他扑到棺盖之上拼命抱着按着,一边尖声叫道:“老天啊,你们想干什么?人死了都不得叫他安宁吗?头七未过,你们也不怕冲上?”
金重祥叱道:“滚开!”
丰子俊死命抱着棺材,居然泪下如雨:“救命啊,这是什么世界哪?白日之下竟要启棺惊扰死人?你们不怕王法,不怕人论,不怕死人变鬼来叫冤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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