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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辗转无眠,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过着无数画面,一会儿是缯帛绕树的西苑,一会儿是烟柳画桥的江都,一会儿是巍峨雍容的离宫。奢靡华丽的画面交叠相织,连同那些回忆泉水般涌来,时悲时喜,一颗心好像冲破躯壳不受控制,肆虐着碰触那些敏感脆弱的领域。
这样折腾了一晚上结果就是大清早璃影掀开纱帐时大吃一惊,急忙转身拿来铜镜,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面色憔悴的影子我也着实一慌,“这可怎么办?我待会儿还要去秦王府,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璃影无奈地摊摊手,道:“要不去和太子妃说声改日再去。”我立刻摇头,“这怎么行?若单是太子妃还好说,可其中还有尹德妃张婕妤的托付,断不能耽搁。”
“那可怎么办?”
兴许是我们声音太大惊动了外寝,如墨掀开水晶帘走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微微一愣。我以为她又会责备我一番,谁知她什么都没说,径直去妆箧取来了珈蓝嫘萦胭脂盒,精巧细致的瓷盒以格挡分成两层,分别是蔷薇色和珊瑚色胭脂。她取来素锦沾了水粉替我细细打了一层,然后以珊瑚色胭脂反复勾兑直至稀成淡淡粉色,然后均匀铺在脸上。
在如墨一双巧手地打扮下,铜镜中那个面容憔悴形色枯槁的影子渐渐消失了,变成一个肤色白皙晶莹透红的纤细秀容,腮边一抹蔷薇色嫣红恰到好处,犹如冰雪覆盖下的一枝红梅,娇而不妖。
璃影为我端过洗涮的清茶,笑道:“如墨姐姐真是厉害,才一会儿功夫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听到赞美如墨并没有表现出多高兴,只是淡淡地说:“我就算再厉害,也经不住有人这样折腾自己。”我恍然一颤,才明白她其实是生了我的气,恓惶转身想要解释,却见她捻了侧裙走出去,说:“太子妃一大清早命人送来了好些东西,说是公主要送到秦王府的。”
我躲开为我梳理发髻的梨木梳子,披着一头长发站起来追上她,“如墨,我不是故意得,我是晚上没睡好。”她不回头,只是撂下一句话:“不单是为这个。”我懵懂地愣了下,追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僵直的身子犹豫了片刻,终是回过头来看我,泛着青光的眸子几乎要印到我的心里,“你在深宫里长大,对于其中险恶再明白不过,怎得又和他生了瓜葛?”我与她对视,其中静无波澜,却含了不常见的情绪,担忧?害怕?怜悯?
许久我才试探着问:“你是说秦王?”看她眼中流转过不自然的涟漪知道自己领悟对了,心下当时就奇怪,我与李建成走得更近从未见她说过什么,怎得一碰到李世民她就好像天塌下来似得。
“公主,咱不去秦王府,不去招惹他好不好?”哀求的声调,我几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我,“奴婢知道公主虽然外表清冷,但却是个人死理的人,一旦动了情不撞个头破血流就不回头,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来一次了……”
“等等……”我皱眉道:“你说得这是哪里跟哪里,就算我刻意与谁结交,那也是为了侑儿,为了我们能早日离开唐宫,难道你以为这个时候我会有心思谈情说爱?”我一时没有收敛好自己的情绪,话语听上去尖锐严苛了些,见如墨踌躇着低头仿佛犹豫着要做出什么抉择,心下有些愧疚。她自小跟在姑姑身边,虽说是侍婢我却早已把她当成了姐姐,还从未顶撞过她。
于是,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握住她的手缓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要为我担心了。如墨……姐姐。”她惶然抬头,“只希望公主不要掉入自己设得陷阱里,容奴婢再想想……”她絮絮念着词句断续的呓语,神思恍惚地踱出殿宇,清濛背影如同一缕烟静谧悄然地缓缓消失在我眼前,淡若无痕。
我转身让站在身后的璃影替我更衣,却见她面色冷肃,目光中凝结着冰川般的凉滞。
璃影替我选了一件浅紫色底银纹嫘萦敝膝裙,花色素朴简单只在裙裾上绣了几多旖旎绽放的芙蓉,花瓣相互交叠几乎可以看清其中纹络。
准备妥当后我思虑着要不要去和李建成打个招呼,那天虽然我存了目的故意和他争吵,但这几日过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发现有些事情不管头脑里谋划得多精密,心总是不能随着理智走。惋惜与他相交相知的友谊毁于一旦,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朋友。
到了两仪殿门口我又犹豫了,他名言过不希望我与李世民有什么交集,这番前去秦王府虽是太子妃起得头却有尹德妃和张婕妤的嘱咐,他也不好阻止。我这样去不像讲和倒更像是挑衅。
正当我拿不定主意时,一个四十岁左右华衣锦服缠绕的男子从两仪殿中走出,径直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躬身拜道:“臣王珪参见忆瑶公主。”我一愣,虽然保留这个公主名位,但毕竟不同往昔自隋朝覆灭后还没有人对我正儿八经地行过如此大礼,顿时觉得不妥连忙道:“大人免礼。”
王珪说:“太子殿下吩咐臣跟随公主一同去秦王府。”这样很是恰当,我是个女人又没有新朝名分,很多事情不能摆到台面上处理,有时难免尴尬。身边带着这么个职任东宫舍人又深谙世故的人恰到好处可以挡开很多麻烦。于是欣然同意。
走出几步,我又觉得不对劲。他刚刚说……太子殿下吩咐,他知道我就在两仪殿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素绵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像,我抻着头想要看个明白,无奈花枝碎叶凌乱影壁,总是看不分明。
失望之余突然有所顿悟,是不是我们之间总会隔了这些‘花枝碎叶’。他的储位社稷,我的故国血脉,早就在我们之间划出楚河汉界,于是我们心底仅存的那些‘余情’不甘心地画出繁花坠影,我却错误地将那些幻影当成现实,在维系与失去间苦涩挣扎。有时现实这般残酷,我还是不得不将它剖析出来,宁愿承受残酷的现实,也不愿迷醉在虚无的幻想中。
车辇颠簸着驶出唐宫,街肆喧嚣渐渐入耳,我拨开帘子向外张望,淡薄晨霭弥漫几乎遮掩了朝阳绚丽余色,街道两旁榆柳参天,细长的柳条在晚风吹拂下飞絮翩跹。透过枝蔓碎叶的缝隙,依稀可见沐浴在晨霭中的九曲宫阙,庭阁画舫,仿佛远在天边。
车辇后面零星跟了几个东宫内侍,驾着几辆马车载运大大小小的礼品。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现在跳下马车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真得是个很好的时机。我轻悠一笑,倒真得是个好时机。
“公主,你笑什么?”璃影探头过来,顺着我的视线望出去。一个简陋的木架摊子上挂着花花绿绿的纸鸢,糊在竹棱上的纸絮随风浮摆摇曳,好似被赋予生命展翅欲飞。她粲然笑道:“公主喜欢,奴婢现在就去买来。”
“不用了……”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叫停跳下马车,像蝴蝶飞奔到摊位上去跟人家讨价还价。她在宫廷里呆的时间短,虽然警惕冷肃却依旧保留着活泼好动的本性,只是这份‘本性’在深宫里禁锢得久了,会不会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呵……”王珪轻笑着,腮边短髭随着笑声微微颤动。我道:“让王大人见笑了。”他手覆短髭摇摇头,“怎么会?臣只是笑璃影姑娘的真性情。”一路上与他相处,只觉这个人没有老学究的迂腐严肃,幽默风趣得很,每每逗得璃影畅然大笑。
坊间宫廷多有传言,李渊册立太子时曾在李建成与李世民之间左右摇摆,依我看所言不实。这人引经据典,才略筹谋均属上乘,是佐君辅稷不可多得之英才。李渊一入长安便将他赐予李建成,岂不是在为之后立储嗣位铺垫。想来只是顾及李世民功勋,才做出难以取舍的姿态,帝王家向来都是立长不立贤,李渊虽行叛主建国,却还是避不了传统宗嗣的陈规。
一个灰土色衣着的男子似是也看中了璃影拿着的蝴蝶纸鸢,两不相让起了争执。街肆之上不想为了个小物件多生事端,便叫来一个内侍让他去把璃影叫回来,那个内侍还未动身璃影已经拿着纸鸢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扬了扬手说:“公主你看。”
我将她拽进车辇里,调笑道:“你多大了,因为个小物件还能高兴成这样?”她略带委屈地忿忿道:“我哪是因为它,是因为觉得公主会喜欢这只蝴蝶才硬要与那小子争抢过来,花了一锭黄金呢,没想到您还不领情。”我惊愕地合不拢嘴,“一锭黄金,就这个?”
“为博美人一笑周幽王还烽火戏诸侯呢,这算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吟道,我以手捣她的额头,“看你那得意样,以为‘烽火戏诸侯’是好事吗?周幽王荒唐骄纵丢了江山,就是褒姒也会看不起他。”她似懂非懂略带幽怨地看了我一眼,讪讪地拿回纸鸢摆弄。
王珪道:“公主见识确实不同于寻常女子,难怪……”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身体一僵透过我看向窗外,神色倏然深沉复杂。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秦王府门前停了一辆气势煊赫的敞篷马车,进进出出人声鼎沸在一箱箱搬运什么。王珪调笑道:“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
他虽是在笑,眼底却是冷静肃穆。我暗自思索,敞篷马车前是四匹毛色均匀统一的白驹,烽火乱世民生凋敝要配齐四匹毛色相当的马匹可不是简单事,更何况李渊登位后未保前线战事供给明旨上至宫廷祭祀下至官吏宴饮一律提倡节俭,就算有人有这个财力也不会有这个胆量明目悖旨,除了一个人。
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当璃影上来搀扶我下马车时低声耳语道:“小心点,可能是李元吉。”